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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學的興盛與論說文的繁榮 一、「師心獨見」與「非湯武而薄周孔」

玄學的興盛與論說文的繁榮

——正始論說文的文化學闡釋
正始時期大一統帝國的分裂、傳統價值體系的失范以及王綱的解紐,使人們的思想從禁錮中解放出來,造就了一大批哲學奇才,思維既非常活躍,思辨也十分深刻,立說更異常新穎,思想界彷彿又進入了另一個百家爭鳴的戰國時代,章太炎就認為「魏晉之文」,「持論彷彿晚周」。可惜人們通常只把這一時期的論說文當作思想史上寶貴的哲學論著,很少將它們視為文學史上難得的優美文章。其實,它們不僅「師心獨見,鋒穎精密」,而且個性鮮明,語言優美,前人稱其「守己有度,伐人有序,和理在中,孚尹旁達,可以為百世師」。我們試圖從文章學的角度,在較為廣闊的文化背景上闡釋這些論說文的藝術特徵及其成因。

一、「師心獨見」與「非湯武而薄周孔」

「立六經以為準」,「以規矩為軒駕」,即使「終年馳騁」也會「思不出位」,同時要做到「師心獨見」還要敢於不同於「常人」,敢於質疑「常理」(《難宅無吉凶攝生論》),敢於否定「常論」,敢於超出「常人之域」,假如「使奇事絕於所見,妙理斷于常論,以言通變達微,未之聞也」(《答難養生論》)。
馳騁於世教之內,爭巧于榮辱之間,以多同自減,思不出位。
一方面由於天下一統而思無二途,另一方面由於師弟相傳不貴立異,所以漢世很少有人能在學術上自立門戶。立論時別出機杼,敷旨大多依據六經,立說更不敢稍離師訓,這使得漢世的論說文其下者往往以繁麗之辭文陳腐之義。章氏在《國故論衡·論式》中說:「後漢諸子漸興,迄魏初幾百種,然其深達理要者,辨事不過《論衡》,議政不過《昌言》,方人不過《人物誌》,此三體差可攀晚周,其餘雖嫻雅,悉腐談也。」他在《國學講演錄》中也說:「漢人之文,後世以為高,然說理之作實寡。」九_九_藏_書


