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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命的激揚與民族的活力 四

生命的激揚與民族的活力

在盛唐詩人中,李白沒有孟浩然的那份清澈恬淡,沒有王維的那份和諧優雅,也缺乏杜甫的那種博大深沉,他常常漫無節制恣意幻想,盲目希求,魯莽滅裂,粗野狂暴,甚至連自己也無法控制自己,從不知道講究平衡,更不求溫文爾雅。然而只有他才是盛唐氣象的典型代表,這並不是因為李白有什麼布衣的自豪感,或僅僅充滿了某種「青春奮發的情感」——像林庚先生所分析的那樣,或表現了「懷才不遇和人生若夢」的主題——像裴斐先生所闡述的那樣,而是由於他同時匯聚了涌動在當時民族情感中的兩股激流:嚮往建功立業和渴望精神自由。這兩股時代的激流內化於他一身的時候,在當時歷史條件下就形成了他所特有的那種悖論式的人生追求,這種追求造成了他情感的左衝右突相互抵撞,並因此形成強大的情感張力。我們在他詩中難以領略到雍容典雅的韻致、從容優雅的神情,但隨時都能見到排山倒海的情感巨潮,更隨處都能體驗到他那山呼海嘯般的洶湧力量。萊昂內爾·特里林曾在《美國的現實》中指出:「一種文化不是一條河流的流動,甚至不是一種合流;它存在的形式是一種鬥爭,或至少是一種爭論——它只能是一種辯證的論證。在任何文化里都可能有一些藝術家本身就包含很大一部分辯證關係,他們的意義和力量存在於他們自己的矛盾之中。」李白的氣勢和力度孕育于盛唐文化,盛唐的兩股時代激流使他的個體生命得以充分激揚,並因此將我們民族處於封建鼎盛時期時,所爆發出來的偉大民族活力推向頂峰——這就是李白的意義與力量之所在。
詩一開始就直接傾訴自己在政治上失敗的苦悶,「我浮黃河去京闕,掛席欲進波連山。天長水闊厭遠涉,訪古始及平台間。平台為客憂思多,對酒遂作《梁園歌》。卻憶蓬池阮公詠,因吟『淥水揚洪波』。洪波浩蕩迷舊國,路遠西歸安可得!」剛剛登上政治舞台就被趕出了宮廷,詩人此時才真正嘗到了人生挫折的滋味,未來的道路「天長水闊」,坎坷漫長,回顧來路是洪波浩蕩,煙霧迷濛,望眼欲穿也看不見剛離開的舊國。「掛席欲進波連山」,「路遠西歸安可得」,表現了詩人對這次入仕失敗的惋惜,對未來人生道路的迷茫,對實現政治抱負重重阻撓的苦惱,以及仍然希望實現政治理想的執著。「掛席欲進」「對酒憂思」「路遠西歸」,這一連串列動和思緒都表明,詩人仍在為實現「濟蒼生」「拯物情」理想而焦慮而掙扎。然而,接下來詩人突然筆鋒一轉,如水破閘似的傾瀉自己對精神自由的嚮往:「人生達命豈暇愁,且飲美酒登高樓。平頭奴子搖大扇,五月不熱疑清秋。玉盤楊梅為君設,吳鹽如花皎白雪。持鹽把酒但飲之,莫學夷齊事高潔。」管它什麼道路坎坷,管它什麼長安舊國,身邊有搖著大扇的「平頭奴子」,五月清涼得好像已入秋天,有「玉盤楊梅」,還有「吳鹽勝雪」,伯夷叔齊當年用壓抑扭曲自己的本性換來的「高潔」虛名,在這開懷縱飲的詩人面前顯得何其蒼白!詩人越寫感情越激動,「昔人豪貴信陵君,今人耕種信陵墳。荒城虛照碧山月,古木盡入蒼梧雲。梁王宮闕今安在?枚馬先歸不相待。舞影歌聲散淥池,空余汴水東流海」,豪強富貴、功名事業、高節令名,統統都已被冷漠的時間與無情的汴水沖洗得乾乾淨淨,他不僅僅是在嘲笑和否定歷史人物,更是在尖銳地嘲笑和否定自己對功名事業的執著追求:「沉吟此事淚滿衣,黃金買醉未能歸。連呼五白行六博,分曹賭酒酣馳暉。」幹嗎要去徒勞無益地追求虛幻的功名,使自己摧眉折腰規行矩步,何不黃金買醉、分曹賭酒呢?精神自由才是個體存在的最高價值。按詩中感情的發展,最後詩人應該放棄對政治理想的追求才對,可我們萬萬想不到詩人完全打破了讀者期待,詩以「歌且謠,意方遠。東山高卧時起來,欲濟蒼生未應晚」作結。這種慷慨自負而又堅定不移的理想追求,又直接否定了上面「黃金買醉」的放縱,否定了「分曹賭酒」的頹喪。這首詩既不是像有些論者所說的那樣,「突出地表現了詩人醉酒放縱的思想和生活」,也不單是反映了他「濟蒼生」的政治熱忱,而是真切地表現了詩人深深陷入精神自由與政治抱負這種悖論式的追求之中的矛盾情緒。此詩的美並非來自情感的和諧統一,恰恰相反,是來自矛盾情緒的對立與撞擊。這種不同性質的情感在詩中的對立與碰撞,形成了李白詩歌獨特的審美特徵:雄強跌宕的氣勢與震撼人心的藝術力量。read.99csw•com九九藏書
君不見黃河之水天上來,奔流到海不復回!君不見高堂明鏡悲白髮,朝如青絲暮成雪!人生得意須盡歡,莫使金樽空對月。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盡還復來。烹羊宰牛且為樂,會須一飲三百杯。岑夫子,丹丘生,將進酒,杯莫停。與君歌一曲,請君為我傾耳聽:鐘鼓饌玉不足貴,但願長醉不用醒。古來聖賢皆寂寞,惟有飲者留其名。陳王昔時宴平樂,斗酒十千恣歡謔。主人何為言少錢,徑須沽取對君酌。五花馬,千金裘,呼兒將出換美酒,與爾同銷萬古愁。


