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買櫝還珠 二、顧此失彼:知識的系統性與古代文學的特殊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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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顧此失彼:知識的系統性與古代文學的特殊性

清末以來,中國社會和文化都面臨前所未有的大變局,無論大眾還是學者文人多由崇古一變而為趨新,「取新法于異邦」已成為大多數人的共識。即使傾向於文化保守的學衡派,也強調「兼取中西文明之精華」,文化守成容易被視為「抱殘守缺」。開一代學風的胡適反覆強調「科學方法」,他兩個半部《中國哲學史大綱》和《白話文學史》,在哲學和文學研究領域都「截斷眾流」,給人們提供了新的方法、新的觀念、新的範式。這兩部書都是當年北大哲學和文學教材,因而它們不僅是學術上的「開山之作」,在課程設置和教學方法上也開一代新風。僅就中國古代文學教學而論,《白話文學史》可能連續影響了好幾代人,二十世紀五十年代,大陸文化界和教育界對胡適的大批判運動,正從反面說明胡適影響的深遠。將古代文學分為四個歷史階段,並以中國文學史為主幹,這種課程的設置首先是胡適在北大提出的。1937年主持修訂民國政府教育部《大學中國文學系科目表》時,朱自清先生也認可胡適這樣的課程安排:「文學組注重中國文學史,原是北京大學的辦法,是胡適之先生擬定的。胡先生將文學史的研究作為文學組的發展目標,我們覺得是有理由的。這一科不止於培養常識,更注重的是提出問題,指示路子。」教育部1938年頒發的科目表中也特別「注重和提倡中國文學史的研究」。朱光潛、王了一、張守義等先生對這種課程設置當時就提出異議。朱光潛認為學習中國文學的重點,應是大量閱讀經史子集等經典名著,以文學史為中心的課程設置,偏重讓學生了解一些文學常識,無法讓學生掌握中國文化和文學的精髓。
民國時期古代文學教學中雖然重視文學史,但從1938年朱自清主持擬訂的《部頒大學中國文學系科目表》看,民國政府教育部向各大學下發的課程設置中,必修課有:「中國文學史」分為四段,三、四年級連上四個學期,每學期三個學分,共十二個學分。「專書選讀」同樣連講四學期,分別選講傳統的經史子集,共十二個學分:「專書選讀(一)」(選講一種經書)、「專書選讀(二)」(選講一種諸子)、「專書選讀(三)」(選講《史記》或《漢書》)、「專書選讀(四)」(《楚辭》《文選》《杜工部集》或《韓昌黎集》任講一種)。還有「歷代文選」兩個學期,共六個學分,及「歷代詩選」兩個學期,共六個學分。僅文選和詩選的學分就與文學史一樣多,加上「專書選讀」課,所用的課時超出文學史一倍。選修課有:「詞選」兩個學分,「曲選」兩個學分,「小說選讀」三個學分,「戲曲選讀」三個學分。各種作品選講所用的學時接近文學史的三倍。另外,必修課中還有兩個學分的「各體文習作」,規定「專習文言」,選修課中各有兩個學分的「詩習作」和「詞習作」。https://read.99csw.com
