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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魏晉南北朝的文賦 第二節 南北朝駢文

第六章 魏晉南北朝的文賦

第二節 南北朝駢文

當然鮑照最為人稱道的是《蕪城賦》和《登大雷岸與妹書》。「蕪城」指荒蕪后的廣陵城。南朝宋孝武帝大明三年竟陵王劉誕反叛,孝武帝平定叛亂后屠殺城中無辜百姓三千餘人,兵燹后的廣陵城殘破不堪。此賦沒有正面指斥昏君濫殺無辜,也沒有交代廣陵城被毀的始末,入手就將廣陵昔日的繁華與眼前的破敗進行對比,當年藉此「圖修世以休命」的統治者,無一不落得「委骨窮塵」的下場,這樣此賦就不限於揭露某次戰爭給人民帶來的痛苦,給社會造成的破壞,而具有更廣闊的現實內容和歷史深度。無論是寫興盛還是寫凋殘,形象都鮮明竦動,感情既波瀾起伏,語言也遒勁有力,如賦的最後一段:「若夫藻扃黼帳,歌堂舞閣之基;璇淵碧樹,弋林釣渚之館,吳蔡齊秦之聲,魚龍爵馬之玩,皆薰歇燼滅,光沉響絕。東都妙姬,南國麗人,蕙心紈質,玉貌絳唇,莫不埋魂幽石,委骨窮塵。豈憶同輦之愉樂,離宮之苦辛哉!天道如何?吞恨者多。抽琴命操,為《蕪城之歌》。歌曰:『邊風急兮城上寒,井徑滅兮丘隴殘。千齡兮萬代,共盡兮何言!』」收筆感慨淋漓,上下古今,俯仰蒼茫。《登大雷岸與妹書》當作于元嘉十六年,時作者為江州臨川王劉義慶的佐吏,在這篇給令暉妹的家書中,敘述了離家后旅途的勞頓、沿途所見的景物以及由此而引起的種種複雜情感。文中的自然景色常因作者情感的不同而具有不同的神韻:當他激蕩著「長圖大念」時,山似乎也在「負氣爭高」「參差代雄」,當鄉愁佔據了他的心田時,江河好像也「思盡波濤,悲滿潭壑」,因情敷景,景中含情。尤其是描寫廬山一節「煙雲變滅,盡態極妍,即使李思訓數月之功,亦恐畫所難到」(許槤《六朝文絜箋注》):「西南望廬山,又特驚異。基壓江潮,峰與辰漢連接。上常積雲霞,雕錦縟。若華夕曜,岩澤氣通,傳明散彩,赫似絳天。左右青靄,表裡紫霄。從嶺而上,氣盡金光;半山以下,純為黛色。信可以神居帝郊,鎮控湘、漢者也。」文字精工豐縟而又奇峭幽潔,今人錢鍾書稱之為「鮑文第一,即標為宋文第一,亦無不可也」(《管錐編》卷四)。
沈約與任昉在生前就有「沈詩任筆」之稱,二人都是梁朝文壇的重鎮,朝廷的不少典章策誥都出自他們的手筆。沈約大量的賦、論寫得淵博儒雅。《郊居賦》雖是一篇皇皇大賦,但情感內容虛偽矯飾,猶似其《懺悔文》懺小而諱大,倒是《麗人賦》寫麗人顧盼生姿風情萬種,《與徐勉書》自述衰老之狀形象而又親切,《宋書》中的有些傳論情韻俱佳。至於他那些佛教的論文,多是投合梁武帝的胃口,迎合政治的需要,有人批評他說「逢時之意多,則覺性之辭少」(張溥《沈隱侯集題辭》)。任昉現存的文章大多數是為人代筆的表章文誥,雖然能見出他的學識、機智與才華,但難以見到他真實的性情與人格。《王文憲集序》《吊劉文范》等文才不像上述文章那樣只揣摩別人的意圖,能夠真實地表達自己的意見與情感,以大手筆來抒寫|真情,自然會情辭相映成趣。任昉的文章能顯貴于當時,正像張溥所說的那樣,在於他的文風既不違于流俗又不同於流俗,完全違時矯俗就難以飲譽生前,完全媚世順俗又不能卓然自立。齊梁文風一味柔靡艷麗,任昉的不少文章正好麗而能逸,腴而能健。

