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理性與激情的交融 二

理性與激情的交融

And the hues of late autumn are
On the green paulownias.
在聞一多的詩歌詮釋中,文字校勘、音韻訓詁只是一種手段和過程,而尋求詩歌的「美在哪裡」才是目的和歸宿,他在《怎樣讀九歌》中說:「鑽求文義以打通困難,是欣賞文藝必需的過程。但既是過程,便不可停留得太久,更不用把它權當了歸宿。」因此,除了對詩歌實詞字義的訓詁以外,他還特別注意詩中的虛詞、音節及語言形式,他認為「意味正是寄托在聲調里的」,美感也得從語言形式中凸現出來。
聞一多尖銳地批評他將李白的「渾金璞玉」變成英語的「淺薄庸瑣」,糟蹋了原詩「玄妙」而又「精微」的「美」。這種批評體現了他「學者中藏著詩人」的特點——淵博而又富於靈氣。
聞一多那理性與激|情交融的學術個性也表現在他的學術理路和方法上。其「求真求美」的詮釋學目的是建立在他關於詩歌有「意義」與「意味」之別這一認識前提上的。概略言之,詩中的「意義」相對於他所說的「真」,而「意味」則相對於他所說的「美」。為了求得古代詩歌中的「真」與「美」,他在《風詩類鈔》中清楚地闡明了自己的學術理路:先從考古學、民俗學、語言學的角度「直探」詩歌的「本源」「意義」,再從詩歌「特有的技巧」把握詩歌特有的「意味」,最後從整體上以「串講」的方式求得「全篇大義」。聞先生認為「求真」是詮釋古代詩歌的第一步,沒有「真」也就沒有「美」可言。由於特務的手槍中斷了他的學術生命,他的古代詩歌詮釋工作基本停留在「求真」的階段,他早年的學生、北京大學的著名學者季鎮淮說:「總的看起來,聞先生的研究主要還在樸學階段,尚未到文學階段。」「樸學階段」的主要任務是揭示詩歌的「意義」。而對「意義」的把捉又分為三個階段:文字校勘、音韻訓詁和背景說明。他在《楚辭校補》中曾分析過古詩難讀的原因:「(一)先作品而存在的時代背景與作者個人的意識形態,因年代久遠,資料不足,難於了解;(二)作品所用的語言文字,尤其那些『約定俗成』的文字(訓詁家所謂『假借字』),最易陷讀者于多歧亡羊的苦境;(三)後作者而產生的傳本的訛誤,往往也誤人不淺。」有鑒於此,他給自己的古詩詮釋「定下了三項課題:(一)說明背景,(二)詮釋詞義,(三)校正文字」。「校正文字」最為根本,它為後來的訓詁詮釋提供了一個可靠的文本,因而文字校勘是一切研究的基礎。現在的學者大多瞧不起這種學問,甚至壓根兒就沒有把它當作學問,覺得對照各種版本的異同正誤,是一種既無須思辨又不要才氣的「笨功夫」。豈知做這種工作不僅必須嚴謹精細和周密審慎,而且更得有校讎學的造詣、深厚的功力及對文本的深刻理解,斷不是隨便什麼笨漢就做得了這種「笨功夫」的。古代詩歌研究少了這層「笨功夫」,研究者就無法回到研究對象本身,就無法見到原來文本的「真面目」,聞一多不惜投入大量的「笨功夫」來「校正文字」。看看他《楚辭校補》前面的《校引書目版本表》就可知他對於校勘是多麼嚴肅認真,校勘時引用的書目是何其廣博,「載錄《楚辭》全篇諸書」八種,「雜引《楚辭》零句諸書」五十七種,所引用的版本也儘可能完備,包括從敦煌舊鈔殘卷、宋槧明刊一直到民國鉛印。文字校勘的操作過程更能見出聞一多的精審與敏銳。