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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南北詩風的融合與南北朝民歌的風貌 第二節 庾信與南北詩風的融合

第五章 南北詩風的融合與南北朝民歌的風貌

第二節 庾信與南北詩風的融合

庾信(513—581),字子山,南陽新野(今屬河南)人。正值梁「五十年中江表無事」(《哀江南賦》)之際,其父肩吾為梁太子中庶子、掌書記,東海徐摛為右衛率,摛子徐陵和庾信併為東宮抄撰學士。庾家父子與徐家父子一同出入禁闥,詩風又都香艷綺麗,所以人們將他們的文學風格並稱為「徐庾體」。侯景作亂台城陷落後,庾信逃往江陵,后奉梁元帝蕭繹之命出使西魏,在長安期間正值西魏滅梁,被迫滯留北方。歷仕西魏、北周,官至驃騎大將軍、開府儀同三司,進爵義城縣侯,人稱「庾開府」。
已曾天上學,詎是世中生。
鸞回鏡欲滿,鶴顧市應傾。
枯木期填海,青山望斷河!
天高日色淺,林勁鳥聲哀。
蹉跎的歲月既不可挽回,昔日的雄心更不能實現,此詩抒寫了光陰虛度而壯志成空的沉哀劇痛,在當時南朝的詩歌中難得聽到這種蒼涼的音調,也很少見到這種剛勁的筆力,更難體驗到這種沉鬱的心境,此詩倒是讓我們稍稍領略到了一點「河朔詞義貞剛」的特色。


眼前一杯酒,誰論身後名?
——《擬詠懷》其六
這首詩毫無遮掩地向江南故人坦露剛剛被俘后的心跡:從被迫北上途中的阻厄艱難,說到離鄉去國心情的壓抑沉痛,從決心要保持名節的意向,說到作為亡國賤俘的猶疑恐懼,從不可遏止的思鄉之情,說到壯志消歇萬念俱灰的無奈,再從塞北窮山惡水的環境,說到自己希望與友人一道羽化登仙的幻想。這裡有「鄉關之思」,有家國之恨,也有人生之嗟。詩人完全沒有計較語言的工拙與色澤的濃淡,一洗粉澤雕琢而歸於樸素自然,如「壯志與時歇,生年隨事闌」,字面上是工整的對偶,可語氣又像是脫口而出,無意于工而無不工。他的另一首《渡河北》也是為人傳誦的作品:
琴聲遍屋裡,書卷滿床頭。
他的文學創作以四十二歲出使西魏為界,分為前後兩期。前期作品現存不多,由於生活圈子的狹窄,其詩歌題材不外乎光景流連和聲色歌舞,不可能表現比較廣闊的生活內容,又由於文學侍從的身份,其詩多為奉和應制之作,很難抒寫自己真實的思想情感,他的詩歌不可能擺脫「宮體詩」的影響。他那些奉和之作如《奉和山池》(梁簡文帝有《山池》)、《奉和泛江》(簡文帝有《泛江》)、《和詠舞》(簡文帝有《詠舞》)、《奉和初秋》(簡文帝有《初秋》),主要是言簡文帝之所言,見簡文帝之所見,從語言到體格與簡文帝簡直難分彼此,如《和詠舞》:
北齊作家邢邵(496—?)與溫子升齊名,《北齊》本傳稱其「詞致宏遠,獨步當時,與濟陰溫子升為文士之冠,世論謂之『溫邢』」。邢邵,河間(今河北任丘)人。北魏明帝初除奉朝請,遷著作郎,累遷中書侍郎,入北齊歷任驃騎將軍、太常卿兼中監,加特進。他早年即以文學才能傾動京師。他之所以將沈約作為自己取法的典範,是因為他認為「沈侯文章,用事不使人覺,若胸臆語也」(引自顏之推《顏氏家訓·文章》)。沈約本人同樣也強調文章的「三易」:事易見,字易識,音易誦。在審美趣味上他的確與沈約十分「投緣」,他也主張儘可能少用典故,尤其是少用僻典,詩文語言應儘可能平易自然。當然他並非對沈約亦步亦趨,認為詩文的風格應因人、因時、因地而變化,他在《蕭仁祖集序》中說:「昔潘陸齊軌,不襲建安之風;顏謝同聲,遂革太元之氣。自漢逮晉,情賞猶自不諧;江北江南,意制本應相詭。」文學不僅因時代而「情賞」不同,也會因地域而「意制」有別。可惜在他現存的八首詩中大多是南朝詩歌的仿製品,像他的《思公子》一詩就酷肖謝朓的小詩:「綺羅日減帶,桃李無顏色。思君君未歸,歸來豈相識!」其中唯有《冬日傷志篇》算是「情賞」和「意制」都別具個性的詩篇:
這則評論常常被引用以證南北文風的差異。其實,這種不偏不倚的持平之論並不准確,江左「貴于清綺」倒不錯,河朔「詞義貞剛」則未必。除北朝自發的民歌外,文人自覺的文學創作「詞義貞剛」還不明顯,有些修辭較為質樸的作品並不是「北朝文人舍文尚質」,像劉師培在《南北文學九-九-藏-書不同論》中所說那樣,而是北朝作家希望「清綺」卻不能,多半是「北學南而未至」的結果,其差別只在「五十步之於百步」,「蓋南北朝文同風合流,北士自覺與南人相形見絀,不恥降心取下,循轍追蹤,初非夷然勿屑,分途別出」(錢鍾書《管錐編》卷四)。顏之推《顏氏家訓·文章》載:「邢子才、魏收俱有重名,時俗準的,以為師匠。邢賞服沈約而輕任昉,魏愛慕任昉而毀沈約,每於談宴,辭色以之。鄴下紛紜,各有朋黨。」北朝著名詩人彼此攻擊對方剽竊南朝作家的作品,至少說明了南朝作家在北朝人心目中的地位,北朝詩人都以南朝同行為模仿的典範。這種同化過程開始於魏孝文帝遷都洛陽后,《北史·柳慶傳》載:「蘇綽謂慶曰:『近代已來,文章華靡,逮于江左,彌復輕薄。洛陽後進,祖述未已。』」當然整個南北朝文學的影響是相互的,一方面,北朝詩歌的發展過程,是受南朝影響越來越深的過程,是北朝詩風不斷為南朝所同化的過程;另一方面,隨著南朝詩人的北遷或滯留北方,他們的詩歌創作也受到北朝人文、地理的深刻影響,又出現了南北詩風融合的現象,從北朝作家身上可以看到文風的「南化」現象,庾信後期的文學創作更是南北詩風融合的產物。