中國古代文學這門學科有其自身的特性。「中國古代文學」與「中國古代史」,雖然同為人文學科,雖然看起來都是「中國」和「古代」,但二者具有完全不同的知識特徵。學習中國古代史,熟悉安史大亂中馬嵬驛兵變的細節,學生不能也無須去「誦讀」歷史事件,但學習白居易的《長恨歌》,讀「六軍不發無奈何,宛轉蛾眉馬前死。花鈿委地無人收,翠翹金雀玉搔頭。君王掩面救不得,回看血淚相和流」,不僅需要「知道」當時歷史背景,還需要「重構」當時馬嵬驛的場景,要「體驗」詩人對這一悲劇的感情,更要「感受」此詩的詩藝與詩境。學生要從紙面的文字體味紙背的詩情,要從詩歌的音韻走進詩人的心境,所以學習古代文學離不開理性的分析,更離不開情感的浸潤。古代歷史事件只有冷冰冰的時間地點,古代文學卻飽含著喜怒哀樂的情感體溫。學習古代文學就是與古人進行情感交流,古代文學的常識需要記憶,古代文學作品則需要體驗,只有情感和審美體驗才能「激活」古代文學作品,所以「常識」服務於「體驗」——讓情感體read.99csw.com驗更深刻,讓審美體驗更細膩。
文學史與古代文學屬於兩種不同的知識形態:前者屬於歷史,後者屬於文學;前者是一種外在化的知識,它的獲得和佔有無須個體的心靈體驗;後者是一種內在化的知識,它兼有「情」「意」「味」,只知其「意」而不知其「味」不領其「情」,就不是一名合格的中文系學生。外在化的知識只需記憶和理解,內在化的知識還需感受和體驗。學生要走進古人的內心世界,就得知悉古代文學的藝術技巧,而把握古代文學藝術技巧絕非易事。五六十年前,武漢大學幾位青年教師要求沈祖棻教授講授宋詞,沈氏名著《宋詞賞析》就是那次的講稿。武漢大學青年教師讀宋詞尚且如此之難,現在的大學生更是談何容易。中文系古代文學教學以今人寫的「中國文學史」,代替古代文學作品本身,我不知道這是上下敷衍還是彼此忽悠。
長期以來,我們一直混淆了古代文學的「治學」與「教學」,很少考慮古代文學自身的特點,也很少考慮現在中文系學生的實際水平。七八十年前的中文系大學生,有的上大學之前受過私塾教育,有的熟讀文史經典,有的可以寫出漂亮的五七言律,對於古文基本不存在閱讀障礙。他們已經誦讀過大量古代文學作品,上大學后再通過老師將各知識「點」連成「線」,以文學史為中心的課程設計有其合理性。那時候中文系學生國學功底較深,大學也完全實行精英教育,胡適在本科生中講「整理國故」的方法,在課堂上還能贏得滿堂喝彩,這除了說明胡先生的方法讓人耳目一新外,也說明學生具備紮實的專業功底能與胡適「心心相印」。與當年學生的古文功底相比,如今學生水平差了一大截。改革開放前三十年中文系學生水平沒有做過調查,改革開放后我在大學先當了近十年學生,接著當了二十多年先生,對這一時期大學生古文水平比較清楚。這些大學生上古代文學之前,所讀過的古代文學作品僅限於中小學語文教材,可以說大多數人不能閱讀古文,不少人即使參看現代註釋也看不懂古代詩文。今天的古代文學教學還以文學史為中心,只是海闊天空地講九九藏書現實主義或浪漫主義,或只是泛泛地講什麼意境優美語言清新,即使把文學史背得滾瓜爛熟,即使次次考試都得了滿分,同學們對中國古代文學仍然了無心得。
今天中文系本科公共課和其他課程擠壓了古代文學許多課時,不少大學中文系本科古代文學必修課只上「中國文學史」,砍掉了「歷代文學作品選讀」,「作品」只是在文學史課堂上附帶講到。有的任課教師要求背一點作品,有的教師可能不要求背,這樣,學完了唐代文學史卻沒有系統讀過李白、杜甫選集的人絕非少數,學完了明清文學史沒有讀過《紅樓夢》《水滸傳》等名著的學生大有人在。每年研究生招生面試時,考生除了文學史外很少讀過其他古代文學作品,對很多經典名篇也都只是「聽說過」。對於古代文學原著,中文系不少學生既沒有能力讀懂,也沒有興趣去讀。沒有興趣的原因是品不出味道——嘗不出肉的滋味還喜歡吃肉嗎?目前,校方沒有規定講「歷代文學作品」,教師不重視講「歷代文學作品」,學生很少讀「歷代文學作品」,整個古代文學的教與學都浮在表面。
當然,絕不是說文學史這種體式一無是處,它分章分節的寫作形式也更適應現代大學的教學模式:課堂上教師容易控制時間和掌握進度,學生容易做筆記和梳理知識,也便於教師出題和學生考試。不過,近百年來學習「中國古代文學」逐漸成為學習「中國文學史」,主要還不是它在教學上的便利,而是它具有現代學術形態。較之傳統文章流別一類著作,文學史似乎更加「科學」;較之傳統的詩話文話,文學史顯得更加「系統」。在課堂上中國文學史取代中國古代文學,這一文學教育上的現代化,伴隨著中國學術的現代轉型。
