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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從「元嘉體」到「永明體」 第三節 沈約、謝朓與「永明體」

第四章 從「元嘉體」到「永明體」

第三節 沈約、謝朓與「永明體」

佳期悵何許,淚下如流霰。
第二,藝術上的「新變」也表現在永明詩人在詩風與詩體上的創新。作為一種時代風格,元嘉詩歌華麗典雅而又滯澀拙重,永明詩歌則既清新靈秀又自然流麗。《顏氏家訓·文章》載沈約的話說:「文章當從三易:易見事,一也;易識字,二也;易讀誦,三也。」「易見事」就是用典要明白曉暢,隸事用典讓人感覺不到是借用典故,像是從自己胸中流淌出的一樣自然;「易識字」是要使語言平易通暢,盡量不用那些偏僻奇奧的字詞;「易讀誦」當然是要求詩歌音調和諧,吟誦起來朗朗上口。謝朓也常言「好詩圓美流轉如彈丸」(《南史·王筠傳》)。要做到「圓美流轉」就得用典明白易了,用詞平易通暢,音韻和諧婉轉。
——《別范安成》
這兩首詩在寫法上基本略去了大謝山水詩對遊程的大段記述,「一起以寫題為敘題,興象如畫」(方東樹《昭昧詹言》),在寫景上也不像大謝那樣作無休止的鋪陳,而是攝取最典型的物象以工筆繪出,無論寫意繪景都簡潔明凈,即使著色明麗也別具天然情韻。「遠樹曖阡阡,生煙紛漠漠」富於陶詩「曖曖遠人村,依依墟里煙」的瀟散風致,「魚戲新荷動,鳥散余花落」則是小謝所獨有的清秀明麗,「天際識歸舟,雲中辨江樹」更是千古傳誦的天然秀句了。
無論君不歸,君歸芳已歇!
永明體的代表詩人無疑要數謝朓。清吳淇在《六朝選詩定論》中說:「齊之詩以謝朓為稱首,其詩極清麗新警,字字得之苦吟。較之梁,惟江淹彷彿近之,而沈約、任昉輩皆所不逮,遂以開唐人一代之先。」 謝朓詩歌句既清麗,韻更悠揚,詩風俊朗秀逸,明末鍾惺認為謝玄暉「靈妙之心,英秀之骨,幽恬之氣,俊慧之舌,一時無對」(《古詩歸》)。他最拿手的題材是山水詩,鍾嶸認為「其源出於謝混」(《詩品》卷中),像大謝的山水詩一樣描寫細緻逼真,但又不像大謝那樣雕鏤板滯,如:


這些精緻玲瓏的小詩可與唐人五絕媲美。嚴羽在《滄浪詩話》中說:「謝朓之詩,已有全篇似唐人者。」就其氣韻、聲調和筆致而言,的確可以說「玄暉為唐調之始」(胡應麟《詩藪》)。唐代詩人大多都推崇謝朓,李白 「一生低首謝宣城」(王士禛《論詩絕句》),杜甫也同樣希望自己「詩接謝宣城」(《陪裴使君登岳陽樓》),到大曆十才子等人更是將謝朓作為典範作家來學習。
生平少年日,分手易前期。
白日麗飛甍,參差皆可見。

孤燈曖不明,寒機曉猶織。
旅思倦搖搖,孤游昔已屢。read.99csw.com
戚戚苦無悰,攜手共行樂。
洛陽城東西,卻作經年別。
——《夜夜曲》
既歡懷祿情,復協滄洲趣。
風雲有鳥路,江漢限無梁。
此詩之所以令人叫絕,不只是它描寫了京城的巍峨壯麗,勾畫出傍晚日照大江的絢麗多姿,寫出了春天江邊雜英滿甸的盎然春意,更重要的是詩人將這一切和離京去國之情融為一體,「白日麗飛甍」的宏偉宮闕很快就和自己無緣,「餘霞散成綺」的美景轉眼也只能在記憶中回味,「喧鳥覆春洲」的清脆鳥鳴此後也只能在夢中才會聽見,優美清麗的畫面中洋溢著依戀惆悵之情。李白對詩中的名句稱道不已:「解道澄江凈如練,令人長憶謝玄暉。」(《金陵城西樓月下吟》)