如屈原《離騷》中「皇覽揆余初度兮」一句,一本為「皇覽揆余于初度兮」,這句異文中到底有「于」對還是沒有「于」對呢?我們來看看聞一多的取捨及其按語:「案當從一本補『于』字。『度』即天體運行之宿度。躔度『初度』謂天體運行紀數之開端。《離騷》用夏正,以日月俱入營室五度為天之初度,歷家所謂『天一元始,正月建寅』,『太歲在寅曰攝提格』是矣。以『攝提貞于孟陬』之年生,即以天之初度生。『皇覽揆余于初度』者,皇考據天之初度以觀測余之祿命也。要之,初度以天言,不以人言。今本下脫『于』字,則是以天之初度為人之初度,殊失其旨。」僅此一例就不難看出,聞先生的歷史天文知識何其豐富,對文本的理解又何其深刻,正是這種淵博的學識和精審的眼光保證了他文字校勘的學術價值。九*九*藏*書
Up around the citron trees,

The smoke from the cottages curls九九藏書
他在《歌與詩》一文中說:「感嘆字本身只有聲而無字,所以是音樂的,實字則是已形成的語言,因此我們又可以說,感嘆字是伯牙的琴聲,實字乃鍾子期講的『志在高山』『志在流水』。自然伯牙不鼓琴,鍾子期也就沒有這兩句話了。感嘆字必鬚髮生在實字之前,如此的明顯,後人乃稱歌中最主要的感嘆字『兮』為語助,真是車子放在馬前面了。」「虛字的作用是音樂性的」,它能在詩中造成餘韻繞樑的音樂美。他曾以《楚辭·九歌》中「兮」字為例說,該詩之所以有如此高的「文藝價值」,「那『兮』字也在暗中出過大力」。「『兮』即最原始的『啊』字」,「要用它的遠古音『啊』讀它」,「因為『啊』這個音是活的語言,自然載著活的感情,而活的感情,你知道,該是何等神秘的東西!」
他把捉詩歌「意義」的第三項「課題」就是「帶讀者」到詩歌所產生的「時代」,重構文本產生的精神氛圍和文化現象,即他所謂的「說明背景」。季鎮淮稱他的研究主要在「樸學階段」,但他的學術眼光、學術思路和某些學術成就又超越了清代的樸學大師。清代樸學家嚴謹求實不尚空談,但許多人的學術研究僅止於校勘輯佚、音韻訓詁、名物考辨,因而容易流於餖飣瑣碎,無法重構某一時代的文化背景,無法真正把捉到詩歌的「意義」。聞一多認為校勘輯佚和訓詁考釋只是準備性的工作,「校正文字」雖最基礎但也「最下層」,它們只是停留在幫助讀者「把每篇文字看懂」這一「最低限度」。他在學術眼界上高出很多清代樸學家,在重構文本產生的文化背景和精神氛圍時,他突破了樸學家死守章句的樊籬,為了探討一首詩的「意義」,他經常引入精神分析和社會人類學的觀點和方法。如《詩經·芣苡》一詩,朱熹闡釋其「意義」說:「化行俗美,家室和平,婦人無事,相與采此芣苡,而賦其事以相樂也。」讀者仍然不明白這些「無事」的「婦人」為什麼不採其他香草偏要采芣苡「以相樂」?聞一多從考證芣苡的特徵和功用入手,「古籍中凡提到芣苡,都說它有『宜子』的功能」,由此他認為詩中的芣苡只是「一個allegory,包含著一種意義」,「先從生物學的觀點看去,芣苡既是生命的仁子,那麼采芣苡的習俗,便是性本能的演出,而《芣苡》這首詩便是那種本能的吶喊了」。接著他又從社會學的觀點,分析幾千年前的「婦人」何以如此急切地盼望懷孕生子,何以「熱烈地追逐著自身的毀滅,教她們為著『秋實』,甘心毀棄了『春華』」?因為在「宗法社會裡是沒有『個人』的,一個人的存在是為他的種族而存在的,一個女人是在為種族傳遞繁衍生機的功能上而存在著的」,如果不能證明自己有生殖能力,她就可能被同宗的人賤視,被自己的男人休棄。詩中女子「采采芣苡」之所以如此熱情和急切,既有「本能的引誘」,又加上「環境的鞭策」,她們「生子的慾望沒有不強烈的」。相比之下,聞一多對此詩「意義」的把捉比起朱熹「化行俗美」的倫理學解釋要準確和深刻得多。九*九*藏*書