金樽清酒斗十千,玉盤珍羞值萬錢。停杯投箸不能食,拔劍四顧心茫然。欲渡黃河冰塞川,將登太行雪滿山。閑來垂釣碧溪上,忽復乘舟夢日邊。行路難,行路難,多歧路,今安在?長風破浪會有時,直掛雲帆濟滄海。
這種悖論式的人生追求,既造成了他的悲劇又成就了他的偉大,既給他的感情帶來巨大的矛盾痛苦又使他的詩歌具有震撼人心的力量與魅力。

相互對峙的志向與追求釀成了內心的尖銳衝突,他幻想先成就一番驚天動地的偉業,了卻大濟蒼生的宏願,再去遨遊江湖瀟洒度日,滿足自己追求精神自由的宿心,以此來獲得心理上的平衡與安寧。然而,這種理智上一廂情願的安排,屢屢為他那情感的洪流沖毀。實現政治抱負就得俯首鑽進封建秩序的樊籠,而失去精神自由的代價又是李白不能接受的。這樣,既不可能心安理得地追求個人的精神自由,更不可能實現自己的政治抱負https://read•99csw•com,反而使他老是在矛盾的兩極衝撞,心靈深處經常處於痛苦躁動之中。
對這首詩所抒寫的情感性質歷來解說紛紜,有的將它當成詩人樂觀自信的證據,有的又把它作為詩人頹廢放縱的口實,而裴斐先生則認為「在《將進酒》中,有著浩如煙海的憂鬱和憤怒的情緒」,「人生若夢是貫穿著全篇的主題」,不過他認為這首詩中的「人生若夢」與「剝削者」的「人生若夢」不同,它「反而激起人產生奮發的情緒」。但我們認為,如果這首詩僅僅只表現「人生若夢」的主題,僅僅只抒發憂鬱憤怒的情緒,它就絕不能「激起人產生奮發的情緒」,不管李白的「人生若夢」與剝削者的「人生若夢」多麼不同。這首詩之所以給人以震撼人心的巨大的情感力量,全在於詩中高度的自信與徹底的自卑同在,無邊的歡樂與無邊的憂傷並存,鄙棄富貴與獵取功名對峙,曠達放縱與堅定執著關聯。無論是歡樂還是憂傷,無論是自信還是失望,兩類不同性質的情緒雙方都非常強烈而又毫無節制,像一匹脫韁的烈馬從情感的一極跳到情感的另一極,二者之間沒有明顯的聯繫,只有一目了然的齟齬對立,兩種矛盾的情感激流相互衝撞,激起鋪天蓋地的巨瀾,給人以頭暈目眩的情感震撼力,這就是它給人的感受不是消沉而是無窮力量的秘密所在。
一會兒是「停杯投箸不能食,拔劍四顧心茫然」的苦悶和迷惘,是「欲渡黃河冰塞川,將登太行雪滿山」的困境與絕望,一會兒又是「閑來垂釣碧溪上,忽復乘舟夢日邊」的追求與希冀,剛露出一線前程光明的希望,馬上又墮入了「行路難,行路難,多歧路,今安在」的怒吼與彷徨,最後又從迷茫彷徨中陡然振起,以「長風破浪會有時,直掛雲帆濟滄海」高唱入雲結束全詩。由於這種相互對抗的情緒所形成的張力、所造成的緊張騷動的詩情,使李白的詩情酷似大海那拍岸的驚濤。
張力存在於李白大多數代表作中,如《梁甫吟》、《宣州謝朓樓餞別校書叔雲》、《行路難》之二和之三、《玉壺吟》、《江上吟》、《答王十二寒夜獨酌有懷》、《襄陽歌》、《蜀道難》、《鳴皋歌送岑征君》九_九_藏_書等作。如果把李白所有詩歌作為一個有機的整體來看,不同性質的情感的矛盾衝突就更加明顯。張力是進入李白詩歌情感大門的鑰匙,而他那悖論式的追求又是產生這種張力的深刻根源。
