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論元嘉七言古詩的詩史意義 三、七古題材的拓展與文體風格的形成

論元嘉七言古詩的詩史意義

三、七古題材的拓展與文體風格的形成

第一、二點本文一、二節已有論述,這裏我們再闡釋上面所說的第三個條件。從漢武帝時七言《柏梁詩》產生算起直到東晉末的五百多年時間里,七言詩創作的數量既少題材更窄。《柏梁詩》屬於七言文字遊戲可以不論,東漢的《四愁詩》從字面上看是不折不扣的情詩,也許襲用楚騷美人君子的手法別有所託,但其深層含義至今旨意難明。建安前後的《燕歌行》二首寫思婦的思君之情,晉代七言樂府《白紵舞歌詩》三首也是寫舞|女的舞姿與媚態。元嘉詩人鮑照、謝庄等人登上詩壇后,極大地開拓了七言詩的表現題材,他們的七言詩已涉及社會和精神生活的各個層面,僅就謝庄的雜言詩而言,有的表現自己深沉的故國之思,如《懷園引》;有的表現貴族身處政治旋渦中如履薄冰的憂懼,如《山夜憂》;有的描摹大自然的美景,如《瑞雪詠》。
任何一種成熟的文體都有其文體風格。如王國維在《人間詞話》中論詞說:「詞之為體,要眇宜修。」最適合詞這種文體的風格特徵是「要眇宜修」,細膩婉約,因而即使高才如蘇東坡創造了豪放詞,也被他的時人甚至門人視為「別調」,陳師道在《後山詩話》中就毫不客氣地說東坡詞:「雖極天下之工,要非本色。」那麼,就七古這一詩體而言,它突出的文體風格有哪些特點呢?前人對此多有論述,毛先舒說七古當以「氣勢」為主,龐塏說「七言古要須一氣開闊」,賀貽孫說「七言古須具轟雷掣電之才,排山倒海之氣,乃克為之」,劉熙載說得更加透徹,「五言尚安恬,七言尚揮霍。安恬者,前莫如陶靖節,后莫于韋左司;揮霍者,前莫如鮑明遠,后莫如李太白」。 總之,人們對七古文體風格的特點早已形成了共識:它宜於豪邁奔放的激|情,頓挫跌宕的骨力,剛健勁挺的語言。九*九*藏*書
對於梁元帝蕭繹所作的《燕歌行》和王筠的《行路難》,陳允吉先生在《中古七言詩體的發展與佛偈翻譯》一文中斷言:「這兩首樂府詩均為篇制完整的通體七言,而兩句兩句銜接轉遞的結構又始終如一地貫穿在全詩之中,上述兩個形式特點成功的結合,即我國七言詩發展到梁代而臻於成熟的核心標誌。」我很難同意陳先生關於衡量七言詩是否成熟的這兩個標準,自然也難以認同陳先生關於「我國七言詩發展到梁代而臻於成熟」的論斷。「通體七言」不能作為七言古詩成熟的標準,李白的《將進酒》《蜀道難》《夢遊天姥吟留別》《宣州謝朓樓餞別校書叔雲》《行路難》和杜甫的《兵車行》《醉時歌》《天育驃騎歌》《茅屋為秋風所破歌》等七言古詩代表作都非「通體七言」。胡應麟在《詩藪》中說:「凡詩諸體皆有繩墨,惟歌行出自《離騷》、樂府,故極散漫縱橫。」我們斷定元嘉七古在藝術上已經臻於成熟,其依據就是它們已滿足了如下幾個基本條件:(一)韻式和句式已經基本定型;(二)表現手法豐富多樣;(三)這一詩體能夠表現各種豐富的精神生活,能夠表現各種複雜的社會題材;(四)已經形成了最適合於這一詩體的文體風格,同時已有代表詩人通過這一詩體形成了最能體現自己氣質個性的個人風格。read.99csw.com九-九-藏-書