胡笳落淚曲,羌笛斷腸歌。

畫眉千度拭,梳頭百遍撩。
恨心終不歇,紅顏無復多。
陽關萬里道,不見一人歸。
楚歌饒恨曲,南風多死聲。
溫子升、邢邵和魏收屬北朝詩人中的「土著」,而庾信、王褒則是北朝詩人中的「移民」。南北詩風的融合在「土著」詩人那裡表現為對南朝詩歌的傾心模仿,在北朝「移民」詩人那裡表現為塞北自然環境、社會氛圍及民俗風情對他們詩情詩境和詩風的深刻影響。庾信的詩文便是南北融合的結晶。這位早年的「南朝才子」,晚年的「北地羈臣」,他特有的才華與閱歷使他能集南北之長,因而也只有他的成就可「窮南北之勝」(倪璠《註釋庾集題辭》)。
重以三冬月,愁雲聚復開。
近學衡陽雁,秋分俱渡河。
步轉行初進,衫飄曲未成。
暨永明、天監之際,太和、天保之間,洛陽、江左,文雅尤盛……彼此好尚,互有異同。江左宮商發越,貴于清綺;河朔詞義貞剛,重乎氣質。氣質則理勝其詞,清綺則文過其意。理深者便於時用,文華者宜於詠歌。此其南北詞人得失之大較也。
客游經歲月,羈旅故情多。
雲生隴坻黑,桑疏薊北寒。
與亡國之悲、故國之思相聯繫的是個人沉重的憂生之嗟和羈旅之愁,他總覺得自己被命運所捉弄,生在亂世偏偏缺少帷幄之謀,一介書生卻又成了敵國的「南冠之囚」,這種個人的不幸中包含著時代的悲劇,他就是那個時代悲劇的主角:
殘月如初月,新秋似舊秋。
惟有河邊雁,秋來南向飛。