永明詩風清新、流麗、曉暢,在詩人們遣詞造句上也能充分體現出來。沈約作為一代學者、詩人和歷史學家,他寫詩要想獺祭藻飾是不愁沒有材料和辭藻供其驅使的,但他的詩歌在語言上大多流麗曉暢,很少用僻典和奇字,即使隸事用典也猶如己出,基本上能做到他自己提出的「三易」原則。永明詩壇上另一位代表詩人王融同樣也「辭不貴奇」,鍾嶸稱其詩歌語言「詞美英凈」(《詩品》卷下)。謝朓的詩歌更能體現「永明體」的風格特徵,後文將要對他詳細闡述,現在我們通過沈約的詩看看永明詩歌語言上的這一特點:
前詩是與何遜的聯句,何集題為《范廣州宅聯句》,這四句可獨立成篇,「雪如花」與「花似雪」不僅能見出詩人想象的豐富,能見出他構思的精巧,也能見出詩篇迴旋婉轉的特徵。蘇軾《少年游》一詞中「去年相送,餘杭門外,飛雪似楊花。今年春盡,楊花似雪,猶不見還家」,明顯是從范詩「昔去雪如花,今來花似雪」化出。後面一首《閨思》語言明白如話,而聲調則圓轉流利。
去矣方滯淫,懷哉罷歡宴。
尋雲陟累榭,隨山望菌閣。

——《玉階怨》
雖無玄豹姿,終隱南山霧。
幾回明月夜,飛夢到郎邊。

遠樹曖阡阡,生煙紛漠漠。
夢中不識路,何以慰相思!九*九*藏*書


永明體一方面是元嘉體的承續,另一方面又實現了藝術上的「新變」。
秋河曙耿耿,寒渚夜蒼蒼。
春草醉春煙,深閨人獨眠。
勿言一樽酒,明日難重持。
餘霞散成綺,澄江靜如練。
永明末,盛為文章。吳興沈約、陳郡謝朓、琅琊王融以氣類相推轂。汝南周顒善識聲韻。約等文皆用宮商,以平上去入為四聲,以此制韻,不可增減,世呼為「永明體」。
徘徊東陌上,月出行人稀。
——《王孫游》

——《別詩》
寧知寸心裏,蓄紫復含紅!

以「大江流日夜,客心悲未央」二語發端,滾滾東流的江水日夜不息,恰似詩人不能自已的悲憤之情,其氣勢滔滔莽莽,其情思悲慨淋漓。不僅蘇東坡的「大江東去」壯語可能受到它的啟發,李後主「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的名句又何嘗不是暗用其意?「秋河曙耿耿」以下六句承「關山近」,實寫京畿秋江夜望景色:秋天的夜空微露曙色,江邊陸地寒色蒼蒼,宮殿上面灑滿了銀色的月光,而低垂的玉繩星好像斜掛在宮闕下邊,此情此景非悲愁中親歷者不能道,甚至連畫工也難描。「驅車鼎門外」以下六句承「返路長」,抒寫自己對西府同僚的思念之情,太陽不受地域的限制尚不可驟見,何況與西府同僚相隔兩地的呢?風雲之中雖有鳥道相通,人世的京邑與荊州卻受到江、漢的阻隔,至此才知道詩人為何說「客心悲未央」。聲調響亮而又和諧,語言靈秀而又雅健,難怪沈約稱道他「調與金石諧,思逐風雲上」(《傷謝朓》)了。
《晚登三山還望京邑》同樣是一篇秀而且健的名作:
「竟陵八友」之一范雲和沈約一樣歷仕三朝,但他的主要創作年代仍在齊朝,詩風與沈約、謝朓等永明詩人相似,鍾嶸稱其詩「清便宛轉,如流風回雪」(《詩品》卷中),下面兩首詩可見出范詩那種秀逸、輕盈、宛轉的特點:

大江流日夜,客心悲未央。

這三首詩第一首是寫閨怨的樂府,第二首寫友人之間的離別,第三首為詠物的應制詩。應制詩既沒有常見的那種典重華麗,樂府詩也毫不古拙艱澀,離別詩更是清便婉轉。三詩雖然體裁不同,題材各異,但在語言read.99csw.com上無一不是清空一氣,平易、流暢而又自然。尤其是《別范安成》一詩以淺語寫深情,遣詞于平易中寓新巧,音調流美卻毫不輕浮,是離別詩歌中「不易多得」的佳作(于光華《重訂文選集評》輯何焯評語)。
天際識歸舟,雲中辨江樹。
謝朓詩中的寫景名句當然不止「餘霞散成綺」一聯,春夏秋冬四時在他的筆下各呈異彩,京城、荊州、宣城的景色更各有個性,這裡有春日的明媚——「香風蕊上發,好鳥葉間鳴」(《送江兵曹檀主簿朱孝廉還上國》),有秋天的蕭瑟——「寒槐漸如束,秋菊行當把」(《落日悵望》),有荊州的壯闊——「荊山嵷百里,漢廣流無極。北馳星晷正,南望朝雲色」(《答張齊興》),還有京郊的嫵媚——「日華川上動,風光草際浮。桃李成蹊徑,桑榆蔭道周」(《和徐都曹出新亭渚》)。
藝術上的「新變」還表現在所謂「新體詩」的出現。「新體詩」之名來於清末王闓運《八代詩選》,它是「永明體」在詩體上的突出體現:首先它必須符合「前有浮聲,后須切響」的四聲要求,在聲調上近於後來的近體詩,與格律詩不同的是它有對無粘,並常常押仄聲韻;其次它要求兩句之間應當對偶,儘管這種對偶不像近體詩那麼嚴格;最後它在句型的選擇上趨於短小,基本上以五言四句和八句為主。有人曾做過統計,在謝靈運的詩集中,十六句以上的詩歌有五十首,八句的只有四首,而在謝朓詩集中十六句以上的有二十八首,十二句的有十六首,十句的也是十六首,八句的詩歌有三十六首(此處統計不包括大小謝的樂府詩,如果包括樂府詩,小謝的四句詩有十幾首之多,而且在聲律和韻味上都近於五絕)。永明以後的詩人常批評大謝的詩歌以「繁富為累」「繁蕪」「冗長」等,就是因為大謝的詩中對句過多過密,大量相同的句式反覆出現給人以單調繁冗的感覺。永明時期出現了大量四句和八句的短詩,它們在聲、韻、調及其句型上都可說是律詩的濫觴。
江路西南永,歸流東北騖。

——《之宣城郡出新林浦向板橋》
第一,藝術上這種「新變」體現在永明詩人自覺地追求詩歌的音韻美,《梁書·庾肩吾傳》稱:「齊永明中,文士王融、謝朓、沈約文章始用四聲,以為新變。」《南齊書·陸厥傳》對「永明體」的由來有更詳細的闡述:

