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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民性」在中國古代詩歌研究中的命運 四

「人民性」在中國古代詩歌研究中的命運

毫無疑問,優秀詩人都熱愛自己的人民,但每一個優秀詩人各有其不同的生命體驗的重心,因而他們詩歌的意義和價值並不一定主要體現在同情勞動人民疾苦這一點上,如果僅以同情和反映人民疾苦去裁定詩人的地位和詩歌的價值,那就像拿著圓規去測量直線的長度、拿著天平去衡量名畫的價值一樣,價值尺度與所衡量的對象發生了嚴重的偏離。這樣,當詩論家以「人民性」去品評所有詩人和詩歌時,對某些詩人造成削足適履或圓鑿方枘就在所難免。如李白詩集中大部分詩篇是寫飲酒、求仙、詠史、訪古、漫遊、狎妓等,他很少像杜甫那樣正面表現重大的社會問題,也很少直接抒寫對勞動人民疾苦的同情,這方面能數得出來的只有被人們反覆徵引的《丁都護歌》《宿五松山下荀媼家》等寥寥幾首。如果套用「人民性」那幾條規定,李白不僅不能與杜甫並駕齊驅,甚至還不能與白居易相提並論。顯然,「人民性」這一尺度不能真正把握李白的意義和價值,但我們的古代文學研究專家又必須「首先檢查它們對待人民的態度如何」,只能以此來為李白的意義和價值辯護,於是,他們只好把李白詩中所有的思想內容都牽扯到「人民性」上去。林庚先生在《詩人李白》中說,李白正值「唐代社會上的最高峰」,他「就站在那時代的頂峰」上,「一望四面遼闊,不禁揚眉吐氣」,他「強烈地渴求著解放」,他的歌唱「完全是符合人民的願望與利益的」,連李白詩中「鐘鼓饌玉不足貴」「會須一飲三百杯」「一醉累月輕王侯」這些飲酒詩,也被說成是「屬於人民的驕傲」,因為「它的實質卻正在於那『輕王侯』」,「它動搖了統治階級的威勢,增加了人民的對抗性的氣派」。林先生還認為李白之所以能唱出人民的心聲,主要是詩人始終保持著「鮮明的布衣感」——一種自覺的「平民」意識,這使李白「意識到自己與統治階級的矛盾關係」,意識到「布衣與統治階級的對抗性,它因此也就終於表現為『安能摧眉折腰事權貴』那樣有力的名句」。該文中的李白既有「鮮明的布衣感」,又有分明的階級愛憎,還有明確的鬥爭目標,更有「自由民主」的要求。作者在該文第五節《李白的出身與民主性》中稱李白是「最徹底的平民」,「生於市民階級萌芽的唐代,也就更有根據獨往獨來,更有資本可以要求自由民主。」林庚先生按「人民性」的要求徹底「改造」了李白,使他完全符合有關「民主性和革命性」的規定。這樣一來,李白的「民主性和革命性」倒是夠強的,他的「人民性」更是達到了空前的高度,只是「高」得有些嚇人,「強」得叫人不敢相信。即使不同意林先生某些觀點的學者,也認為「李白是以人民的眼光和立場來看待和批評」「那些氣焰顯赫而不可一世的淫侈的親貴」的;即使不同意林先生所謂李白詩歌表現了「盛唐氣象」的「樂觀情緒」的人,也認為李白詩歌中的「痛苦和憤懣的情緒」「與當時受壓迫的廣大人民的情緒起著和諧的共鳴」。總之,不管認為李白是抒寫「痛苦」還是歌吟「歡樂」,是表現「憤懣」還是「高歌奮發」,都得與人民性沾上邊,都得「讓」李白具有「人民的眼光和立場」,否則,李白就不可能在文學史上佔有重要的地位,他所寫的一切也將成為應被剔除的「封建性糟粕」。read.99csw.com九九藏書九*九*藏*書
然而,古代沒有一個詩人是按「人民性」的那幾條規定去寫詩的,假如批評家不將詩歌或詩句從他們創作中抽離出來或斷章取義,而是從整體上去把握一個優秀詩人,那麼就沒有一個詩人能完全符合「人民性」的規定,即使最偉大的詩人也有不合甚至違反「人民性」的地方。如被奉為「人民詩人」的杜甫,研究者常引「窮年憂黎元,嘆息腸內熱」名句作為他同情勞動人民的證據,可詩人就在這兩句下面緊接著便說:「非無江海志,瀟洒送日月;生逢堯舜君,不忍便永訣。當今廊廟具,構廈豈雲缺?葵藿傾太陽,物性固莫奪。」(《自京赴奉先縣詠懷五百字》)杜甫稱自己忠君就像「葵藿傾太陽」那樣出於內在本性,可見他的忠君與愛民都同樣地自覺與真誠。對於杜甫來說,人民與皇帝並不像革命與反革命那樣形同水火,愛民和忠君自然地統一於他一身;而對於以「人民性」論詩的詩論家來說,詩人既愛最高統治者又愛最底層人民這一行為的確給他們出了一個大難題,他們所持的這把「人民性」尺度只能肯定杜甫的一面而否定其另一面,因而,當代的杜甫專家總是著意渲染杜甫對包括皇帝在內的統治者的批判和憎恨,而對他那些有違「人民性」的忠君護君詩歌或者視而不見、隻字不提,或者輕描淡寫地說一聲歷史、階級的局限,或者乾脆說這是詩人的「愚忠」。大家對詩人愛民的一面大肆張揚,對他忠君的這一「歷史污點」遮遮掩掩。杜甫在國家面臨分裂的歷史關頭高唱「周漢獲再興,宣光果明哲」,謳歌「煌煌太宗業,樹立甚宏達」(《北征》),「聖人筐篚恩,實欲邦國活。臣如忽至理,君豈棄此物」,很少有人從正面去探尋在安史之亂的歷史時期,詩人這些忠君尊王的詩歌是否具有積極的社會意義和肯定的倫理內涵?是否具有穩定人心和增強凝聚力的歷史合理性?也很少有人追問:忠君和愛民為什麼和怎樣統一于杜甫一身?這種統一具有哪些文化、歷史和心理原因?將「人民性」作為唯一的價值尺度,必然只是肯定與「人民性」內涵相合的東西,而不分青紅皂白地否定與「人民性」相違的詩情詩意,因此,必然會割裂和肢解詩人生命存在的整體性。read.99csw.com九-九-藏-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