朝驅瑪瑙勒,夕銜熊耳杯。


一顧重尺璧,千金輕一言。

頓履隨疏節,低鬟逐上聲。
——《涼州樂歌二首》之二

昔日墮游士,任性少矜裁。
洞房花燭明,燕余雙舞輕。
疇昔國士遇,生平知己恩。九-九-藏-書
北朝文學由於歷史、社會和地理的原因,呈現出與南方文學某些不同的特色,《隋書·文學傳序》曾比較過南北文學的不同風格:
白馬金鞍去未返,紅妝玉箸下成行。
悲傷劉孺子,凄愴史皇孫。
壯志與時歇,生年隨事闌。
歷史上對庾信的評價向來有肯定和否定兩極,肯定者認為庾信集六朝之大成,窮南北之勝境,「辟唐人之戶牖」(參見倪璠《註釋庾集題辭》、葉燮《原詩》、劉熙載《藝概》),否定者則說他的詩賦「其意淺而繁,其文匿而彩」「其體以淫放為本,其詞以輕險為宗」,並把他說成「詞賦之罪人」(參見李延壽《北史·文苑傳》、令狐德棻《周書·庾信傳》)。否定他的人大多是不能原諒他屈仕北朝的經歷,因惡其人而廢其文,才對他的詩文發出如此偏激之論。張溥在《庾開府集題辭》中說:「文與孝穆敵體,辭生於情,氣余于彩,乃其獨優。令狐撰史,詆為淫放輕險,詞賦罪人。夫唐人文章去徐庾最近,窮形盡態,模範是出,而敢於毀侮,殆將諱所自來,先縱尋斧歟?」這則評論公允而且很有見地。

常山臨代郡,亭障繞黃河。
邢邵又與稍晚的北齊作家魏收並稱「邢魏」。魏收(506—572),巨鹿下曲陽(今河北晉州市西)人,仕北魏歷任散騎侍郎、中書侍郎,兼修國史,入北齊任中書令兼著作郎,奉詔撰《魏書》一百三十卷,累遷尚書右僕射。魏收創作以任昉為楷模,創作的主要成就在文而不在詩,「尺書征建業,折簡召長安」這兩句豪語雖被北魏人稱為「國之光採」(《北齊書·魏收傳》),但他其他詩篇基本都是南朝模製品,如《挾琴歌》:
——《寄王琳》
雕梁舊刻杏,香壁本泥椒。
秋風別蘇武,寒水送荊軻。
即今須戲去,誰復待明朝。
中流搖蓋影,邊江落騎塵。
《擬詠懷》二十七首在詩風上也是後期的代表,以蒼涼之調抒哀怨之情,以遒勁之筆寫家國之恨,詩人早期的綺麗濃艷在這裏一變為蒼勁老成,同時又保持了早年詩歌語言特有的「清新」。杜甫一方面讚美他詩語的「清新」(《春日憶李白》),另一方面又稱頌他詩風的「老成」。「清新」與「老成」詩家難以兼得,齊梁詩「清新」者不少而「老成」者寥寥,後來的宋詩常得「老成」但又難見「清新」,庾信將「清新」與「老成」有機地統一於一身,沈德潛說「子山于琢句中復饒清氣」(《古詩源》卷十四),這也許是詩聖杜甫如此敬服他的主要原因。《擬詠懷》所擬者阮籍《詠懷》詩,而阮作全無「雕蟲之功」(鍾嶸《詩品》),尚存建安詩風遺緒,庾詩則頗見「琢句」之力,格調聲韻已開唐代律詩先河。如「蕭條亭障遠」和「尋思萬戶侯」二詩,除有些詩句失粘外,其對偶、平仄都已近唐后的律詩。另外,他後期不少五言短詩形式上基本已是五言絕句,如:
長安城中秋夜長,佳人錦石搗流黃。香杵紋砧知近遠,傳聲遞響何凄涼。七夕長河爛,中秋明月光。蠮螉塞邊絕候雁,鴛鴦樓上望天狼。

