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論莊子「逍遙遊」的心靈歷程及其歸宿 四

論莊子「逍遙遊」的心靈歷程及其歸宿

其次,它們二者的發生機制也不相同。審美是審美主體與審美客體相互作用的結果,審美主體有賴於審美客體,「遵四時以嘆逝,瞻萬物而思紛;悲落葉于勁秋,喜柔條于芳春」,「登山則情滿於山,觀海則意溢於海」,主體在審美中悲、喜、嘆、思、情、意的產生,離不開山、海、落葉、柔條等審美對象,審美中主體「神與物游」而不可無「物」(審美對象),離開了審美對象審美就不能發生,沒有「美」的存在就沒有審美的活動,用莊子的話來說,審美主體是「有待」的。逍遙遊則不僅不能像審美那樣要設定審美對象,相反必須否定掉一切對象,必須「外天下」和「外物」,設定了對象就必定「有待」,「有待」就否定了逍遙遊。展翅萬里的鯤鵬、起止於枋榆之間的鴳雀、辯乎榮辱之境的宋榮子之所以都不能逍遙遊,就正因為他們都是「有待」的。而且,審美一方面要設定審美客體,另一方面更要設定審美主體,但逍遙遊則是以「無己」或「喪我」為其前提條件的。沒有主體便沒有審美,而有存在主體便沒有逍遙遊——「無己」則「逍遙」。
這表明在當時給定的現實存https://read.99csw.com在中,個體與逍遙遊如冰炭不可共器,個體要麼貶低自己去順應異己的社會和自然,而這事實上是以「虛己」來取消個體;要麼在自身的內在性中去尋找逍遙遊,但這又要以棄絕自我為代價。莊子對個體內在精神逍遙遊的高揚,恰恰表明個體外在地被桎梏和奴役的事實。然而,不能現實地佔有自我的個體,也不能內在地佔有自己的心靈,贏得逍遙遊的唯一出路,不是從現實面前蒙面而逃,而是主動積極地改造這種現實,並進而達到主體與客體的和解。自我不可能逃避現實存在而不否定自身。莊子從尋求自我精神的逍遙開始,到三番五次要求「無己」「外生」「喪我」告終,經由否定對象(「天下」「物」)到否定自身(「己」「生」「我」)的漫長心靈歷程,最後走向了自己目的的反面,他從否定的意義上給我們留下豐富而又深刻的啟示。
既然逍遙遊的歸宿不是審美,那麼這種歸宿的本質是什麼呢?其實,莊子以「無己」為實現逍遙遊的前提本身,就隱含著巨大的歷史悖論:當個體佔有自我的時候,就難逃「喪己於物,失性于俗」的厄運,要獲得自我的獨立,個體就必須捨棄自我意識;同樣,當個體擁有自我時,自我就不可能逍遙遊,要想自我能實現精神的逍遙遊,就非放棄自我意識不可。這裏,自我成了自我的否定,主體成了逍遙遊的否定,於是,就出現了這樣一對怪異的精神現象:以喪失自我來佔有自我,以棄絕主體來換取逍遙遊。然而,喪失了主體的逍遙遊就是逍遙遊本身的取消,莊子read.99csw.com獲得自我獨立與逍遙之日,正是這種獨立與逍遙的否定之時。被他描述得天花亂墜的逍遙遊的真正歸宿就是:自我與自由一併消亡。
最後,剩下來的就是物我兩忘和超越于利害得失,這兩種形態為審美和逍遙遊所共有。正是它們容易使人把逍遙遊與審美混為一談:「因為超出眼前狹隘的功利,肯定個體的自由的價值,正是人對現實的審美感受的一個極其重要的本質特徵。莊子哲學所提倡的人生態度,就其本質來看,正是一種審美的態度。」既然涉及莊子逍遙遊和審美本質的理解,它們雙方「物我兩忘」「超乎得失」的特質就不可不辨了。審美是審美主體與審美客體的相互進入和息息交流,其所以如此,是由於此刻的審美者和被審美者都是以主—客體的雙重身份出現的,「太陽是植物的對象,是植物所不可缺少的,保證它的生命的對象,正像植物是太陽的對象一樣」,審美對象一如審美主體同它發|生|關|系那樣與審美主體發|生|關|系。