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論莊子「逍遙遊」的心靈歷程及其歸宿 二

論莊子「逍遙遊」的心靈歷程及其歸宿

「聖人」「神人」「至人」的不同層次分別在《莊子》其他篇中隨處可以找到佐證。《天地》說:「事求可,功求成,用力少,見功多者,聖人之道。」《徐無鬼》也說:「聖人並包天地,澤及天下,而不知其誰氏。」這明言「聖人」求功但不求名。「神人」呢?《人間世》有一則寓言說:子綦在商丘看到一棵大樹,其枝拳曲不能做棟樑,樹榦木紋鬆散不能做棺槨,所以才免遭斤斧之伐而長得又高又大。他對此感嘆道:「此果不材之木也,以至於此其大也。嗟乎神人,以此不材!」同篇另一段文字說,古人凡白額的牛、鼻孔上翻的豬和生痔瘡的人都不用來祭河,巫祝以為這種動物和人不吉祥,但正是這些有缺陷的動物和人因此保全了性命,莊子於是讚歎道:「巫祝……以為不祥也,此乃神人之所以為大祥也。」「神人」不求功更不求名,只求以不才、無用避免人為的傷害,自己得以享盡天年,可見,「神人」「無名」「無功」但不能「無己」。真正能「無己」的是「至人」,《秋https://read•99csw.com水》中又把「至人」稱為「大人」:「大人無己」。因此,「聖人」不能與「至人」或「大人」相提並論,《則陽》說:「客,大人也,聖人不足以當之。」同時,「聖人」也要比「神人」低一個層次:「聖人之所以駴天下,神人未嘗過而問焉;賢人所以駴世也,聖人未嘗過而問焉……」(《外物》)「聖人」比不上「至人」和「神人」,「神人」則高於「聖人」而低於「至人」,因為「神人」以無用而求享天年,沒有達到「至人無己」之境。
因此,為了達到逍遙遊的精神境界,自我又得開始新的心靈歷程:「外生」——徹底泯滅「自我意識」,即《逍遙遊》中所說的「無己」。只有「無己」的人才是莊子所謂的「至人」,只有「至人」才能逍遙遊。
《逍遙遊》巧妙地闡述了只有「無己」才能逍遙遊:「若夫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氣之辯,以游無窮者,彼且惡乎待哉!故曰:至人無己,神人無功,聖人無名。」唐成玄英把「至人」「神人」「聖人」解釋為同一的概念:「至言其體,神言其用,聖言其名。故就體語至,就用語神,就名語聖,其實一也。」今天的解庄者仍多沿用此說。從莊子「彼且惡乎待哉」的強烈語氣看,無待是逍遙遊實現的前提,而「無名」的「聖人」和「無功」的「神人」則都有所待。求名就是要求得社會對自己的承認,必然要斤斤計較世人的毀譽,因此求名者不能擺脫社會的束縛;「聖人」則置世人的毀譽于度外,做到「舉世而譽之而不加勸,舉世而非之而不加沮」,這種「無名」的「聖人」才算走完了逍遙遊的第一步:「外天下」。不過,「無名」的「聖人」仍然汲汲於事功,只是求有大功于天下而不求有美名于天下而已。建立事功離不開物質實踐和精神勞作,這樣就要形成對身外之物的依賴。「聖人」只「外天下」而不能「外物」,「外物」只有「神人」才可做到。「神人」不僅無意於世俗的名聲,而且放棄了對事功的追求,所以《逍遙遊》說「神人」不「肯以物為事」。「神人」雖然不為功名所累,但還有清醒的自我意識,沒有達到「無己」的境地。「有己」就必然「有待」,因為有「彼」就必有相對待的「此」。「藐姑射山」的「神人」「不食五穀」,「而游乎四海之外」,但還是免不了要「吸風飲露」(《逍遙遊》),只有「無己」的「至人」才足以當「彼且惡乎待哉」。read.99csw•com九_九_藏_書
在心靈中將「天下」和「物」「外」掉,身外的客觀事物並不因此而化為烏有,自我仍然受它的必然性所左右。自我不能使身外世界歸於寂滅,於是回過頭來使自我意識歸於消亡;不能「外天下」和「外物」,於是就反過來「忘己」。「物」與「我」的對峙就是逍遙遊的否定,自我為了自身的逍遙,在不能「外物」的情況下只好「外生」了。《德充符》說:「死生、存亡、窮達、貧富、賢九九藏書與不肖、毀譽、饑渴、寒暑,是事之變,命之行也。日夜相代乎前,而知不能規乎其始者也。」死生窮達這些冥冥的必然性無視人們美好的願望和虔誠的祝福,它們像影子一樣纏著人,可又不像影子那樣順著人。無奈,自我只好通過放棄自己的欲求、意志、目的,使自己消解于身外的世界,把本來與自己扞格的命運當作自己的目的,命運的濫施淫|威反而成了自我目的的實現。《大宗師》說子輿得病後,「曲僂發背,上有五管,頤隱於齊,肩高於頂,句贅指天」,自己被病魔折磨成這般模樣,他不僅「其心閑而無事」,還感恩戴德地讚歎道:「偉哉!夫造物者將以予為此拘拘也。」個體自覺地否棄了自己的意志,既不求生又不求死,既不求福也不求禍,已近於社會學意義上的死亡,自己的一切都聽候命運的發落:「浸假而化予之左臂以為雞,予因以求時夜;浸假而化予之右臂以為彈,予因以求鴞炙;浸假而化予之尻以為輪,以神為馬,予因以乘之,豈更駕哉!」一個動物如果違背了自己的本性也會反抗九*九*藏*書,把人的手臂變成了公雞還要笑嘻嘻地領受,莊子為此解釋說:「夫得者,時也;失者,順也。安時而處順,哀樂不能入也,此古之所謂縣解也,而不能自解者,物有結之。且夫物不勝天久矣,吾又何惡焉!」(同上)不能滅天就「滅」己,毀滅了自己的意志和欲求以後,人與世界的對抗和解了,一切內在和外在的束縛解除了,「外天下」和「外物」所不能實現的逍遙遊現在實現了。
本文之所以費許多「筆墨」闡述「至人」「神人」「聖人」的區別,是由於它們不僅關涉對《逍遙遊》的理解,更涉及從整體上正確把握莊子逍遙遊的本質。莊子的逍遙遊並非常人的本能所能實現,而是要憑藉複雜的精神活動,即通過自覺而且不斷的否定過程,自我才能為自己贏得這種境界。如果是一個不斷的否定過程,那麼它就不是瞬間的頓悟可以完成,而是必須經過漫長的心靈歷程才能實現。《大宗師》將這個心靈歷程描述為「外天下」—「外物」—「外生」,它們剛好與《逍遙遊》中的「無名」—「無功」—「無己」相對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