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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化認同與文化轉型 二、文化外衣與精神血脈

文化認同與文化轉型

二、文化外衣與精神血脈

因此,先輩對傳統文化極度依戀甚至固執的心態,身為後人應有一份理解與同情。鴉片戰爭尤其是甲午戰爭割讓台灣后,感到無比震驚、惶恐和困惑的士人,也只是勉強承認我們只在「淫巧技藝」上不如西方,而我國的綱常、名教、學問、文章這些聖人之「道」則優於西方,前者不過是「形而下之器」,後者則屬「形而上之道」,「器」可隨時而變,「道」則萬古不易。即使變法也只能變科技、工藝,最多也不過變一變權宜的法政制度,而絕不可變孔孟之道。這不僅是保守派人士的主張,也是許多改良派同仁的共同看法,如邵作舟的《邵氏危言·譯書》說:「中國之雜藝不逮泰西,而道德、學問、制度、文章,則夐然出於萬國之上。」士人也普遍明白國家必須學習西方以自強,但自強不能以廢「道」棄「本」為代價,鄭觀應是清末一位十分清醒理性的士人,可他在《盛世危言新編》中同樣說:「道為本,器為末;器可變,道不可變。庶知所變者,富強之權術而非孔孟之常經也。」
儒學和西學對日本來說,都是其他民族的舶來品,所以他們能以實用理性的態度進行取捨。當他們認為西方文化是當時最先進的文化,儒學只是「半開化」「半落後」的文化時,福澤諭吉便能夠輕鬆地脫掉來自中國儒學的「長袍」,換上當時剛剛引進的西方文化這套「西服」。張之洞和那時許多士人一樣,很難坦然地承認華夏文化落後于「泰西」。張之洞在民族和文化都處於危難時刻,還要打腫臉充胖子,自稱華夏為「神明胄裔種族」,「其地得天地中和之氣,故晝夜適均,寒燠得中。其人秉性靈淑,風俗和厚,邃古以來稱為最尊最大最治之國。文明之治,至周而極」。如此「神明」的種族,如此「靈淑」的人民,如此「文明」的國度,何必謙卑地學于「四夷」?更何苦要「以夷化夏」?即使不得不承認現實的落後貧弱,仍然還要不服輸地說:「老子從前比你們闊多了。」我們民族在歷史上長期扮演文化輸出者和教化者的角色,久而久之,對自己文化便由自信變為自大,由自大變為虛驕。這樣,傳統文化資源事實上成了文化更新的負擔和累贅。九_九_藏_書
福澤諭吉年輕時對漢學尤其是儒家文化下過一番苦功,據說《左傳》他讀過十一遍之多,可他不僅對華夏文化毫不領情,對儒學還有一種用過即扔的冷酷勢利,成年後更對中國和儒學都充滿鄙夷與不屑,在他的文章著作中常常批評儒學的固陋,嘲笑中國人的顢頇無知。福澤諭吉在其自傳中稱自己是一個「讀過大量漢文書的人,卻屢次抓住漢學的要害,不管在講話或寫作上都毫不留情地予以攻擊,這就是所謂的『恩將仇報』。對漢學來說,我確實是一個極惡的邪道。我與漢學為敵到如此地步,乃是因為我深信陳腐的漢學如果盤踞在晚輩少年的頭腦里,那麼西洋文明就很難傳入我國」。《文明論概略》明確提出日本應以西洋文明為學習的目標,《勸學篇》指定所學的對象當然也不再是儒家經典,而是他非常嚮往的西洋文化。無論是《勸學篇》還是《文明論概略》,處處都流露出作者「厭棄」儒學和「羡慕西方文明」的價值取向,福澤諭吉要急忙脫下儒學這件老式「長袍」,匆匆換上西洋那套時髦「西服」,「和魂漢才」也一下子變成了「和魂洋才」。read.99csw.com
自漢以後一千多年來,儒學逐漸成為華夏文化的主幹,成為歷朝歷代官方的主流意識形態。對中國那些飽讀儒家詩書的士人來說,儒學更是塑造了他們的文化心理,事實上已成了他們的「精神血脈」,而不是一件可以隨便穿脫的外衣,更不是一種可有可無的外在裝飾。當傳統文化受到西方文化猛烈衝擊時,當儒學的核心價值受到嚴重威脅時,他們內心的焦慮、緊張可想而知,因為他們賴以安身立命的價值準則一旦毀棄,那就不僅意味著國家的天崩地裂,個人也不知身寄何處,而且嚴重威脅著民族的認同與自我的認同。儒學是我國傳統士人的「精神血脈」,士人是傳統文化命脈之所寄,儒學精神主要不是保存在儒家經典里,而是活在士人的思維方式與行為模式中,從這個意義上說,儒學的文化認同與士人的自我認同是統一的。自古以來,中華民族的民族認同與個體的自我認同的重要依據便是文化,華夷之辨的準繩不是血統而是禮儀,「有禮儀之大故稱夏,有服章之美謂之華」。辨別華夏與夷狄的標準既然是衣冠、禮儀、語言,那麼「諸侯用夷禮則夷之,進于中國則中國之」,反過來,諸夏用夷狄之禮則夷狄之。https://read.99csw.com