——《和侃法師三絕》之二
終風激檐宇,余雪滿條枚。
雖言夢蝴蝶,定自非莊周。

路出玉門關,城接龍城坂。

從詩情、詩格到詩語都大似齊梁詩風,所見不出小苑曲房,所感不過春風百花,所樂也只是紅妝佳人,似乎西北莽莽高原和蒼蒼紫塞都未曾進入他的視野,自然也未曾引發他的詩興。
燕客思遼水,秦人望隴頭。
遨遊昔宛洛,踟躕今草萊。
春風宛轉入曲房,兼送小苑百花香。九*九*藏*書
《擬詠懷》二十七首是他表現「鄉關之思」的代表作。倪璠認為《擬詠懷》「二十七篇皆在周鄉關之思,其辭旨與《哀江南賦》同矣」(《庾子山集注》卷三),它們所表現的情感的確可與《哀江南賦》相表裡。詩中所抒寫的亡國之恨和故國之思都極為沉痛:


此詩一起筆就想象奇特而又意境高遠,沈德潛《古詩源》稱其「起調甚高」。全詩也是洗盡鉛華而獨呈風骨,筆致蒼勁而又境界開闊。可惜這樣的詩歌不僅在他早期創作中難得一見,在他深荷北朝統治者「隆恩」之後也不可多得。
纖腰減束素,別淚損橫波。


《夢入堂內》更是寫得輕冶濃麗:
日光釵焰動,窗影鏡花搖。
俎豆非所習,帷幄復無謀。
關門臨白狄,城影入黃河。
獨下千行淚,開君萬里書。

「還看分手處」一聯以淺語寫深情,對偶工整而又全不著力;「平湖開曙日」一聯更使人想起杜審言「雲霞出海曙,梅柳渡江春」的名句,可見唐人從他的詩歌中受惠不少。
他前期的詩歌以琢句之工和藻繪之艷擅長,但也不是篇篇都像上篇那樣充滿了脂粉氣,如《奉和山池》雖屬應制之篇,但不失為模山范水的佳作,「荷風驚浴鳥,橋影聚行魚。日落含山氣,雲歸帶雨余」,描摹景物既曲盡其妙,使事用典也貼切自然,連沈德潛也稱道他「造句能新,使事無跡」(《古詩源》)。
十六國和北魏初期沒有留下像樣的文學作品,到北魏中後期才產生了像溫子升(495—547)這樣較著名的作家,北齊時又有邢邵和魏收,他們三人被後世合稱為「北地三才」。溫子升自稱祖籍太原,晉大將軍溫嶠的後裔,他本人生長於濟陰冤句(今山東菏澤西南)。歷仕北魏、東魏,官至金紫光祿大夫、散騎常侍、中軍大將軍。子升有很濃的政治興趣,也有一定的政治智慧,為人「不妄毀譽而內深險」 (《魏書·溫子升傳》),多次參与北齊的政治陰謀,最後因事敗露下獄而死。《魏書》說他的詩文「足以陵顏轢謝,含任吐沈」,雖然是北方人的「磽确自雄」(張溥《漢魏六朝百三家集題辭》),但說明他文學成就在北朝享重名,不失為土著作家中的佼佼者。他現存的詩歌僅十一首,有些詩篇明顯有借鑒或模仿南朝詩歌的痕迹,如《從駕幸金墉城詩》「御溝屬清洛,馳道通丹屏。湛淡水成文,參差樹交影」與齊梁詩風毫無二致。倒是少數短詩仍表現了窮塞那股粗獷、倜儻與豪放之氣:
不言班定遠,應為萬里侯。
還看分手處,唯余送別人。
他被擄北朝後「與庾信才名最高」,但留下來詩作的數量比庾信要少。「鄉關之思」的情感也不及庾信深切,這可能是與他「雅識政體」,在北朝政壇上左右逢源有關。「乘輿行幸,褒常侍從」,在一定程度上減弱了屈身仕敵的羞辱感和羈身塞北的孤寂情,但也並非史書所說的那樣因身「荷恩眄」而全「忘羈旅」之愁(《北史·王褒傳》)。他在《贈周處士》中說:
——《擬詠懷》其十一