錢鍾書在《管錐編》卷四中說:「梁文之有江淹、劉峻,猶宋文之有鮑照,皆俯視一代。顧當時物論所推,乃在沈約、任昉;觀《顏氏家訓·文章》篇記邢邵服沈而魏收慕任,『鄴下紛紜,各為朋黨』,則盛名遠布,敵國景崇。及夫世遷論定,沈、任遺文中求如《恨》《別》兩賦、《絕交》廣論之傳誦勿衰者,一篇不可得。」江淹創作中最成功的是辭賦,這類作品常表現人生失意與羈旅鄉思的主題,如《哀千里賦》說「徒望悲其何極,銘此恨于黃埃」,《青苔賦》說「視青蘪之杳杳,痛百代兮恨多」,另外從其賦的標題就可看出賦的內容,如《待罪江南思北歸賦》《去故鄉賦》《傷友人賦》《泣賦》等。代表作當然是《恨賦》和《別賦》。《恨賦》敘寫各種人生之恨,向人們展示了一幅凄慘悲切的人生圖景。不僅壯年被殺的高人雅士嵇康、離漢適胡的絕代美人明妃,對人生含辛茹嘆、泣下沾襟,也不僅名辱身冤的李陵、罷歸田裡的馮衍,終身齎志沒地、弔影慚魂,就連削平天下不可一世的秦始皇也照樣伏恨而死。「恨」是人這種存在物的存在本身,是人生存在過程的展開與歸宿。作為一個早年長期俯首侍人的御用文人,江淹不可能領略到什麼壯麗的人生,但他能感受到每一階層的成員不可避免的人生悲劇,並用優美的文字把這種悲劇體驗表現得深切逼真,這比那種對人生毫無體驗的淺薄樂觀要更有價值,也更能打動人心。他利用賦傳統的鋪陳手法,將不同階層和不同類型的「恨」集中在一起,並通過濃墨重彩加以渲染,突出地表現了人生之「恨」的普遍性,視野開闊而又筆墨集中,如賦的開頭和結尾兩段:「試望平原,蔓草縈骨,拱木斂魂。人生到此,天道寧論!於是仆本恨人,心驚不已,直念古者,伏恨而死。」「已矣哉!春草暮兮秋風驚,秋風罷兮春草生。綺羅畢兮池館盡,琴瑟滅兮丘隴平。自古皆有死,莫不飲恨而吞聲。」《別賦》通過豪富之別、劍客之別、從軍之別、夫婦之別、情人之別,刻畫了各種人物不同的離情別緒,以及各自離別時不同的心態,如劍客之別以肝膽相酬,富於悲壯慷慨的情調,情人之別又別具一種如泣如訴的幽怨氣氛。總之,作者筆下的任何離別都令人「黯然銷魂」。它把在朝代頻繁更迭、兵火連年和人民流離失所的歲月里,朋友或親人之間害怕生離死別、珍重個體生命的情感表現得委婉細膩,感傷的情與凄迷的景融為一體,摹情寫意,言簡而賅,味深而永:
駢體文的典範作家是徐陵和庾信,而庾信的駢文創read.99csw.com作可以說是南北朝駢文的集大成者。徐陵的駢文在梁陳文壇中佔有重要位置。現存的作品不少是為人代筆的公文,完全以隸事工巧、藻飾華美為能事。由於他不得不依違于不同政治力量之間,少數應用文的內容前後扞格,無疑有些是違背自己意願寫就的。不過他並非一味仰人鼻息、承顏歡笑的文學侍從,有時他也敢於冒犯虎威強諫彈劾。他抒寫個人情感的作品是羈留北方時的一些書信。《在北齊與宗室書》抒發了自己對故園的思念和羈留異國的憂愁心情。《在北齊與楊僕射書》更是慷慨激昂之作,後人有的將它與庾信的《哀江南賦》並提。他最能代表梁陳文風的文章是《玉台新詠序》。該序的主要內容是寫後宮佳麗的玉貌和才情,間接說明《玉台新詠》中情詩的由來,最後順便交代了一下編書的宗旨。它之所以成為駢文中的名篇,完全是因為它出色的表現技巧。用事繁多,對偶工巧,但語言仍然活潑流暢,搖曳多姿,如:
論者常以為庾信的駢文和賦集南北之長,清紀昀許他「屹然為四六宗匠」(《四庫全書總目提要》)。他前期的文賦並沒有超越他同時代的作家,只是行文結句比他人更靈巧而已。如他早期的代表作《對燭賦》《春賦》《盪子賦》等,內容上以描寫貴婦生活為主,筆致固然細膩入微,但體格仍和齊梁的文賦一樣濃艷卑弱。《春賦》是早期最好的一篇小賦,生動地描繪了江南的春景和貴族的春遊、歌舞、騎射等活動,是一幀形象的貴族春遊畫。江南的春天「眉將柳而爭綠,面共桃而競紅。影來池裡,花落衫中」,公子佳人在春天競相嬉戲,有的拂塵看馬埒,分朋入射堂;有的調管鳴弦,回鸞舞鳳,人與大自然都洋溢著濃郁的春意。雖然為歌舞昇平之作,但語言華艷而不失其清新,秀句怡人,嫵媚可愛。出使西魏后他的文賦成就才有了質的飛躍。《傷心賦》《枯樹賦》《竹杖賦》《小園賦》都是傳誦不衰的佳構,或借物詠懷,或直抒胸臆,遣詞既非常工巧,情調又十分悲涼。如《枯樹賦》寫千年古樹有些被蟲穿鳥剝,有些被霜雪壓得低垂欲倒,他由此聯想到自己的命運也有如枯樹,老來還飄零異鄉,就像樹被拔離本根枯萎殆盡。羈旅無歸的生涯使他悲傷搖落,因而借枯樹來抒發一切希望都已幻滅的感嘆。其文字老辣蒼勁,在南北朝賦中可謂絕類離倫。《小園賦》是他後期一篇重要的作品,「此賦前半俱從小園落想,後半以鄉關之思為哀怨之詞」(許槤《六朝文絜箋注》)。作者先極意寫「小園」之「小」,「有棠梨而無館,足酸棗而非台。猶得欹側八九丈,縱橫數十步,榆柳兩三行,梨桃百余樹」,「一寸二寸之魚,三竿兩竿之竹。雲氣蔭于叢蓍,金精養于秋菊。棗酸梨酢,桃榹李薁。落葉半床,狂花滿屋。名為野人之家,是謂愚公之谷」,意在表白自己「不求朝夕之利,且適閑居之樂」,「非有意于輪軒,本無情于鐘鼓」,貪戀家居之樂就不屑於北朝厚祿高官,眷戀故國之思藹然言外。後半部寫對梁朝覆亡的沉哀劇痛,對屈身仕敵的負罪感:「遂乃山崩川竭,冰碎瓦裂,大盜潛移,長離永滅……荊軻有寒水之悲,蘇武有秋風之別。關山則風月凄愴,隴水則肝腸斷絕。」用筆深婉含蓄,遣詞極意修飾而又不傷柔弱,為歷代文人所喜愛和模仿。《哀江南賦》既哀故國又傷身世,先寫梁立國之初的繁榮昌盛,接著總結梁亡國的原因,最難得的是對百姓所遭受苦難的描寫:「城崩杞婦之哭,竹染湘妃之淚。水毒秦涇,山高趙陘。十里五里,長亭短亭。飢隨蟄燕,暗逐流螢。」隨後寫自己身世的悲苦:「提挈老幼,關河累年。死生契闊,不可問天。」最後歸結到對故國的思念:「灞陵夜獵,猶是故時將軍;咸陽布衣,非獨思歸王子。」該賦是作者的自傳,更是反映梁代興亡的史詩,縱意揮灑,波瀾壯闊,實屬南北朝辭賦中少有的境界。《哀江南賦序》是庾信寫得最好的駢文之一,是六朝駢文的典範之作:

鋪排而不繁冗,用典而不艱澀,文風清澈明凈,前人許為「清空澈骨,穆然可懷」 (許槤《六朝文絜箋注》)。
元嘉三大家中謝靈運文賦不逮其詩,傾心之作《山居賦》稍嫌冗滯,《詣闕自理表》語意顯豁急切,他文都無可稱述。顏延之對詩的貢獻遠不如謝,但文章的成就卻在謝之上。收于《文選》的《赭白馬賦》寫馬行之速,如「旦刷幽燕,晝秣荊越」,文思新巧,不落俗套,連李白、杜甫也從中受到啟發。《庭誥》類似嵇康的《家誡》,他自己為人偏激疏狂,卻告訴後代要「立長多術,晦明為懿」,要世故老練,外圓內方,外暗內明,言辭真摯懇切,但他本人就不能行其所知,怎麼可能保證子會遵其父命呢?《又釋何衡陽〈達性論〉》《重釋〈達性論〉》等文,可以見出作者善於持論的辯才。《三月三日曲水詩序》和《陶徵士誄》是他的兩篇力作,前者傾力顯露文才,後者真切流露情感。
它基本概括了賦的主要內容,在形式上四六句中間以散句,奇偶相生,錯綜和諧。
梁代是南朝文賦創作的又一個高峰,名家輩出,名作如林。梁武帝蕭衍父子都善屬文,沈約、任昉都是一時物論所推的文章高手,江淹、劉峻文賦的創作實績更足以俯視群雄,而吳均、陶弘景等的山水小品百代傳誦,就是文論家和詩論家的論文論詩之作也成了後世的典範駢文。
雖然「北朝文人舍文尚質」(劉師培《南北文學不同論》),但北朝文學在其發展過程中不斷為南朝所同化。北魏前期沒有產生什麼出色的散文作品,甚至那時的公文也顯得質木乾枯。北朝中後期各朝代文人寫作散文都用駢體,文風也接近齊梁。北朝雖偶有統治者不滿綺麗的文風,如宇文泰命蘇綽仿《尚書》作《大誥》,希望以此矯趨尚而樹楷模,但沒有多少人對這種艱澀聱牙的文章感興趣。庾信、王褒等南朝著名作家一到長安,北朝九_九_藏_書文人就爭相仿效。當然北方重實用的傳統在散文創作中並沒有完全中斷,較之齊梁,說是「北學南而未至」也好(錢鍾書《管錐編》卷四),說是「北方文體固與南方文體不同」也罷(劉師培《南北文學不同論》),北朝的駢文終歸顯得質樸清勁些。北朝作家中,只有庾信由於獨特的經歷,成為集南北之大成的駢文作家。

