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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從「元嘉體」到「永明體」 第二節 鮑照與元嘉詩歌的創新

第四章 從「元嘉體」到「永明體」

第二節 鮑照與元嘉詩歌的創新

——《發后渚》
兼途無憩鞍,半菽不遑食。

高柯危且竦,鋒石橫復仄。
元嘉詩壇上的另一位著名詩人顏延之(384—456),字延年,祖籍琅琊臨沂(今屬山東省臨沂市),出生於建康(今江蘇省南京市)。顏少孤貧苦學,東晉末官劉柳后軍功曹,隨劉至江州,治所與棄官歸田的陶淵明相距不遠,二人常相過從,交情甚篤。入宋后歷仕太子舍人、金紫光祿大夫,世稱「顏光祿」。為人剛直不阿,其子竣顯貴后「權傾一朝,凡所資供,延之一無所受,器服不改,宅宇如舊,常乘羸牛笨車,逢竣鹵簿,即屏往道側」,喜歡飲酒袒歌,自稱「狂不可及」(《宋書·顏延之傳》)。
除樂府詩外,鮑照的五言古詩也有很多佳作,尤其是他的擬古詩,在題材和詩風上都與樂府詩相近。《擬古》八首之二自敘其才能與志向:「十五諷詩書,篇翰靡不通。弱冠參多士,飛步游秦宮。側睹君子論,預見古人風。」詩中所塑造的人物形象無疑有詩人的影子,他不過是藉此自抒懷抱。《擬古》之三借幽並遊俠寫報國立功的豪情:「幽並重騎射,少年好馳逐。氈帶佩雙鞬,象弧插雕服。獸肥春草短,飛鞚越平陸……漢虜方未和,邊城屢翻覆。留我一白羽,將以分虎竹。」《擬古》之六寫一位滿身才藝一腔壯志的寒士,不僅志不得伸、才不見用,反而受盡了貪官悍吏的辱罵鞭笞,受盡了繁重賦稅的盤剝:「歲暮井賦訖,程課相追尋。田租送函谷,獸藁輸上林。河渭冰未開,關隴雪正深。笞擊官有罰,呵辱吏見侵。不謂乘軒意,伏櫪還至今。」這首詩既揭露了統治者對人民敲骨吸髓的虐政,也反映了孤門寒族子弟的凄涼處境。「不謂乘軒意,伏櫪還至今」,不也正是詩人自己一生的寫照嗎?

不見長河水,清濁俱不息。
鮑照是元嘉文壇上的另一個重鎮,詩、文、賦都取得了當時第一流的成就,其中以詩歌的成就最高。他與謝靈運、顏延之並稱為元嘉三大家,但顏顯然不能與鮑、謝相頡頏,所以後來人們只稱「鮑謝」。就其詩歌題材之廣泛、體裁之多樣、內容之豐富而言,鮑照在南朝詩壇上堪稱獨步。鍾嶸《詩品·宋參軍鮑照》說:「善制形狀寫物之詞。得景陽之諔詭,含茂先之靡嫚。骨九_九_藏_書節強於謝混,驅邁疾于顏延。總四家而擅美,跨兩代而孤出。嗟其才秀人微,故取湮當代。」
鮑照詩歌中成就最高的是其樂府詩,《南史·鮑照傳》說他「嘗為古樂府,文甚遒麗」。他的樂府詩就其內容而言,或嘆寫人生道路之艱難,或抒社會黑暗之激憤,或發懷才不遇之牢騷;就其曲調而言,他擬作的樂府多為《雜曲歌辭》《雜曲歌謠》《相和歌辭》以及《吳聲歌》和《西曲歌》,而很少仿作宗廟、朝廷所用的「雅樂」,鍾嶸在《詩品》卷中說稱其詩「不避危仄,頗傷清雅之調,故言險俗者,多以附照」。所謂「險」主要是指他的詩歌「氣急色濃,務追奇險」(王闓運《八代詩選》)。所謂「俗」主要是指他的詩歌多表現征夫的愁苦和思婦的怨恨,抒寫寒士的抑鬱和憤懣,既沒有廊廟詩的雍容華貴,也沒有玄言詩和遊仙詩的從容沖淡,不少樂府詩學習民歌清新華美的風格,在語言上又不太注意用典,所以缺乏那種典雅高貴的格調。「險俗」這一語含貶義的指責,恰好表明鮑照樂府詩感情強烈奔放、造語奇險新穎、詩風清新剛健的特徵。