江陵淪陷后血流漂杵的慘象,帝子皇孫蹂躪被戮的創痛,無力報答國士之恩以挽救危亡的愧疚,屈身事敵致使名節喪盡的痛苦與自責——詩人將這些複雜而哀痛之情抒寫得誠摯動人。雖然詩中「情紛糾而繁會,意雜集以無端」(陳祚明《采菽堂古詩選》),但其主旨不外乎亡國的激楚之音與思鄉的悲涼之調。不僅在梁亡時他曾「哭壞杞梁城」,身羈北朝後仍盼望能「歸守霸陵園」以酬答梁朝的「知己恩」。他屈仕北朝的羞恥感一直像蛇蝎一樣啃嚙他的心靈,「惟忠且惟孝,為子復為臣。一朝人事盡,身名不足親」(《擬詠懷》之五)。庾氏世德累傳忠孝,如今身仕敵朝就是為臣不忠、為子不孝,苟且偷生使他長期在精神上自貶、自抑甚至自殘,覺得像這樣忍辱活著不如猝然死去:「在死猶可忍,為辱豈不寬。古人持此性,遂有不能安。其面雖可熱,其心長自寒。」(《擬詠懷九_九_藏_書》之二十)一想到自己隱忍偷生就自慚形穢,覺得自己的臉皮比三寸樹皮還厚:「木皮三寸厚,涇泥五斗濁。」(《和張侍中述懷》)為此他經常滿面羞紅而內心冰涼。儘管西魏、北周的王公貴族都對他禮遇有加,可他精神上從來沒有「得意」過:「涸鮒常思水,驚飛每失林。風雲能變色,松竹且悲吟。由來不得意,何必往長岑?」(《擬詠懷》之一)有時他對自己被強留北朝感到無奈和不安:「楚材稱晉用,秦臣即趙冠。離宮延子產,羈旅接陳完。寓衛非所寓,安齊獨未安。雪泣悲去魯,凄然憶相韓。惟彼窮途慟,知余行路難。」(《擬詠懷》之四)他在這一組詩中不斷表現自己對故國故人深深的思念:
倡家遭強聘,質子值仍留。
時事方去矣,撫己獨傷懷。
天亡遭憤戰,日蹙值愁兵。
少年多好事,攬轡向西都。
榆關斷音信,漢使絕經過。
飛蓬去不已,客思漸無端。
折花步淇水,撫瑟望叢台。
百齡悲促命,數刻念余歡。
——《擬詠懷》其三
滄波不可望,行雲聊共因。

——《擬詠懷》其二十六
啼枯湘水竹,哭壞杞梁城。
玉關道路遠,金陵信使疏。
樂天乃知命,何時能不憂?
自憐才智盡,空傷年鬢秋。
——《擬詠懷》其七

秋風吹木葉,還似洞庭波。
蕭條亭障遠,凄慘風塵多。

假如沒有慘遭「侯景之亂」和「江陵之覆」,假如終處朝廷且致身通顯,庾信終其一生也許只是一個辭章綺艷的文學侍從。待遭受了國破家亡的劇痛,經歷了關塞流離的孤哀,忍受了身事敵國的屈辱,他的人生達到了一個新的境界,「冰櫱之閱既深,艷冶之情頓盡」(陳沆《詩比興箋》)。慘痛顛沛的人生和羈留關塞的閱歷玉成了他,使他的文學創作較之前期有了質的突破,這倒應驗了趙翼「國家不幸詩家幸,賦到滄桑句便工」的斷語。杜甫說「庾信平生最蕭瑟,暮年詩賦動江關」(《詠懷古迹五首》之一),《北史·庾信傳》也說「明帝、武帝並雅好文學,信特蒙恩禮……信雖位望通顯,常作鄉關之思」。「鄉關之思」的主要內容是亡國之恨與羈旅之愁,具體表現為對亡國的震撼與痛惜,對故國的深深懷戀,對人生憂患的沉重喟嘆,對身事敵國的自責與懺悔——這些構成了他後期作品的鮮明主題。《哀江南賦序》中「不無危苦之辭,惟以悲哀為主」二句,同樣可以移來概括他後期的詩歌主要的情感內容。
前詩通過縱馬放蕩的行為表現狂放豪爽的少年意氣,后首則直抒遠行征戍的豪邁情懷,儘管其情稍失粗豪,其語也略嫌粗糙,但二詩都能以簡勁之語寫高亢之情,不失北朝詩歌那種雄豪的本色。他的《搗衣詩》雖廣為人們傳誦,可詩情、詩意、詩境和詩語都不脫南朝詩歌的痕迹:
無因同武騎,歸守霸陵園。
我行無歲月,征馬屢盤桓。
思君化羽翮,要我鑄金丹。