儘管南朝駢文比魏晉更注重辭藻修飾,但卻缺乏魏晉文章那種高雅飄逸的氣派,它們的華麗顯得「訛而新」(《文心雕龍·通變》),有時甚至顯得非常艷俗刺眼,文中辭藻的華艷濃麗與思想情感的蒼白往往適成反比。當然,南朝文章也自有它藝術上的優點,它雖不那麼超塵絕俗,但它對日常生活美感的把握卻比前人更細膩,抹去了魏晉文中的貴族氣,它的文風更親切可人,給人的愉悅更易於領略和感受。這時的散文家通常都追求語言的富艷,「雹碎春紅,霜雕夏綠」(劉令嫻《祭夫徐悱文》),就是哀悼亡夫也忘不了塗脂抹粉,把祭文中的顏色塗抹得這般濃麗,可是,其中也有許多筆致輕倩靈動、風格流利自然之作,如「零雨送秋,輕寒迎節,江楓曉落,林葉初黃」(蕭綱《與蕭臨川書》),造語實在是秀美清麗之至。駢文在這個時期最為成熟也最為繁榮,作家隸事用典的技巧相比從前更加圓熟,常能夠做到活而能化;對偶比前代作家更加精密,不少優秀駢文既屬對工巧又流動自然,唐以後盛行的四六文在南朝已導其風,徐陵等作家的大量駢文喜歡以四六相間成文;音調比前代作品更加和諧,作家對平仄的運用更加自覺,增加了文章「八音協暢」(沈約《宋書·謝靈運傳論》)的音樂美。當然把文章語言程式化、固定化,有時嚴重妨礙了作家思想情感的表達,也是造成南朝駢文矯揉造作的病根。
若乃涼夜自凄,風篁成韻,親懿莫從,羈孤遞進。聆皋禽之夕聞,聽朔管之秋引。於是弦桐練響,音容選和,徘徊《房露》,惆悵《陽阿》。聲林虛籟,淪池滅波。情紆軫其何托,愬皓月而長歌。
風煙俱凈,天山共色,從流飄蕩,任意東西。自富陽至桐廬,一百許里,奇山異水,天下獨絕。水皆縹碧,千丈見底,游魚細石,直視無礙,急湍甚箭,猛浪若奔。夾岸高山,皆生寒樹。負勢競上,互相軒邈,爭高直指,千百成峰。泉水激石,泠泠作響;好鳥相鳴,嚶嚶成韻。蟬則千轉不窮,猿則百叫無絕。鳶飛唳天者,望峰息心;經綸世務者,窺谷忘返。橫柯上蔽,在晝猶昏;疏條交映,有時見日。
儘管《文心雕龍·時序》說「暨皇齊馭寶,運集休明。太祖以聖武膺籙,高祖以睿文纂業,文帝以貳離含章,中宗以上哲興運,並文明自天,緝熙景祚」,但齊代只產生了優秀的詩人,卻沒有湧現出非凡的文賦作家,唯張融的《海賦》和孔稚珪的《北山移文》可以名世。晉人木華的《海賦》十分著名,張融對自己的文學才華十分自負,特取同樣的題材和題目,其用意在超越前賢,他在賦前的自序中說「木生之作,君自君矣」,言下之意是絕不跟在木華後面亦步亦趨,他有他的高明,我有我的妙法。張賦和木賦一樣傳出了大海波瀾壯闊的氣勢,但構思和造句又于木賦之外別出新意,如寫海風海雲說:「浮微雲之如夢,落輕雨之依依」「風何本而自生,雲無從而空滅」。擬雲如夢張前少有。又如形容海嘯時說:「湍轉則日月似驚,浪動而星河如覆。」不僅比喻新穎生動,出語也奇崛不凡,處處顯示出作者戛戛獨造的本領。孔稚珪的《北山移文》被收入《文選》四十三卷,六臣注《文選》中呂向說,周顒一度隱居北山(今南京紫金山),后應詔出為海鹽令,赴縣就職時打算路過此山,孔乃借山靈之意來聲討他。但呂說與史實不符,文中所寫也與史實不盡相合,張溥因此認為是朋友之間的「調笑之言」(《孔詹事集題辭》)。文章借山靈的口吻嘲諷了那些「雖假容於江皋,乃纓情於好爵」的名利之徒,當他們在山中沽名釣譽時是如此瀟洒出塵,一旦得到朝廷一紙詔書,馬上便「形馳魄散,志變神動」。文章之所以為歷代讀者所喜愛,在於風物刻畫之工,兼以人事譏嘲之切,山水清音與滑稽調侃相得益彰:
陶弘景的《答謝中書書》也是以清麗的語言描寫清幽秀麗的山水,抒寫瀟洒出塵的情懷:「山川之美,古來共談。高峰入雲,清流見底。兩岸石壁,五色交暉。青林翠竹,四時俱備。曉霧將歇,猿鳥亂鳴;夕日欲頹,沉鱗競躍,實是欲界之仙都。自康樂以來,未復有能與其奇者。」丘遲的《與陳伯之書》寫于兩軍對陣的時刻招降叛將,一方面用梁朝對其家室的禮遇來感化他:「松柏不剪,親戚安居,高台未傾,愛妾尚在」;另一方面又向他指明去就的利害,更用江南春色來激發他思鄉懷舊之情:「暮春三月,江南草長,雜花生樹,群鶯亂飛。見故國之旗鼓,感平生於疇日,撫弦登陴,豈不愴悢。所以廉公之思趙將,吳子之泣西河,人之情也,將軍獨無情哉!」態度懇切真摯,語言也秀美可人。
劉峻為人喜歡「率性而動」表裡如一,不像沈約等文壇顯貴那般老於世故,所以他仕途多蹇,聲名寂寞。由於他的坎坷遭遇和率直天性,其文章在內容上憤世嫉俗,在文風上則真率冷峻。《辯命論》和《廣絕交論》是他的代表作,狙擊世道人心犀利有力,是千百年來傳誦不衰的名篇。《自序》《山棲志》《追答劉沼書》都寫得十分真誠,不同於一般文人說話半藏半吐、瞻前顧後。另外還值得提起的是,他注《世說新語》引文詳博,成為歷史上的名注,可見他見聞之博和讀書之多。現在專論他的《辯命論》和《廣絕交論》。《辯命論》收入《文選》卷五十四,李善注說,作者對自己的才華很自負,以為可以坐致青雲,想不到仕進無階、山棲竟老,他對自己和與自己相似者的遭遇不能做出read•99csw•com合理的解釋,只好把人生的升降沉浮歸結為冥冥中的天命,「士之窮通無非命也」「命也者,自天之命也。定於冥兆,終然不變」。命運的安排任何人都不能抗拒,「鬼神莫能預,聖哲不能謀,觸山之力無以抗,倒日之誠弗能感」。有人作惡而得福,有人為善卻致禍,「為善一,為惡均,而禍福異其流,廢興殊其跡」。最後只好聽從天命的擺布了:「逝而不召,來而不距,生而不喜,死而不戚。」本文反映了不得志的士人對不合理社會現象的迷惘和怨恨。文章援古論今,議論風發,既憤慨有情,又邏輯嚴謹。《廣絕交論》更有鋒芒。劉峻曾以文章見賞于任昉。他親眼見過任生前「冠蓋輻湊,衣裳雲合」的顯盛,也目睹了任死後諸孤「朝不謀夕,流離大海之南,寄命瘴癘之地」的凄涼,看到任昔日那些「把臂之英,金蘭之友」卻撒手不管的冷漠,由此他深知人情的冷淡和世態的炎涼,本文就是為此而發的。東漢朱穆有《絕交論》,劉文就是對朱文的進一步推衍,所以他將此文稱為《廣絕交論》。文中將交友分為五類:勢交、賄交、談交、窮交、量交。這五種形式的交友無一不是「義同賈鬻」,高尚的交友等同於貪婪的交易,還對每種交友類型作了惟妙惟肖的刻畫,如「賄交」者當「富埒陶、白,貲巨程、羅,山擅銅陵,家藏金穴」時,大家想到的是如何「分雁鶩之稻粱,沾玉斝之餘瀝」,於是彼此「援青松以示心,指白水而旌信」,衡量與人結交與否的標準就是看是否有利可圖。文章所抨擊的已超出了一人一事的狹隘範圍,是對整個封建士人道德狀況的揭露,也是士人對自身人生價值的反省。李兆洛在《駢體文鈔》中評此文說:「以刻酷抒其憤懥,真足以狀難狀之情。」全文憤慨激昂,言辭犀利。
梁代駢文的另一成就是山水小品。吳均最擅長描山繪水。史稱其「文體清拔有古氣」,並在當時就形成一種所謂「吳均體」。他現存文集中傳世的文章多為短小的書簡,如《與顧章書》《與施從事書》《與朱元思書》都是寫景名作。三文在寫法上互不重複。《與顧章書》主旨在於突出環境的清幽,卻偏從喧鬧處著筆,「蟬吟鶴唳,水響猿啼;英英相雜,綿綿成韻」,這樣不僅獲得了「鳥鳴山更幽」的藝術效果,還使境界幽深而不枯寂。《與施從事書》則著重渲染山勢的雄峻連綿,山下青川蜿蜒迴旋,山中景物隨時序不同而不斷變換,不管是「秋露為霜」的澄靜,還是「春蘿被徑」的絢麗,山中總是那樣美麗而富於生機。以清秀之筆寫闊大之境,咫尺之幅中卷萬里之勢。《與朱元思書》是寫從富陽至桐廬乘舟飄蕩時的所聞所見,山水像電影中的蒙太奇不斷推移,讀者也像坐在舟中一樣,美景使人應接不暇,給人一種「急湍甚箭,猛浪若奔」的流動感,筆致輕倩而生氣貫注:

妃紅儷白,纖麗旖旎,鋪錦裂綉,雕繢滿眼,在句式上「緝裁巧密」(《南史·徐陵傳》),很能代表梁陳的時代風格。
與何承天一樣,傅亮也是一位御用文人,並且同樣博涉經史,長於文筆。他是宋代的開國元勛之一,也是宋武帝不豫時受詔的顧命大臣。他在晉宋易代之際風光無限,「晉宋禪受,成於傅季友,表策文誥,誦言滿堂」(《漢魏六朝百三家集題辭·傅光祿集》)。不過,他深知身居要津同時也就是身處險境,《感物賦》抒寫了自己的憂懼之心,《演慎論》闡明為人的誡慎之德,二文都表現了他在政治旋渦中如履薄冰的心境。傅亮被《文選》所收之文,全是他為劉裕寫的表章:《為宋公修張良廟教》《為宋公修楚元王墓教》《為宋公至洛陽謁五陵表》《為宋公求加贈劉前軍表》。其中《為宋公至洛陽謁五陵表》寫于義熙十二年(416)劉裕收復晉朝舊都洛陽晉謁西晉皇帝陵寢時,為舊時章奏中的典範之作:

凌雲概日,由余之所未窺;千門萬戶,張衡之所曾賦。周王璧台之上,漢帝金屋之中,玉樹以珊瑚作枝,珠簾以玳瑁為柙,其中有麗人焉。其人也,五陵豪族,充選掖庭;四姓良家,馳名永巷。亦有潁川、新市,河間、觀津,本號嬌娥,曾名巧笑。楚王宮裡,無不推其細腰;魏國佳人,俱言訝其縴手。閱詩敦禮,豈東鄰之自媒;婉約風流,異西施之被教。弟兄協律,生小學歌;少長河陽,由來能舞。琵琶新曲,無待石崇;箜篌雜引,非關曹植。傳鼓瑟于楊家,得吹簫于秦女。
日暮途遠,人間何世!將軍一去,大樹飄零;壯士不還,寒風蕭瑟……釣台移柳,非玉關之可望;華亭唳鶴,豈河橋之可聞!