過去有些李白研究者不能理解李白詩中情感的急遽變化,清代不少評論家僅從章法技巧上解釋李白的詩情,如「破空而來」「起句發興無端」「陡轉陡接」「不可端倪」「橫空而起」等。方東樹在《昭昧詹言》中說得更詳細因而也更神秘:「太白當希其發想超曠,落筆天縱,章法承接,變化無端,不可以尋常胸臆摸測。如列子御風而行,如龍跳天門,虎卧龍閣,威鳳九苞,祥麟獨角,日五彩,月重華,瑤台絳闕,有非尋常地上凡民所能夢想及者。」這些評論雖然很形象,可讀來總有隔靴搔癢之感,更要命的是,論者越解釋越玄乎,讀者越讀就越糊塗。李白是一位精力彌滿才情奔涌的詩人,「吟安一個字,捻斷數莖須」的苦差事是他所不樂和不屑的,「興酣落筆搖五嶽,詩成笑傲凌滄州」才是他的創作方式,情來揮毫興盡擱筆,前人說「他人作詩用筆想,太白但用胸口一噴即是」,文字就是他情感奔流的軌跡。他的詩中常常有一些宏大的意象衝撞著另一些同樣宏大的意象,一種猛烈的激|情衝擊著另一種同樣猛烈的激|情,一種強烈的意念排斥著另一種同樣強烈的意念,他時而淹沒在憤怒的大海,時而被逼上絕望的懸崖,時而又登上風光旖旎的峰巔,這不是起承轉合的章法所能解釋的。李白許多詩歌的情感變化看似「起落無端」,在這種情感的起落之間找不到因果聯繫,見到的只是不同情感的衝突對抗,然而對抗不僅是一種聯繫,而且是一種更為深刻的聯繫。如《行路難》之一:
所以,毫不奇怪,躍動在李白https://read.99csw.com詩中的往往是一種對抗的情感。這些敵對的情緒在詩中自然不會朝向同一個目標——齊心協力地表現某種單一的情感:或喜、或憂、或樂觀、或失望,而是許多成分各自奔赴各自的方向:有的表現樂觀自信,有的表現失望煩惱,有的抒發功名慾望,有的表達對山水的嚮往……強度相當而方向各異的情緒,在同一詩中自然不可能「相安無事」,彼此「河水不犯井水」,而是相互抵牾、排斥、齟齬、對抗,並因此而形成強大的情感狂潮和同樣強大的情感張力。我們來看看他的代表作之一《梁園吟》,它作于詩人被「賜金放還」以後:

我浮黃河去京闕,掛席欲進波連山。天長水闊厭遠涉,訪古始及平台間。平台為客憂思多,對酒遂作《梁園歌》。卻憶蓬池阮公詠,因吟「淥水揚洪波」。洪波浩蕩迷舊國,路遠西歸安可得!人生達命豈暇愁,且飲美酒登高樓。平頭奴子搖大扇,五月不熱疑清秋。玉盤楊梅為君設,吳鹽如花皎白雪。持鹽把酒但飲之,莫學夷齊事高潔。昔人豪貴信陵君,今人耕種信陵墳。荒城虛照碧山月,古木盡入蒼梧雲。梁王宮闕今安在?枚馬先歸不相待。舞影歌聲散綠池,空余汴水東流海。沉吟此事淚滿衣,黃金買醉未能歸。連呼五白行六博,分曹賭酒酣馳暉。歌且謠,意方遠。東山高卧時起來,欲濟蒼生未應晚。

2002年

原刊《唐代文學研究》(第九輯)
王世貞在《藝苑卮言》中說:「太白筆力變化,極于歌行;少陵筆力變化,極于近體。」七言歌行最充分地表現了李白的氣質與個性,是古今評論家一致的定論。我們不妨再看一看詩人另一首代表作《將進酒》:
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