而且,聞一多並沒有滿足於文字校勘、訓詁考證和背景說明,這三個階段的研究只是揭示詩的「意義」,而他認為對古代詩歌的詮釋絕不能停留在揭示「意義」這一層面,評價一首詩的價值不只看它向人們傾訴了些「什麼」(「意義」),同時也要看它「怎麼」向人們傾訴(「意味」),他甚至認為在詩歌里「『意味』比『意義』要緊得多」。如果只懂一首詩里每句字面上的意思,只是知道詩中典故出自何處,還是不能深切理解和感受這首詩歌,他以《芣苡》為例說:「因為字句縱然都看懂了,你還是不明白那首詩的好處在哪裡。換言之,除了一種機械式的節奏之外,你並尋不出《芣苡》的詩在哪裡——你只聽見鼓板響,聽不見歌聲。在文字上,唯一的變化是那六個韻腳,此外,則講來講去,還是那幾句話,而話又是那樣的簡單,簡單到幼稚,簡單到麻木的地步。藝術在哪裡?美在哪裡?情感在哪裡?詩在哪裡?」
聞一多不僅是學貫中西的淵博學者,而且是在藝術上戛戛獨造的詩人,既有細緻縝密的理性思辨,又有豐富的想象和精微的體驗,所以他對中國古典詩歌的語言特徵及其形式美感有深至的領悟:「在我們中國的文學里,尤其不當忽略視覺這一層,因為我們的文字是象形的,我們中國人鑒賞文藝的時候,至少有一半的印象是要靠眼神來傳達的。原來文藝本是占時間又占空間的一種藝術,既然佔了空間,卻又不能在視覺上引起一種具體的印象——這是歐洲文字的一個缺憾。我們的文字有了引起這種印象的可能,如果我們不去利用它,真是可惜了。」他對詩歌語言的彈性、詞句的搭配、「鍊句的技巧」從不放過,總要追問它們「美在哪裡」。由於他本人就是一位獨具藝術個性的詩人,因而他對每一個詩人藝術個性的把握真是精當極了,如他品評孟浩然說:「孟浩然幾曾做過詩?他只是談話而已。甚至要緊的還不是這些話,而是談話人的那副『風神散朗』的姿態。」二十世紀不少學者曾對賈島做過研究,但就對賈島詩情、詩意、詩美論述的精闢而言,迄今還沒有一篇論文超過聞一多那不足五千字的《賈島》,批評史上只有聞一多對賈島詩中陰森的氛圍、幽冷的色調、凄美的意象和「病態」的「趣味」詮釋得最為深透。且不說清代的樸學家,即使是現代學者,也很少有人能寫出他那篇《英譯李太白詩》。要分析評論英譯李白詩的得失功過,就得熟諳漢詩和英詩,精通漢語和英語,既敏感細膩又淵博深湛的聞一多無疑是合適的人選。日本著名漢學家和翻譯家小畑薰良英譯的《李白詩集》(The Works of Li Po)中,將李白的名句「人煙寒橘柚,秋色老梧桐」譯為:read.99csw.com