蕭統編的《文選》在唐代已是家弦戶誦的文章奧府,對於該書的研究代有其人,以至後世形成了「選學」。他的學問、見識和鑒賞力盡見於《文選》中。《文選序》中劃分文與非文的標準——「事出於沉思,義歸乎翰藻」——很長時期內一直是文論家論文的準繩。可惜他自己為文殊苦庸懦,才華上不及其父,下不及二弟。唯《陶淵明集序》《陶淵明傳》值得稱道。前篇為陶的創作評論,後篇為陶的人物傳記,二者相得益彰,使人能完整了解這位偉大的詩人,行文也不像其他篇章那樣冗鈍。蕭綱在世人心目中成了縱情聲色的代表,他那「文章且須放蕩」的名言自然也被曲解,但就其文章而言,寫得淫|盪狎邪的並不多見,立意行文謹重者倒是不少,如《答徐摛書》:「山濤有言,東宮養德而已。但今與古殊,時有監撫之務,竟不能黜邪進善,少助國章,獻可替不,仰裨聖政,以此慚惶,無忘夕惕。驅馳五嶺,在戎十年,險阻艱難,備更之矣。觀夫全軀具臣,刀筆小吏,未嘗識山川之形勢,介胄之勤勞,細民之疾苦,風俗之嗜好。高閣之間可來,高門之地徒重。」從內容到形式都大異宮體。其他如《秋興賦》《序愁賦》無不疏淡省凈,看不出史書所說的「傷于九*九*藏*書輕艷」,即使辭藻較為綺麗的《晚春賦》也不像同時代有些作品那樣艷俗,表現了他語言上的敏感與才華,句句都輕倩可誦:「待余春于北閣,借高宴于南陂。水篩空而照底,風入樹而香枝。嗟時序之回斡,嘆物候之推移。望初篁之傍嶺,愛新荷之發池。石憑波而倒植,林隱日而橫垂……」他的書信或寫常人的親情友情,或抒雅士的藝術情趣,許多短簡令人愛不釋手。梁元帝蕭繹對於梁朝的社稷江山可以說是千古罪人,但作為一個作家和學者,他既富於才氣,也飽于學問。他精通佛典,勤于著述,其《金樓子·立言篇》對文體的辨析、對文學特徵的思考都比前人深入。他認為文學作品應須有文采、音律和情感,不再滿足於以有韻無韻區分「文」與「筆」了。他有一部分文賦體現了齊、梁婉麗綺美的時尚,如《採蓮賦》:「於時妖童媛女,蕩舟心許。鷁首徐回,兼傳羽杯。棹將移而藻掛,船欲動而萍開。爾其纖腰束素,遷延顧步。夏始春余,葉嫩花初。恐沾裳而淺笑,畏傾船而斂裾。」以秀麗之語寫媛女的嫵媚之態,曲傳貴族少男少女嬉戲調笑的情景,洋溢著濃郁的江南水鄉氣息。《盪|婦秋思賦》也是他的代表作之一,敘寫與夫遠離的少婦秋天孤寂落寞、哀怨幽傷的情懷。它將盪|婦的孤緒融入寂寥的秋景中,使文章特別含蓄蘊藉:「盪子之別十年,倡婦之居自憐。登樓一望,惟見遠樹含煙;平原如此,不知道路幾千?天與水兮相逼,山與雲兮共色。山則蒼蒼入漢,水則涓涓不測。誰復堪見鳥飛,悲鳴只翼!」賦體情微妙細膩,出語淺近清麗,如「鬢飄蓬而漸亂,心懷愁而轉嘆。愁縈翠眉斂,啼多紅粉漫」,讀其文似乎能聞到脂粉香,確能令人「性情搖蕩」,但艷麗而不低俗。
眼見舊都「墳塋幽淪,百年荒翳」,看到晉軍后「故老掩涕,三軍凄感」,此文「以深婉之思,寫悲涼之態」(許槤《六朝文絜箋注》),難怪它在時人和後人中一直享有盛譽了。
《梁書·武帝紀》贊梁武帝說:「歷觀古昔帝王人君,恭儉莊敬,藝能博學,罕或有焉。」這雖然把話說過了頭,但蕭衍不失為一位有學問、有才華、能克己也能容人的開國皇帝,連不喜歡他的張溥也說他「負龍虎之相,兼文武之才」(《梁武帝集題辭》)。他的敕、令、書都自成風格,而最能代表他思想與文風的大概要算他的《凈業賦序》了。《凈業賦》本身都是講佛家的老套,冠在賦前的長序則語非虛設,大可買櫝而還珠。序的上半部分言自己取天下並沒有違背儒家的綱常,「湯、武是聖人,朕是凡人,此不得以比湯、武。但湯、武君臣義未絕,而有南巢、白旗之事;朕君臣義已絕,然後掃定獨夫,為天下除患」。不僅沒有違背儒家綱常,自己取天下還拯救了天下!下半部分說自己治天下未破釋家戒律,「因爾蔬食,不啖魚肉……復斷房室,不與嬪侍同屋而處」云云。張溥在《梁武帝集題辭》中說:「梁武帝《凈業賦序》,即曹孟德之《述志令》也。孟德奸雄善文,自許西伯;梁帝亦謬比湯、武,大言不怍。」二者的確在用意行文上有近似之處,張溥也不得不承認將梁武帝文章「置帝王集中,則魏晉風烈,間有存者」。在文風綺靡艷麗的當時,難得此文如此樸素自然、平易流暢。
鐘山之英,草堂之靈,馳煙驛路,勒移山庭:夫以耿介拔俗之標,瀟洒出塵之想,度白雪以方潔,干青雲而直上,吾方知之矣。若其亭亭物表,皎皎霞外,芥千金而不眄,屣萬乘其如脫,聞鳳吹于洛浦,值薪歌于延瀨,固亦有焉。豈期終始參差,蒼黃翻覆,淚翟子之悲,慟朱公之哭。乍回跡以心染,或先貞而後黷,何其謬哉!嗚呼,尚生不存,仲氏既往,山阿寂寥,千載誰賞?世有周子,雋俗之士,既文既博,亦玄亦史。然而學遁東魯,習隱南郭。偶吹草堂,濫巾北嶽。誘我松桂,欺我雲壑。雖假容於江皋,乃纓情於好爵。其始至也,將欲排巢父,拉許由,傲百氏,蔑王侯,風情張日,霜氣橫秋。或嘆幽人長往,或怨王孫不游。談空空于釋部,核玄玄于道流。務光何足比,涓子不能儔。及其鳴騶入谷,鶴書赴隴,形馳魄散,志變神動。爾乃眉軒席次,袂聳筵上。焚芰制而裂荷衣,抗塵容而走俗狀。風雲凄其帶憤,石泉咽而下愴,望林巒而有失,顧草木而如喪……
駢體文是南北朝文壇上占統治地位的文體,這時的辭賦也完全駢體化了,所以這裏用「南北朝駢文」來統括這一歷史時期的文賦創作。

