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論莊子「逍遙遊」的心靈歷程及其歸宿 三

論莊子「逍遙遊」的心靈歷程及其歸宿

現在的問題是:自我怎樣達到「外生」「喪我」或「無己」?《大宗師》對此有過很具體的闡述:「顏回曰:『回益矣。』仲尼曰:『何謂也?』回曰:『回忘仁義矣。』曰:『可矣,猶未也。』他日復見曰:『回益矣。』曰:『何謂也?』曰:『回忘禮樂矣。』曰:『可矣,猶未也。』他日復見,曰:『回益矣!』曰:『何謂也?』曰:『回坐忘矣。』仲尼蹴然曰:『何謂坐忘?』顏回曰:『墮肢體,黜聰明,離形去知,同於大通,此謂坐忘。』仲尼曰:『同則無好也,化則無常也。而果其賢乎!』」「忘仁義」和「忘禮樂」只是做到了「外天下」和「外物」,所以說「猶未也」,「坐忘」才是「外生」「無己」「喪我」的境界,因此莊子借孔子之口大加稱讚:「丘也請從而後也。」「坐忘」是怎麼一回事呢?成玄英對後幾句解釋說:「墮,毀廢也;黜,退除也。雖聰屬於耳,明關於目,而聰明之用,本乎心靈。既悟一身非有,萬境皆空,故能毀廢四肢百體,屏黜聰明心智者也。」不僅要泯滅https://read.99csw.com自我意識,還要征服自己的生理機能,莊子的「無己」在這兒表現得最為徹底,否定自己意識、欲求還不夠,還得禁絕生命的激|情與衝動,做到像《齊物論》中所說的那樣「形如槁木,心如死灰」,或者像《知北游》中所描述的那樣「形若槁骸,心若死灰」。
除了「墮肢體,黜聰明,離形去知」外,順世、游世也是達到「無己」「喪我」「外生」的途徑。《德充符》中講到衛國的醜人哀駘它,無君人之位以濟人之死,無儲聚之糧以飽人之腹,無過人之識以正人之誤,又以面目醜惡駭天下,然而,男子和他相處不忍離開,女性見他后央求自己的父母說:「與為人|妻,寧為夫子妾。」是什麼使他有這麼大的魅力呢?原來只是「未嘗有聞其唱者也,常和人而已矣」。「和而不唱」就是順世,它與「坐忘」只是方法上稍有不同,二者的實質殊無二致:交出自我。順世或游世不是「墮肢體,黜聰明」,而是把本真的自我消解在他人的存在方式之中。削除或平整掉與他人的差異之處,也就是以他人的意志來取代自己的意志,以他人的慾望來替代自己的慾望。自我交出了自己的本真存在,在他人的發號施令中偷生:「彼且為嬰兒,亦與之https://read.99csw.com為嬰兒;彼且為無町畦,亦與之為無町畦;彼且為無崖,亦與之為無崖。達之,入于無疵。」(《人間世》)「形莫若就,心莫若和」(同上),讓身與心都失去自己的本真形態。這種順世和游世就是與常人雜然共在,在這種雜然共在的非本真存在方式中,自我被抽象為人的平均數——「常人」。自我變成了「常人」就算是「無己」了,因為「常人」誰都不是,「常人」事實上就是無「此人」,自我在「常人」中被融化掉了。莊子對他的這一招很有些得意:「人能虛己以游世,其孰能害之!」(《山木》)的確,存在自我就必有失去自我之虞,假如在他人或社會剝奪自我以前,自我把自身預先出讓給「常人」,已經沒有了自我的時候誰還能剝奪自我呢?「游世」的本質和方式就是「虛己」,「虛己」與「無己」「外生」「喪我」「坐忘」是一回事。
莊子有時也講「外化而內不化」(《知北游》),《人間世》中還說過:「內直而外曲。內直者,與天為徒。與天為徒者,知天子之與己皆天之所子……外曲者,與人之為徒也。擎跽曲拳,人臣之禮也。人皆為之,吾敢不為邪?」人們慣於將「內直外曲」和「外化內不化」,理解為通過外表上失去自我而真正內在地佔有九*九*藏*書自我,莊子自己卻說得很明白:「內直」就是把自己同化于無所不在而又一無所在的「天」——「與天為徒」;「外曲」就是把自我消失在他人之中——「與人為徒」。前者是把自我交給「天」或「命」或「道」,後者是把自我拱手讓給「常人」,交出自我是一致的,差別只是交出自我的對象不同罷了。
沒有「無己」「外生」或「喪我」就不能逍遙遊,因此《莊子》中反覆講「無己」「虛己」「坐忘」「外生」「喪我」。人們常常在這個問題上纏繞不清,因此沒有理解「吾喪我」的真諦(《齊物論》),反而認為「吾喪我」中的「我,指偏執的我,吾,指真我」。把「我」釋為「偏執的我」或「假我」,把「吾」釋為「真我」或「真吾」,既缺乏語義學的根據,又不符合莊子的本意,同時也與前人的理解大相徑庭。許慎釋「吾」為「『我』自稱也」。《爾雅·釋詁》曰:「吾,我也。」他又釋「我」為「施身自謂也」。段玉裁注說:「不但云『自謂』,而雲『施身自謂』者,取『施』與『我』古為疊韻。『施』讀施捨之施,謂用己廁于眾中,而自稱為則『我』也。……《論語》二句而『吾』『我』互用。……蓋同一『我』義而語音輕重緩急不同。」《莊子》中也常有「吾」「我」互用的:「彼近吾死而我不聽」,「夫大塊載我以形,勞我以生,佚我以老,息我以死。故善吾生者,乃所以善吾死也」(《大宗師》)。「吾」「我」互用與意義無關,更沒有「真我」「假我」之別,只是由於二字「語音輕重緩急不同」,「吾」「我」互用以求聲調順口而已。莊子為了實現逍遙遊,要捨棄「假我」,更要捨棄「真我」。「我」是「廁于眾中而自稱」的,有「真我」必定有他人或他物與之對待,有了對待就不能無待,不能無待談何逍遙遊?郭象的理解近於庄意:「『吾喪我』,我自忘矣;我自忘矣,天下有何物足識哉!故都忘外內,然後超然俱得。」「吾喪我」就是主體的失落,就是自我意識的消亡。「荅焉似喪其耦」(《齊物論》)是對失落自我后的狀態的描寫,「耦」即匹對或對偶。物與我為對偶,喪我于內必定喪物于外,無己無物無彼無是:只有「是亦彼也,彼亦是也」,才可能是「彼是莫得其偶」(《齊物論》),這樣才可能實現「惡乎待哉」的逍遙遊。read.99csw.com九九藏書
要想逍遙遊就得「無己」,要「無己」就得去掉自己的情慾和意志,不管意志高尚還是卑下,情慾強烈還是微弱,對它們都得無知無覺、無拒無迎。當然,意志和欲求的否定須經過長期的自我搏鬥,莊子在《庚桑楚》中提出摒棄二十四種生命的渴求:「貴、富、顯、嚴、名、利六者,勃志也;容、動、色、理、氣、意六者,謬心也;惡、欲、喜、怒、哀、樂六者,累德也;去、就、取、與、知、能六者,塞道也。」把上面這些生理或心理的機能去掉,生命的慾望之火就會熄滅,生命的意志衝動就將消亡,只剩下氣息奄奄的殘餘軀殼,這樣才進入了「至人無己」的行列。
《莊子》中「外生」「無己」「喪我」「坐忘」的含義相同,它們既是逍遙遊的實現,也是逍遙遊的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