最後元嘉七言古詩藝術上走向成熟的另一標誌,是它已經形成了最適合於這一詩體的文體風格,同時已有代表詩人通過這一詩體形成了最能體現自己氣質個性的個人風格。這二者往往是通過一個代表詩人來實現的,就是說某一詩體的文體風格,剛好吻合某一詩人的氣質個性並因而形成了他的個人風格。
鮑照詩歌的主導風格是豪邁、遒勁、壯麗,他的七古更是「此君意氣」和詩歌風格的最佳體現。宋許顗《彥周詩話》說:「明遠《行路難》,壯麗豪放,若決江河,詩中不可比擬,大似賈誼《過秦論》。」黃節也在《黃節詩學詩律講義》中說:「若夫七言之作,則以六朝之大,惟鮑照一人,最為遒宕。」由於七古的文體風格與他詩歌的藝術風格在很大程度上是重合的,所以他七古中那種氣勢的奔涌馳騁、章法的峭折跌宕、語言的遒勁有力,既標志著他詩歌主導風格的成熟,同時也凸顯了七古文體風格的形成。王士禛在《帶經堂詩話》中說:「六朝唯鮑明遠最為遒宕,七言法備矣。」「七言法備」于鮑照或「七言成於鮑照」基本上是清人的公論。https://read.99csw•com
從皇帝的宮廷政變到平民百姓的生活艱辛,從身處政治旋渦的憂懼到獨守空閨的哀怨,從軍國大事到兒女相思,現實生活的方方面面都被「采入」元嘉七言歌行之中,它們真實地反映了社會各階層的生活與情感。可以說元嘉七言詩已成為一種「無事不可入,無意不可言」的成熟詩體。
鮑照七言詩反映生活的廣度與深度更是前無古人,尤其是《擬行路難十八首》表現了各種人物人生道路的曲折與艱難,抒寫了他們各自的不幸與哀傷:這兒有棄婦的眼淚悲嘆,如第二首的「如今君心一朝異,對此長嘆終百年」;有閨中少婦的幽怨孤獨,如第三首的「寧作野中之雙鳧,不願雲間之別鶴」;有飄泊遊子剪不斷的鄉思,如第十三首的「每懷舊鄉野,念我舊人多悲聲」;有志士流年似箭而壯志難酬的苦悶,如第五首中的「功名竹帛非我事,存亡貴賤付皇天」;有對帝王被廢遇害的悲愴,如第七首中的「中有一鳥名杜鵑,言是古時蜀帝魂,聲音哀苦鳴不息,羽毛憔悴似人髡」;有對人生命運坎坷的喟嘆,如第十四首中的「男兒生世轗軻欲何道?綿憂摧抑起長嘆」;更有對門閥制度壓抑和摧殘英才的憤怒,如著名的第六首「對案不能食,拔劍擊柱長嘆息。丈夫生九-九-藏-書世會幾時?安能蹀躞垂羽翼?棄置罷官去,還家自休息。朝出與親辭,暮還在親側。弄兒床前戲,看婦機中織。自古聖賢盡貧賤,何況我輩孤且直」!《擬行路難十八首》之外,《代白紵曲二首》還反映了「秦吹盧女」「千金顧笑」的賣笑生涯,《代淮南王》諷刺王侯「服食鍊氣」以求長生的荒唐,樂府《梅花落》通過對梅花的詠嘆歌頌了堅貞不屈的品格。
鮑照的為人個性又是怎樣的呢?《南史》本傳中的一則記載很能表現他的個性:「(照)欲貢詩言志,人止之曰:『卿位尚卑,不可輕忤大王。』照勃然曰:『千載上有英才異士沉沒而不聞者,安可數哉。大丈夫豈可遂蘊智能,使蘭艾不辨,終日碌碌,與燕雀相隨乎?』」由此可見鮑照為人的豪邁進取、自信剛強。《代貧賤苦愁行》毫無遮掩地坦露他的人生態度:「運圮津途塞,遂轉死溝洫,以此窮百年,不如還窀穸。」由此又可見他的情感是多麼激烈。詩人的氣質個性決定了他的藝術個性。明陸時雍對他詩歌藝術個性曾有精彩的評論:「鮑照材力標舉,凌厲當年,如五丁鑿山,開人世之所未有。當其得意時,直前揮霍,目無堅壁矣。駿馬輕貂,雕弓短劍,秋風落日,馳騁平岡,可以想此君意氣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