南朝散文雖然是魏晉散文的繼承和發展,但二者之間無論思想內容還是藝術風貌都大異其趣。劉宋以來魏晉閥閱世家的地位日漸下降,最高統治權落入出身寒門的新貴手中,各朝真正的統治基礎是伴隨著世族衰落而起的新貴。這一時期的散文主要是新貴思想情感和審美趣味的反映。清談餘風在南朝雖未消歇,但魏晉玄學中普遍關切的主題已不是社會注目的中心,因而南朝散文中表現的已不是個體的精神超越,也不是將自己提升到更高精神境界的追求,它表現的是對現實的充分佔有和享受。從最高統治者到一般士人,都羡慕「玉樹以珊瑚作枝,珠簾以玳瑁為匣」(徐陵《玉台新詠序》)的奢侈,更迷戀「妖童媛女」(蕭繹《採蓮賦》)的色相,連「風煙俱凈,天山共色,從流飄蕩,任意東西」(吳均《與宋元思書》)的山水迷戀,也是僅滿足於現實的感官享受和精神樂趣,缺乏「木欣欣以向榮,泉涓涓而始流,善萬物之得時,感吾生之行休」(陶淵明《歸去來兮辭》)所表現的對解脫世事的深沉追求。哪怕是憤世嫉俗之作,也很少表現出對現實的超越精神,而更多的是沒有分得一杯羹的牢騷怨恨。

謝惠連的《雪賦》和謝庄的《月賦》都是南朝賦中名篇。前者寫下雪之狀及雪后之景可謂窮形盡相:「其為狀也,散漫交錯,氛氳蕭索,藹藹浮浮,瀌瀌弈弈。聯翩飛灑,徘徊委積。始緣甍而冒棟九-九-藏-書,終開簾而入隙。初便娟于墀廡,末縈盈于帷席。既因方而為圭,亦遇圓而成璧。眄隰則萬頃同縞,瞻山則千岩俱白。於是台如重璧,逵似連璐。庭列瑤階,林挺瓊樹。皓鶴奪鮮,白鷳失素。紈袖慚冶,玉顏掩姱。」《雪賦》明顯受惠于宋玉的《風賦》,謝庄的《月賦》又模仿《雪賦》,但謝庄能后出轉精,寫法上對月遺貌取神,較《雪賦》的正面描寫更空靈雋永,許槤在《六朝文絜箋注》中評說:「數語無一字說月,卻無一字非月。」命意上不限於寫景而別有寄託,以假設主客對語發端,描繪了一幅清幽素潔的月夜圖,再通過羈旅孤客對秋夜明月的感受,抒寫自己怨遙傷遠的情懷,把讀者帶進凄清索寞的意境:

三文在語言上都簡潔省凈,殆無長語,辭雖駢麗,絕不冗繁,讀之使人心醉。
孫策以天下為三分,眾裁一旅;項籍用江東之子弟,人唯八千。遂乃分裂山河,宰割天下。豈有百萬義師,一朝卷甲,芟夷斬伐,如草木焉。江淮無涯岸之阻,亭壁無藩籬之固。