在理論上首先是言意之辯動搖了儒家經典文本的神聖性,玄學家認為「理之微者,非物象之所舉也。今稱立象以盡意,此非通於意外者也,繫辭焉以盡言,此非言乎系表者也。斯則象外之意,系表之言,固蘊而不出矣」,因而「六籍雖存,固聖人之糠秕」。嵇康接著又由否定「六籍」進而否定「聖人」本身,公開聲言自己「非湯武而薄周孔」(《與山巨源絕交書》),提出「越名教而任自然」(《釋私論》)的命題。正始恰處在這一文化轉型的歷史時期,舊的權威業已衰落而新的權威尚未確立,一方面固然造成「論無定檢」的思想混亂,另一方面又使作家可以不循前軌獨標新義,因而形成此時論說文「師心獨見」的特點。《文心雕龍·才略》稱「嵇康師心以遣論,阮籍使氣以命詩」,有的學者中肯地指出這兩句是「互文見義」。當然不僅僅嵇康、阮籍如此,正始的其他作家遣論又何嘗不是師心使氣呢?
「師心獨見」就是寫論說文時既不仰古人的鼻息,也不隨當時的大流唱和,而是經由認真思考獨得於心。嵇康在《聲無哀樂論》中對此有明確的表述:「夫推類辨物,當先求自然之理。理已定,然後借古義以明九-九-藏-書之耳。今未得之於心,而多恃前言以為談證,自此以往,恐巧曆不能紀耳。」只有「師心」才能「獨見」,掇拾「前言」就會了無新意。如果只知道引經據典,通篇充斥著聖賢的古訓,自己的思想就將窒息停滯,自己的大腦就成了古人的跑馬場。嵇康對桎梏于名教之內的學者深不以為然:
嵇康就是「師心獨見」的典範,他立說往往與古時舊說相左。我們來看看他的《難自然好學論》一文。張邈《自然好學論》稱人們誦習六經就像長夜「得照太陽」,使人變得情喜而智開,學習禮教(名教)與人的本性(自然)是和諧一致的。這一觀點其實是《論語》「學而時習之,不亦說乎」的延伸,是玄學中「名教與自然合一」思想在讀經這一問題上的展開。嵇康針鋒相對地反駁說:「推其原也,六經以抑引為主,人性以從欲為歡;抑引則違其願,從欲則得自然。然則自然之得,不由抑引之六經;全性之本,不須犯情之禮律。故仁義務于理偽,非養真之要術;廉讓生於爭奪,非自然之所出也。由是言之,則鳥不毀以求馴,獸不群而求畜;則人之真性,無為正當自然耽此禮學矣。」他認為讀經習禮違背人的本性,人們學習六經是現世利益驅使的結果,「積學明經以代稼穡」,「困而後學以致」「榮利」。他進而十分激烈地指出:「今若以明堂為丙舍,以誦諷為鬼語,以《六經》為蕪穢,以仁義為臭腐;睹文籍則目瞧,修揖讓則變傴,襲章服則轉筋,譚禮典則齒齲。於是兼而棄之,與萬物為更始,則吾子雖好學不倦,猶將闕焉。則向之不學,未必為長夜,《六經》未必為太陽也。」在司馬氏集團借名教鉗制士人思想,鼓勵人們讀儒家經典的時候,嵇康發表這樣大胆的議論顯示出了他的理論鋒芒和道德勇氣。read•99csw•com
今子立六經以為準,仰仁義以為主;以規矩為軒駕,以講誨為哺乳;由其途則通,乖其路則滯;游心極視,不睹其外;終年馳騁,思不出位。
東漢末年隨著皇權的衰微,儒家的價值體系也失去了維繫人心的力量,士人不再以此為準繩來臧否人物裁量執政,曹丕在《典論》中評論這一時期的社會思潮時說:「桓、靈之際,閹寺專命于上,布衣橫議于下,干祿者殫貨以奉貴,要名者傾身以事勢,位成乎私門,名定乎橫巷。由是戶異議,人殊論。論無常檢,事無定價。」儒家價值標準不再能統一人們的思想,無論是發生的事件還是對事件的評價都開始離「經」叛「道」。「魏武好法術,而天下貴刑名;魏文慕通達,而天下賤守節,其後綱維不攝,而虛無放誕之論盈于朝野」,正始期間儒家的價值規範受到士人普遍的懷疑、輕視和嘲諷,「縱情、背禮、敗俗」在士人之間一時成為風尚。阮籍指責禮法之士「造音以亂聲,作色以詭形,外易其貌,內隱其情,懷欲以求多,詐偽以要名」(《大人先生傳》),他在《詠懷》其六十七中辛辣地譏諷了禮法之士道貌岸然而又貪婪卑劣的醜態。九九藏書
玄學的興盛使一大批思想家宅心玄遠,經虛涉曠,得以跳出儒家傳統論說文不是議政便是論史的窠臼,或追問命運,如李康的《運命論》;或闡明本體,如何晏的《無名論》,王弼的《老子指略》,夏侯玄的《本無論》;或討論才性,如鍾會的《四本論》,阮德如的《才性論》;或研究養生,如嵇康的《養生論》《答難養生論》,阮德如的《宅無吉凶攝生論》;或探究言與意,如王弼的《明象》,一時精義泉涌,妙論紛呈。不少論者認為此時的思想界,雖在廣度和規模上比不上戰國,但在立論的新穎和深度上卻有過之而無不及。
嵇康的《聲無哀樂論》也是引起魏晉玄學家熱烈爭論的話題。傳統的儒家音樂理論主聲有哀樂。《左傳·襄公二十九年》吳國公子季札到魯國觀樂,邊聽邊對不同的音樂發出不同的評論和讚歎:「勤而不怨」「憂而不懼」「至矣哉!直而不倨,曲而不屈,邇而不逼,遠而不攜,遷而不淫,復而不厭,哀而不愁,樂而不荒」等。荀子的《樂論》將聲有哀樂論闡發得更為詳盡,《禮記·樂記》同樣代表了儒家的音樂理論:「凡音之起,由人心生也……其本在人心感於物也。是故其哀心感者,其聲噍以殺;其樂心感者,其聲嘽以緩。」嵇康則一反成說,認為「聲音自當以善惡為主,則無關於哀樂;哀樂自當以情感而後發,則無繫於聲音」。音樂以其自身的美妙與否為主,而無關於人的哀樂之情,哀樂之情源於人的感情變化,而與音樂是否美妙沒有關係。音樂本身是否有哀樂至今仍然是音樂家和理論家們的不解之謎,但這絲毫不影響嵇康此文的理論價值,他能提出這一問題就說明他思辨的深度。他的《管蔡論》《釋私論》《明膽論》《養生論》《難宅無吉凶攝生論》等論說文,每篇都言前人所不能言,無一不是「師心獨見」的傑作。張溥在《嵇中散集題辭》中說:「集中大文,諸論為高,諷養生而達老莊之旨,辨管蔡而知周公之心,其時役役司馬門下者,非為不能作,亦不能讀也。」九_九_藏_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