齊武帝永明年間(483—493),在齊武帝次子竟陵王蕭子良周圍形成了一個文人集團,其中最著名的有蕭衍、沈約、謝朓、王融、蕭琛、范雲、任昉、陸倕八人,時人號為「竟陵八友」。鍾嶸在《詩品序》中說將四聲用於詩歌創作是「王元長創其首,謝朓、沈約揚其波,三賢或貴公子孫,幼有文辯,於是士流景慕,務為精密」。周顒雖寫有《四聲切韻》,但他在詩歌創作上影響不大。王融曾計劃寫一部《read.99csw.com知音論》,可惜他和謝朓又都不幸早逝,沒有留下完整的論述文字。沈約則不僅著有《四聲譜》,且歷仕宋、齊、梁三朝,既是政壇上的名公巨卿,又是文壇上公認的領袖,所以他是永明體理論上的主要闡述者,也是永明體創作上的重要詩人。他在《宋書·謝靈運傳論》中提出了永明體聲律論的總體原則:「欲使宮羽相變,低昂互節,若前有浮聲,則后須切響。一簡之內,音韻盡殊;兩句之中,輕重悉異。妙達此旨,始可言文。」在同一詩句中平仄必須交錯,在兩個對句中平仄必須對立,其重心無非是使詩歌音韻和諧優美。為了實現這一目的,還規定作詩應當避忌的八種毛病:平頭、上尾、蜂腰、鶴膝、大韻、小韻、旁紐、正紐。加上前面說的平上去入,就形成了後來人們常說的「四聲八病」。四聲應用於詩歌創作對格律詩的形成具有歷史意義,而「八病」則是在四聲基礎上確立的聲律規範,儘管這些規範是從反面設定的創作原則,但其出發點是要詩人避免詩歌聲、韻、調的重複雷同,以達到聲調的錯綜與和諧。
佳期期未歸,望望下鳴機。
有情知望鄉,誰能鬒不變?
夕殿下珠簾,流螢飛復息。
昔去雪如花,今來花似雪。
——《同王主簿有所思》
清人方伯海說小謝詩歌「秀處在骨」(《重訂文選集評》),鍾嶸也早就稱謝朓詩「奇章秀句,往往警遒」(《詩品》卷中),輕靈但絕不纖弱,秀麗處不失遒勁,如《暫使下都夜發新林至京邑贈西府同僚》:
零淚向誰道,雞鳴徒嘆息。
微根才出浪,短干未搖風。
——《游東田》
——《閨思》
徒念關山近,終知返路長。

不對芳春酒,還望青山郭。
寄言罻羅者,寥廓已高翔。
馳暉不可接,何況隔兩鄉。
常恐鷹隼擊,時菊委嚴霜。
謝朓以樂府舊題寫成的那些五言小詩,既有民歌的明白淺易,又兼文人的含蓄委婉:

囂塵自茲隔,賞心於此遇。九-九-藏-書
引領見京室,宮雉正相望。


雖然永明詩人也未能完全避免「八病」,但將四聲的音韻學成果運用於詩歌創作,使詩人對詩歌音韻美的追求從無心走向了有意,詩歌的音韻也從「暗與理合」變成了全由「思至」(《宋書·謝靈運傳論》)。講究聲律雖然開始時難免「文多拘忌,傷其真美」的流弊,但這隻是藝術探索過程中必然要付出的代價。這一努力是我國古代詩歌走向格律的第一步,永明體也成了格律詩的先聲。
綠草蔓如絲,雜樹紅英發。
金波麗鳷鵲,玉繩低建章。
灞涘望長安,河陽視京縣。
永明詩人很注重通過平仄的變化使詩歌音韻圓轉流美,曾有學者就《文選》《玉台新詠》《八代詩選》所選沈約、謝朓、王融三人五言詩的平仄做過統計,其中沈約入選三十二首詩歌共二百五十二句,嚴格入律句有一百一十八句,佔百分之四十七;謝朓入選四十四首詩歌共三百六十六句,嚴格入律句有一百七十七首,佔百分之四十八;王融入選十六首詩歌共一百一十二句,嚴格入律的四十六句,佔百分之四十一。在這三本選集中,顏延之和謝靈運所選詩歌的嚴格律句和特殊律句佔百分之三十五,王融的佔百分之五十八,沈約的佔百分之六十三,謝朓的佔百分之六十四。詩歌律句超過半數以上是從永明詩人開始的(劉躍進《門閥氏族與永明文學》第三章),詩歌「一簡之內,音韻盡殊;兩句之中,輕重悉異」也是永明時期才真正實現的,因而,「圓轉流美」這一對詩歌的美學要求,只有永明時期才可能提出,也只有永明詩人才可能做到。
喧鳥覆春洲,雜英滿芳甸。
積恨顏將老,相思心欲燃。

長夜縫羅衣,思君此何極!
星漢空如此,寧知心有憶!

勿言草卉賤,幸宅天池中。
——《詠新荷應詔》
河漢縱且橫,北斗橫復直。
及爾同衰暮,非復別離時。
驅車鼎門外,思見昭丘陽。
魚戲新荷動,鳥散余花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