此文以其「造語精縟」和屬對工巧,使它「與徐孝穆《玉台新詠序》併為唐人軌範」(許槤《六朝文絜箋注》)。
黯然銷魂者,唯別而已矣。況秦吳兮絕國,復燕宋兮千里。或春苔兮始生,乍秋風兮暫起。是以行子腸斷,百感凄惻。風蕭蕭而異響,雲漫漫而奇色。舟凝滯於水濱,車逶遲于山側。棹容與而詎前,馬寒鳴而不息。掩金觴而誰御,橫玉柱而沾軾。居人愁卧,恍若有亡。日下壁而沉彩,月上軒而飛光。見紅蘭之受露,望青楸之離霜。巡層楹而空掩,撫錦幕以虛涼。知離夢之躑躅,意別離之飛揚……是以別方不定,別理千名,有別必怨,有怨必盈,使人意奪神駭,心折骨驚。雖淵雲之墨妙,嚴樂之筆精,金閨之諸彥,蘭台之群英,賦有凌雲之稱,辯有雕龍之聲,誰能摹暫離之狀,寫永訣之情者乎?
梁代以駢體寫論文的另一名家是劉勰。他不僅是傑出的文藝理論家,精通佛學和儒學的學者,而且也是罕見的駢文妙手。《文心雕龍》的主要任務不用說是從理論上剖析文理,但將它作為文學創作來看也是十分出色的佳作。全書五十篇都以精工優美的駢體成文,如此縝密繁富的論點,文章仍然能舉重若輕、意無不達,摛文吐藻無不婉轉自如,像《情采》《物色》《風骨》《時序》《明詩》等篇都是典麗精彩的駢文上品。如《風骨》論風骨的內涵與特徵:「《詩》總六義,風冠其首;斯乃化感之本源,志氣之符契也。是以怊悵述情,必始乎風;沉吟鋪辭,莫先於骨。故辭之待骨,如體之樹骸;情之含風,猶形之包氣。結言端直,則文骨成焉;意氣駿爽,則文風生焉。若豐藻克贍,風骨不飛,則振采失鮮,負聲無力。是以綴慮裁篇,務盈守氣;剛健既實,輝光乃新。其為文用,譬征鳥之使翼也。」這裏對風骨內涵的定義要言不煩,簡潔準確,使用不少比喻來說明抽象的命題,又使他的論述形象生動。《物色》更以辭藻文采見稱,篇后的「贊」語被紀昀許為「諸贊之中」「第一」(見範文瀾《文心雕龍注》):「山沓水匝,樹雜雲合。目既往還,心亦吐納。春日遲遲,秋風颯颯。情往似贈,興來如答。」它簡直像一首美妙的四言詩。

何承天(370—447)五歲喪父,幼承母訓,博通古今,尤精曆數,為時論所重,與傅亮同為朝廷大手筆。最能代表文風的是長篇議論文《安邊論》。當時北魏南侵,文帝咨群臣防邊之策,此文就是他向皇帝呈上的奏議。文中清晰地分析了敵我雙方的政治、經濟和軍事力量,以及歷史上武力征伐與和親靖邊兩種策略的利弊得失,在此基礎上提出了個人的安邊之策。從中可以看出他遠不是只懂駢偶、隸事禮儀天文的儒生,而且還頗具政治家的頭腦和戰略家的眼光,該文用自然樸質的語言寫實實在在的內容,絕去對偶浮夸與用典藻飾。《達性論》和《報應問》二文都批駁因果報應,但不是通過抽象的哲學玄思,而是從現實中找出有理有據的事實加以反駁。自然、實在、質樸,他的文章從內容到形式都是如此。
鮑照散文辭賦的成就不只宋代無人可及,清人甚至認為「明遠駢體高視六代」(許槤《六朝文絜箋注》)。他的賦多為狀物抒情小賦,《舞鶴賦》《野鵝賦》《傷逝賦》《觀漏賦》,嗟生傷時則情無不達,摹物寫景則景無不顯,如以「煙交霧凝,若無毛質」描寫鶴優美的舞姿(《舞鶴賦》),直探舞藝的最高境界——將體質融化在藝術造型中,此句不僅是描繪新切而已;「草忌霜而逼秋,人惡老而逼衰。誠衰耄之可忌,或甘願而志違」(《傷逝賦》),以淺切的語言寫出了人生的無奈。《河清頌》雖為歌功頌德的應酬之作,但以其語言的雍容典重和雅潔瑰麗為人所稱。《瓜步山楬文》由自然現象聯想到社會現象,發出「才之多少不如勢之多少」的慨嘆,使全文立意高遠。

近振旅河湄,揚旌西邁,將屆舊京,威懷司、雍。河流遄疾,道阻且長。加以伊洛榛蕪,津途久廢,伐木通徑,淹引時月。始以今月十二日,次故洛水浮橋。山川無改,城闕為墟。宮廟隳頓,鍾簴空列。觀宇之餘,鞠為禾黍。廛里蕭條,雞犬罕音。感舊永懷,痛心在目。
宋代產生了一批優秀的文賦作家,《文心雕龍·才略》篇說:「宋代逸才,辭翰鱗萃。」何承天、傅亮、顏延之、謝靈運、鮑照、謝庄、謝惠連皆為一時之選,其中以鮑照的文章成就最高。

若夫氣霽地表,雲斂天末,洞庭始波,木葉微脫。菊散芳于山椒,雁流哀于江瀨,升清質之悠悠,降澄輝之藹藹。列宿掩縟,長河韜映,柔祇雪凝,圓靈水鏡。連觀霜縞,周除冰凈。君王乃厭晨歡,樂宵宴,收妙舞,弛清縣,去燭房,即月殿,芳酒登,鳴琴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