途隨前峰遠,意逐后雲結。

他常以跌宕的章法和勁挺的語言抒寫孤憤激烈的情感,形成他那「發唱驚挺,操調險急」的抒情風格,劉熙載在《藝概·詩概》中說:「『孤蓬自振,驚沙坐飛』,此鮑明遠賦句也,若移以評明遠之詩,頗復相似。」鮑照詩歌的確有一種「驚沙坐飛」的藝術震撼力。
冰閉寒方壯,風動鳥傾翼。
江上氣早寒,仲秋始霜雪。
華志分馳年,韶顏慘驚節。
南朝人常將他與謝靈運並稱「顏謝」,《宋書·謝靈運傳論》載:「爰逮宋氏,顏、謝騰聲。」 裴子野《雕蟲論》也說:「爰及江左,稱彼顏、謝。」當然被人「並稱」並不一定就使人「並重」,鮑照就曾當面委婉地評說過顏、謝二人優劣:「謝五言如初發芙蓉,自然可愛。君詩若鋪錦列繡,亦雕繢滿眼。」(《南史·顏延之傳》)顏延之的詩歌多為廟堂之作,所以他常要裝點一些典雅莊重的辭藻,並且好用典故和對仗,形成了綺麗繁複而又凝重典雅的詩風,《車駕幸京口三月三日侍游曲阿后湖作詩》是其代表作。
涼埃晦平皋,飛潮隱修樾。九_九_藏_書
由於他長期處於社會的下層,由於他在仕途上的坎坷遭遇,所以他的詩歌能真切反映下層人民的悲哀和不幸,如《代東武吟》寫一位少壯從軍的「寒鄉士」,在軍中身經百戰、九死一生,然而屢建功勛卻一無封賞,「時事一朝異,孤績誰復論?少壯辭家去,窮老還入門。腰鐮刈葵藿,倚杖牧雞豚。昔如韝上鷹,今似檻中猿。徒結千載恨,空負百年怨」。這位從軍寒士的一生是社會不公的生動寫照。《擬行路難》之十三寫一個「辭家從軍僑」的遊子,在「春禽喈喈旦暮鳴」的時節深切凄苦的思鄉之情:「流浪漸冉經三齡,忽有白髮素髭生。今暮臨水拔已盡,明日對鏡復已盈。但恐羈死為鬼客,客思寄滅生空精。」
鮑照仕宦二十多年長期沉淪下僚,這位「負鍤下農」出身的傑出詩人,士族門閥制度阻絕了他政治上的一切機會,他一生的悲劇可以說是一出社會悲劇。鮑照不僅對自己的才能有高度自信,而且他對功名慾望也十分強烈。在現實社會中實現個人的價值,在政治舞台上施展自己的抱負,在現實生活中春風得意,是他不顧一切所要追求的人生目標。老莊和玄學所津津樂道的安時委順、恬退超脫的生活態度,與他的人生理想格格不入。他認為人生最可怕的是老死窗牖、默默無聞,最大的幸福就是得志行樂:「人生苦多歡樂少,意氣敷腴在盛年。且願得志數相就,床頭恆有沽酒錢。」(《擬行路難》之五)他甚至不惜生命來實現這一目標,他在《飛蛾賦》里寫道:「本輕死以邀得,雖糜爛其何傷?豈學山南之文豹,避雲霧而岩藏!」要像飛蛾那樣以輕死「邀得」,絕不學文豹在雲霧中躲藏。《南史》本傳記他青年時貢詩言志的一則對話生動地表現了他的人生追求:
瀉水置平地,各自東西南北流。人生亦有命,安能行嘆復坐愁?酌酒以自寬,舉杯斷絕歌路難。心非木石豈無感?吞聲躑躅不敢言。
蕭條背鄉心,凄愴清渚發。
鮑照(414?—466),字明遠,祖籍本為上黨(今山西省長治一帶)人,后遷東海(今山東省郯城),他的青少年時代是在京口(今江蘇省鎮江市)一帶度過的。他多次自稱「孤門賤生」「身地孤賤」「家世貧賤」(參見《解褐謝侍郎表》《拜侍郎上疏》《謝秣陵令表》等文)。二十六歲左右因其「辭章之美」,被臨川王劉義慶擢為侍郎,后相繼九九藏書做衡陽王劉義季、始興王劉濬的侍郎。宋孝武帝孝建元年(454)任海虞(今江蘇省常熟市)令,兩年後回京都任太學博士,兼中書舍人。舍人是九品小官,不久又外任秣陵(今江蘇省江寧縣)令。后入臨海王劉子頊幕任參軍。孝明帝泰始二年,江陵人宋景等起兵掠城,照為亂軍所殺。
鮑照的樂府詩表現了廣闊的生活畫面,如《代白頭吟》寫棄婦的不幸命運:「直如朱絲繩,清如玉壺冰。何慚宿昔意,猜恨坐相仍。人情賤恩舊,世議逐衰興。毫髮一為瑕,丘山不可勝。食苗實碩鼠,玷白信蒼蠅。鳧鵠遠成美,薪芻前見陵。」又如《代出自薊北門行》寫將士誓死報國的熱忱和建功立業的壯志:「簫鼓流漢思,旌甲被胡霜。疾風沖塞起,沙礫自飄揚。馬毛縮如蝟,角弓不可張。時危見臣節,世亂識忠良。投軀報明主,身死為國殤。」