第二階段的訓詁釋義最見聞一多功力的深湛。訓詁釋義的目的當然是「求真」,而他所求之「真」即詩歌文本的「意義」,在這一點上有別於傳統的詩歌詮釋。後者通常把詮釋的焦點集中在「作者意圖」上,「以意逆志」是用詮釋者主觀之「意」去揣度作者之「志」,這樣往往置「文本意圖」于不顧。聞一多所謂詩歌的「意義」主要是指「文本意圖」,探討詩歌的「意義」也就是重構「文本意圖」,這從他對詩歌語言的訓詁方式可以得到佐證。《詩新台鴻字說》是一篇縝密漂亮的考證文章,發表后引起學術界普遍的讚譽。全篇考釋《詩經·邶風·新台》一詩里「魚網之設,鴻則離之」一句中的「鴻」字。此字歷來都被解為鴻鵠之鴻,注家和讀者都習焉不察從未置疑。聞一多則從全詩的意脈連貫中對舊解提出疑問:「夫鴻者,乃高飛之大鳥,取鴻當以繒繳,不聞以網羅也,此其一……鴻但近水而棲,初非潛淵之物,鴻既不可入水,何由誤掛于魚網之中哉?此其二。抑更有進者,上文曰:『燕婉之求,籧篨不鮮』,『燕婉之求,籧篨不珍』,下文曰:『燕婉之求,得此戚施。』籧篨戚施皆喻醜惡,則此曰『魚網之設,鴻則離之』者,當亦以魚喻美,鴻喻丑,故《傳》釋之曰『言所得非所求也』。然而夷考載籍,從無以鴻為丑鳥也。」他完全是從上下文的聯繫和「文本意圖」中推斷出「鴻」絕非如舊注所說的那樣是鴻鵠之鴻。「鴻之為鳥,既不可以網取,又無由誤入于魚網之中,而以為醜惡之喻,尤大乖于情理,則《詩》之『鴻』,其必別為一物,而非鴻鵠之鴻,尚可疑哉?」「經一多從正面反面側面來證明,才知道這兒的『鴻』是指蟾蜍即蝦蟆。」他考證出古人叫蝦蟆或蟾蜍為「苦蠪」,「苦蠪」正好就是「鴻」的切音,稱「苦蠪」為「鴻」一如稱窟窿為孔,更有力的證據是《淮南子·墜形》中「海閭生屈蘢」一句,屈蘢這種草的別名也叫「鴻」,高誘注曰:「屈蘢,游龍,鴻也。」聞先生的這一考證的確是非常重要的發現。全詩是說一個女子想嫁一位美男子卻配了一個雞胸駝背的丑丈夫,就像打魚不料卻撈取了一隻癩蛤蟆。如果把「鴻」釋為美麗的白天鵝,那麼全詩就扞格難通,釋「鴻」為癩蛤蟆,詩意才暢通顯豁。這隻是他詩歌訓詁中的一例,他的《詩經新義》《詩經通義》《離騷解詁》《匡齋尺牘》等訓詁著作中精義迭出。郭沫若認為聞一多「繼承了清代樸學大師們的考據方法,而益之以近代人的科學的緻密」。聞一多「每讀一首詩,必須把那裡每個字的意義都追問透徹,不許存在絲毫的疑惑」https://read.99csw.com
他對詩歌節奏和旋律的分析細膩而微妙。在《匡齋尺牘》中他用拼音的方式標出《芣苡》的節奏,讓我們真切地領略到「山前那群少婦的歌聲,像那回在夢中聽到的天樂一般,美麗而遼遠」。他在詮釋唐詩時尤其注意「聲調」,如他論盧照鄰《長安古意》的聲調時說:「在窒息的陰霾中,四面是細弱的蟲吟,虛空而疲倦,忽然一聲霹靂,接著的是狂風暴雨!蟲吟聽不見了,這樣便是盧照鄰《長安古意》的出現。這首詩在當時的成功不是偶然的。放開了粗豪而圓潤的嗓子,他這樣開始,『長安大道連狹斜,青牛白馬七香車。玉輦縱橫過主第,金鞭絡繹向侯家!龍銜寶蓋承朝日,鳳吐流蘇帶晚霞,百尺遊絲爭繞樹,一群嬌鳥共啼花……』這生龍活虎般騰踔的節奏,首先已夠叫人們如大夢初醒而心花怒放了。然後如雲的車騎,載著長安中各色人物panorana式的一幕出現,通過『五柳三條』的『弱柳青槐』來『共宿娼家桃李蹊』。誠然這不是一場美麗的熱鬧,但這顛狂中有戰慄,墮落中有靈性。」在《英譯李太白詩》中,他批評陸威爾(Amy Luwell)的李白詩英譯過於講究詞藻而忽視了音節:「只可惜李太白不是一個雕琢字句、刻畫詞藻的詩人,跌宕的氣勢——排奡的音節是他的主要特徵。所以譯太白與其注重詞藻,不如講究音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