搖落秋為氣,凄涼多怨情。
繁華夙昔改,衰病一時來。九_九_藏_書


崤曲三危岨,關重九折難。

露泣連珠下,螢飄碎火流。
——《重別周尚書》
——《白鼻騧》
但事弦歌樂,誰道山川遠。


心悲異方樂,腸斷隴頭歌。
薄暮臨征馬,失道北山阿。
解纜出南浦,征棹且凌晨。
尋思萬戶侯,中夜忽然愁。
鳥道無蹊徑,清溪有波瀾。


巢禽疑上幕,驚羽畏虛彈。
平湖開曙日,細柳發新春。
猶持漢使節,尚服楚臣冠。
誰言氣蓋世,晨起帳中歌。
直言珠可吐,寧知炭欲吞。

相逢狹斜路,駐馬詣當壚。
西晉末匈奴、鮮卑等部落先後入主中原,文化中心隨著晉室南遷移到了長江流域,原來文化中心的黃河流域成了烽煙不斷的戰場,長期的戰亂使漢魏故地深厚的文化積累破壞殆盡,飄蕩在大漠荒野的只有那些鼓角橫吹的歌聲。歷史上所說的「南北朝」始於宋武帝代晉建宋(420),終於隋文帝楊堅平陳統一全國(589)。「北朝」包括北魏、東魏、西魏、北齊、北周。北魏統治者鮮卑拓跋氏先世久居塞北,直到道武帝統一北魏前還處在遊牧狀態,由於久「不交南夏,是以載籍無聞」(《北史·魏本紀》一)。孝文帝遷都洛陽后北魏的文學創作才進入一個新階段,《北史·文苑傳序》說:「及太和在運,銳情文學,固以頡頏漢徹,跨躡曹丕,氣韻高遠,艷藻獨構。衣冠仰止,咸慕新風,律調頗殊,曲度遂改。」 「頡頏漢徹,跨躡曹丕」自是溢美之詞,但也只有這時才真正有值得稱述的「北朝文學」,其中北朝詩歌的情況當然也是如此。
小衫裁裹臂,纏弦掐抱腰。
直虹朝映壘,長星夜落營。
歌曲風吹韻,笙簧火炙調。
庾信之外,由南入北的文人中,最著名的要數王褒(514?—576?)。褒字子淵,琅琊臨沂(今屬山東)人。南朝梁武帝時曾為太子舍人、秘書丞,梁元帝時官至尚書左僕射。西魏破江陵后他被拘送長安,歷仕西魏、北周兩朝,受到兩朝統治者的厚遇,北周的許多詔冊都由他起草,官至太子少保、少司空。琅琊王氏為江南世胄,加之他個人博覽史傳,「美威儀,善談笑」(《北史·王褒傳》),梁國子祭酒蕭子云為其姑夫,子云特妙草書與隸書,褒小時以姻戚常往來其家學習書法,這樣王褒年輕時就以名位、才華、風度和草書名動江左。他現存世的江南詩作比庾信多,七言擬樂府《燕歌行》,梁元帝蕭繹和梁朝文士曾有唱和,但所有和作中在藝術上無一能與王褒的原作媲美。此詩寫徵人與思婦的兩地思念,受曹丕同題詩歌的影響,音調也像曹詩那樣柔美,抒情和曹詩一樣細膩,但色澤比曹詩更為濃艷。他早期的詩歌題材或寫贈別或描山水,詩風近於謝朓、何遜,以圓轉、平易和清麗見長,明許學夷在《詩源辯體》中說:「王褒五言,聲盡入律,而綺靡者少。」如《別陸子云》:

——《擬詠懷》其十八

幔繩金麥穗,簾鉤銀蒜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