可他一輩子不得不「與燕雀相隨」,不是依人做幕僚,就是外放為小吏,追求得意偏偏總是失意,且不說得志行樂,就是基本生活也不能保障,鮑集中一則《請假啟》讀來令人心酸:「臣居家之治,上漏下濕。暑雨將降,有懼崩壓。比欲完葺,私寡功力。板鍤陶塗,必須躬役。冒欲請假三十日,伏願天恩,賜垂矜許。」他在《代貧賤苦愁行》中說:「湮沒雖死悲,貧苦即生劇。長嘆至天曉,愁苦窮日夕……以此窮百年,不如還窀穸。」《擬行路難》之八也說:「人生不得常稱意,惆悵徙倚至夜半。」因此,抗議壓抑人才的門閥制度,是他詩歌創作的中心主題。不願意潛藏遁世,更不願意認「命」低頭,這使他與當時的門閥制度和社會偏見產生激烈的衝突,使他的心靈深處一直處於慷慨激昂和牢騷不平之中,同時這也是使他的詩歌「發唱驚挺,操調險急」的原因。
孤光獨徘徊,空煙視升滅。
鮑照將七言古詩的藝術水平提高到了一個新的高度,在詩歌史上具有里程碑的意義。在他之前如曹丕等人雖有所作,但基本上都是偶一為之,只有到了他這裏七言長句才可以說在藝術上臻於成熟,尤其是最為人稱道的是《擬行路難》十八首,連李白這樣偉大的詩人也深受其影響。王夫之在《古詩評選》中評價鮑照的七言古詩在詩史的地位:「七言之制,斷以明遠為祖何?前雖有作者,正荒忽中鳥徑耳。柞棫初拔,即開夷庚,明遠於此,實已範圍千古。故七言不自明遠來,皆荑稗而已。」
鮑照五古詩中還有一些模山范水之作,鍾嶸說鮑詩「貴尚巧似」(《詩品》卷中),九*九*藏*書可見他寫景狀物能力很強。一般認為他的山水詩成就低於謝靈運,如方東樹評其《登廬山詩》說:「雖造句奇警,非尋常凡手所能問津,但一片板實……此不必定見為廬山詩,又不必定見為鮑照所作也。換一人換一山,皆可施用。」(《昭昧詹言》卷六)就《登廬山詩》而言,可能沒有寫出對象的特徵,但鮑照的山水詩自有其個人的特色。第一,鮑照的山水詩不像謝詩那樣帶一條玄言的尾巴,能做到情景交融;第二,他的山水詩是一個風塵小吏或孤獨遊子感情孤憤鬱結的產物。所以他喜歡寫險峻孤峭的景象,善於營造凄涼肅殺的意境,如:
這兩首詩所寫景象雖有不同,但詩情同樣凄愴,詩境同樣孤峭。前詩中的樹枝高竦而突兀,鋒石或橫出或斜張,復澗里隱隱傳來松濤,重崖間又匿伏著雲彩,后詩中滿眼的黃埃掩蓋了皋原,咆哮的江潮遮住了樹影,詩人在「孤光」中躑躅徘徊,霧靄在遠處忽升忽滅,處處籠罩著奇險肅殺之氣。從二詩可以看出詩人與自己的生存環境一直處於某種對峙和緊張之中。有人說鮑照的山水詩步趨謝靈運,這種意見有失偏頗,受到謝靈運的影響也許可能,但他的山水詩形成了他自己獨特的藝術個性。
推琴三起嘆,聲為君斷絕。
詩前面六句採用一短一長的句式,一張一弛的節奏,淋漓盡致地表現了詩人那種跌宕起伏的情緒,最後連用兩個長句破閘而出,形成情感的巨瀾。一邊說「安能行嘆復坐愁」強自安慰,一邊又說「舉杯斷絕歌路難」不吐不快,聲稱「不敢言」者恰恰在「言」,真箇是「不敢言」愁更愁。由此我們可以看到詩人不向命運低頭、不向世俗屈服的倔強性格。又如《擬行路難》之六:
他樂府詩中最能打動人心的是寒士不平之鳴,對門閥制度他鬱積著滿腔怒火,世家大族佔據要津,壟斷權力,致使寒士淪落不偶、兀兀終身,對這一社會現象他痛恨至極,發為歌詠聲情激越近乎狂嗥怒吼,如《擬行路難》十八首之四:
詩一起筆劈空而來,連續用「不能食」「拔劍擊柱」「長嘆息」三個動作,寫出了詩人積憤填膺的怒氣,也寫出了他唯有「長嘆息」的無奈,三、四句才交代「拔劍擊柱」的緣由,原來是懷才不遇、有志難伸,在門閥制度下寒門的天才還得侍候和依附世族的蠢材!既然寒士在仕途上只能「蹀躞垂羽翼」,那還不如「棄置罷官去」。中間六句詩人好像沉醉於天倫之樂,其實這些親切甜蜜的家居生活畫面,是詩中尖銳的反諷和自嘲,一個希望「功名竹帛」的志士read.99csw.com(《擬行路難》之五),只能在「弄兒床前戲,看婦機中織」中自遣自|慰,這是一個什麼樣的世道!結尾兩個長句使他鬱積的憤怒噴薄而出,並從個人的不遇擴展到歷史的悲劇和社會的不公,進一步升華了詩歌的主題。「孤」是說他出生於「孤門細族」,「直」是指他性格的剛直不阿,「自古聖賢」尚且「盡貧賤」,既「孤」且「直」的詩人又如何能伸頭呢?于表面的自解中表達了他的控訴和抗議。
——《行京口至竹里》
當然,顏延之也並不是首首詩都雕繢滿眼的,他的《五君詠》便寫得「清真高逸」(沈德潛《古詩源》卷十)。這五首組詩分詠阮籍、嵇康、劉伶、阮咸和向秀,清王文濡就認為「詠五君實自詠也」(《古詩評註讀本》),它們是詩人人格的真實寫照,如其一《阮步兵》說:「沉醉似埋照,寓辭類托諷。長嘯若懷人,越禮自驚眾。」其二《嵇中散》說:「立俗迕流議,尋山洽隱淪。鸞翮有時鎩,龍性誰能馴?」詩中無論是阮籍「越禮驚眾」的狂放,還是嵇康「龍性難馴」的傲岸,都能見出顏延之自己「狂不可及」(《南史》本傳)的影子。這幾首詩「體裁明密」是其本色,而詩語遒警則洗盡鉛華,給人的感受好像是「另換出一番心手」(鍾惺《古詩歸》),難怪前人說這組詩是顏詩的壓卷之作,認為「延年文莫長於庭誥,詩莫長於五君」(張溥《漢魏六朝百三家集題辭·顏光祿集》)。


君子樹令名,細人效命力。

斯志逢凋嚴,孤游值曛逼。
從軍乏衣糧,方冬與家別。
對案不能食,拔劍擊柱長嘆息。丈夫生世會幾時?安能蹀躞垂羽翼!棄置罷官去,還家自休息。朝出與親辭,暮還在親側。弄兒床前戲,看婦機中織。自古聖賢盡貧賤,何況我輩孤且直!

復澗隱松聲,重崖伏雲色。
(鮑照)欲貢詩言志,人止之曰:「卿位尚卑,不可輕忤大王。」照勃然曰:「千載上有英才異士沉沒而不聞者,安可數哉!大丈夫豈可遂蘊智能,使蘭艾不辨,終日碌碌,與燕雀相隨乎?」於是奏詩,義慶奇之,賜帛二十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