雖然儒學在很長的歷史時期內是日本國家的意識形態,雖然儒家倫理很長時期里還曾是日本百姓日常生活的行為準則,雖然不少日本人推尊周公、孔子,但在日本人潛意識深處,以儒學為代表的「漢學」一直只是「他者」,他們只是將華夏儒、道作為可供汲取的外來文化,對儒學並沒有精神上的皈依,更沒有「誤將他鄉作故鄉」,這從日本很早就喊出的「和魂漢才」口號就能窺見個中秘密,就是說華夏的儒學並非大和民族的靈魂。早在十八世紀,日本的「國學」學者賀茂真淵、本居宣長、平田篤胤等人就極力張揚「日本精神」「復古神道」。「真淵排斥儒教和佛教的理由也在於這些外來思想使人們有了小聰明,由於它們教導人為的禮和制度,使人們喪失了『雄壯之心』『直心』。」賀茂真淵還在《國意考》中指責「儒道真是只能亂國」,本居宣長認為儒學使日本人變得「慧黠矯飾」,倡導以復古神道來重新喚起日本「大丈夫雄壯之心」。中國有個成語叫「數典忘祖」,日本學者和平民既未忘「典」更未忘「祖」,篤胤在《古道大意》中提醒國民:「為人必須知人之道,知人之道必須先知其父母祖先,於國體有所認識。知國體不可不知國家之始,天地開闢的由來,君臣的差別,人所常守之道的順序,一切治天下之道皆全從此起。又知國家之始,天地開闢的由來,不可不讀我國神典。神典者,《日本書紀》《古事記》開始,及其他我國古典之謂。」https://read.99csw.com
可見,儒學不過是日本暫時披上的一件文化外衣,只要時機成熟他們隨時都可輕易將它脫下,以換上另一套更新更好的文化外衣。福澤諭吉對儒學的態度就很有代表性,他認為日本要邁向文明就得擺脫儒學對日本的禁錮,日本人不能再做「漢儒」的「精神奴隸」:「儒教在後世愈傳愈壞,逐漸降低了人的智德,惡人和愚者越來越多,一代又一代地相傳到末世的今天,這樣發展下去簡直就要變成了禽獸世界,這是和用算盤計算數字一樣準確。幸而人類智慧進步的規律,是一種客觀的存在,決不像儒者所想象的那樣,不斷湧現勝於古人的人物,促進了文明的進步,推翻了儒者的設想。這是我們人民的大幸。」他覺得在日本文化荒蕪匱乏的時候,移植華夏文化是一種不得已的正確選擇,當人快要餓死時連糠麩也可以充饑,當能夠弄到美食的時候就應馬上倒掉這些糠麩,所以他在《脫亞論》中提出日本「脫亞入歐」的口號,在《文明論概略》中他形象地說:「在西洋所謂Refinement,即陶冶人心,使之進于文雅這一方面,儒學的功德的確不小。不過,它只是在古時有貢獻,時至今日已經不起作用了。當物資缺乏時,破席也可以作被褥,糠麩也可以抵食糧,更何況儒學呢?所以過去的事情不必追究了。從前用儒學來教化日本人,如同把鄉下姑娘送到府第里服務一樣。她們在府第里必然學會舉止文雅,聰明才智也可能有所增長,但活潑的精神完全喪失,而變成一個不會管家務的無用的婦女。因為當時,還沒有教育婦女的學校,所以到府第里去服務也未嘗沒有道理。可是在今天,就必須衡量其利害得失而另定方向了。」https://read.99csw.com
中國人自古就有一種文化上的優越感,並將文化認同與民族認同完全等同,這導致我們學習西方文化就難免產生「以夷變夏」的焦慮,面對先進的西方文化就有一種被夷所化的恐懼。為了緩解這種焦慮,為了消釋這種恐懼,也為了民族和個人的自尊,當時走在時代最前列的梁啟超也常引孔子「天子失官,學在四夷」的名言作為論據,論證西方現在的科學技術、法律制度、學校禮儀等,中國古已有之,天子失官后才流落四夷,「有土地焉,測之,繪之,化之,分之,審其土宜,教民樹藝,神農后稷,非西人也」,所以學習現代文化並不是向西方學習,不過重新找回老祖宗過去創造而現在失傳了的東西。這些在今天看來近似痴人說夢,在當時卻是社會精英的共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