因此,審美中的物我兩忘是審美主體與審美客體的相互肯定,「我見青山多嫵媚,料青山、見我應如是」,對象成了主體的本質的確證,主體品味、欣賞和陶醉於對象,也就是主體在對象中直觀自身,審美中的無我狀態本質上不是自我的喪失而是自我生命的強化。同時,這種自我生命的強化又不是以否定對象而是通過肯定對象來實現的,因而,在審美中,人為了對象的目的而與對象結合在一起,對象也為了人的目的而與人結合在一起,人以審美對象為中介,對象也以它的審美者為中介,各自通過對方而實現自身,這就是審美超越狹隘功利的秘密所在。莊子逍遙遊的完成形態是「喪我」「外生」「無己」,它的物我兩忘是「物」與「我」的雙重否定:對象被抽象為不能加以規定的沒有美醜是非之分的一團混沌,主體對它們毫不動心,而主體自身則又放棄了欲求、意志、情感和目的。這種物我兩忘是「物」的消亡和「我」的萎頓,「物」既已被「齊一」,「我」也已「離形去知」,「物」與「我」同時墮入了一片黑暗的深淵。不管莊子的文筆如何飄逸超妙,不管逍遙遊被描繪得怎樣眩人心目,怎麼也掩飾不了它「無己」或「喪我」——自虐的本質。逍遙遊本身根本沒有也不可能確立任何審美形態,因而,當然也就不能稱它為一種泛審美的人生態度(莊子與美學的複雜關係容當另文論述)。read.99csw.com
喪我于內與喪物于外的逍遙遊,其物我兩忘的狀態與審美的物我兩忘表面上十分相似,因此有的美學家把逍遙遊說成是一種「審美態度」。其實,逍遙遊的物我兩忘與審美的物我兩忘是似是而非的兩種東西,把逍遙遊歸結為審美不僅不能抬高逍遙遊的身價,反而把二者的本質都給歪曲了。https://read.99csw.com
再次,審美與逍遙遊時各自的心態更判然有別。審美中主體時而悠然會心,時而激動亢奮,時而緊張,時而鬆弛;或驚奇,或陶醉,或雀躍……它伴隨著強烈的情感活動:「慷慨者逆聲而擊節,蘊藉者見密而高蹈,浮慧者觀綺而躍心,愛奇者聞詭而驚聽。」逍遙遊卻是泯滅了自我意識,否定了主體的喜怒哀樂等所有情感反應的產物,其中不可能出現主體的悠然會心,不可能有激動昂奮,更不可能有審美中主體的那種生命的騷動、顫慄和歡娛,這兒只有抽空了心靈的古井無波,只有「形如槁木,心如死灰」的枯寂,只有無情無緒的寧靜。莊子認為人「樂其性」和「苦其性」都破壞了「恬」(《在宥》),「https://read.99csw.com容、動、色、理、氣、意」和「惡、欲、喜、怒、哀、樂」都有礙逍遙遊,「悲樂者,德之邪;喜怒者,道之過;好惡者,德之失」(《刻意》)。總之,審美必然伴隨著豐富的情感活動,逍遙遊則要棄絕任何情感活動。
首先,審美與逍遙遊的發生過程不一樣。審美是審美主體與審美對象的一見傾心,無須經過理智的算計、概念的抽象或邏輯的演繹,是審美主體在一瞬間內進入的境界,其中直覺或敏感起著主導作用。審美就是「充滿敏感的觀照」,它「一方面涉及存在的直接的外在方面,另一方面也涉及存在的內在本質」,審美並沒有把這兩個方面分為兩個過程來進行,「而是把對立的方面包括在一個方面里,在感性直接觀照的同時了解到本質和概念」。 逍遙遊的實現則要經過「外天下」—「外物」—「外生」,或者「無名」—「無功」—「無己」,由凡入「聖」,由「聖」達「神」,由「神」臻「至」,它並不像審美那樣是在一剎那同時完成的,而是在時間中展開的不斷否定的過程,是人生漫長而痛苦的心靈歷程。把逍遙遊等同於審美就無疑要否定「聖人」「神人」「至人」的區別,把「無名」「無功」「無己」當作同一的東西,將「外天下」—「外物」—「外生」中莊子所描述的心靈歷程縮短為「心動」的一瞬。
原刊《東方叢刊》1994年第3—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