朱光潛先生這種聲音顯然不合時宜,在教育界和學術界都應者寥寥。近百年來,中國主流社會對傳統文化失去了自信,對傳統的治學方法和教育方法嗤之以鼻。連著名的文史學者鄭振鐸先生也覺得,「自《文賦》起,到最近止,中國文學研究,簡直沒有上過研究的正軌。……關於一個時代的文學或一種文體的研究,卻更為寂寞:沒有見過一部有系統的著作,講到中世紀文學,或講到某某時代的;也沒見過一部作品,曾原原本本地研究著『詩』或『小說』的起源與歷史的。」「詩話」「文話」一類東西,在他眼中都只能算隨意的「鑒賞」,沒有形成「一個確切不移的定論」, 都算不上真正的學術研究。他認為無論是治學還是教學,都應該崇尚「進化的觀點」和「歸納的方法」,因此,「那些古舊的《紅樓夢索隱》《西遊真詮》《水滸評釋》之類,卻都是可棄的廢材」。 金聖嘆那些評點著作也沒有什麼價值,因為他「不去探求他所表彰的大著作《水滸》與《西廂》的思想與藝術的真價,及其作品的來歷與構成,或其影響及作家,而乃沾然于句評字注」。 他尖銳地批評甚至辛辣地嘲諷古人誦讀的方法:「古文家們提倡古文義法,要以朗誦顯示出文章的情態與神氣來,於是便搖頭擺腦地在一遍兩遍地讀。我們曾譏笑過這一類的古老無聊的舉動,然而我們的工作,是否有陷於同一的陷阱中的危險?」九-九-藏-書
二十世紀二十年代北大中文系課程中,還有「詩名著選(附作文)」(沈尹默講授)、「文名著選(附作文)(鄭奠講授)」,三十年代俞平伯還開了「中國詩名著選及實習」,林損開了「中國文名著選及實習」。這時教育部還規定必須開「文習作」「詩習作」和「詞習作」。 現在連作品選講的課程都已經停開,更不要說古代詩、文、詞習作了。如今,教古代文學的教https://read.99csw.com師自己既沒有受過這方面的訓練,成天被論文級別、課題經費折磨得心煩意躁,也沒有寫作古文舊詩的能力,更沒有寫這些東西的心境。大學中文系很多教古代文學的教師一輩子沒有寫過文言文和舊體詩,甚至一輩子沒有寫過一幅對聯。幾千年來,我們古代詩人作家積累的藝術經驗、探索的藝術技巧,很快將在我們這一代及身而絕。看看林紓在北京大學的教材《春覺齋論文》,《應知八則》中論古文的「意境」「識度」「氣勢」「聲調」「筋脈」「風趣」「情韻」「神味」,《用筆八則》中談古文的「用起筆」「用伏筆」「用頓筆」「用頂筆」「用插筆」「用省筆」「用繞筆」「用收筆」,真不勝唏噓。林氏結合自己的創作經驗,以古代作品為例條分縷析,無一不是深造有得之言。再看看劉師培在北京大學講課記錄稿《漢魏六朝專家文研究》,真讓我們這些教古代文學的人無地自容。「操千曲而後曉聲,觀千劍而後識器」,自己習作過古文舊詩,對古代文學的精妙更能體貼入微。不管將來從事教學還是研究,不管是從事創作還是只希望接受熏陶,學生都必須深知古代詩藝與文法,必須領略古代文學的精微妙處,而時下以文學史為中心的教學模式,使學生對古代文學僅只獵得皮毛。
1949年以後大學古代文學教學,除了原來的「科學性」和「系統性」外,又將政治的正確性放在首位。思想上以階級性和人民性為原則,藝術上以現實主義和浪漫主義為標尺,對中國古代文學的思想藝術價值進行重估。政治上的進步與反動才是關鍵,藝術上的優劣倒在其次。很長一段時間里,課堂上與其說是進行古代文學教學,還不如說是對學生進行意識形態灌輸。儘管極左思潮早已成為過去,但中文系古代文學課堂上,「宏大的敘事」還是照樣進行,「高屋建瓴」的闡釋一如既往。從盤古開天地的神話講到辛亥革命以前的近代文學,教師勾勒古代文學發展的曲折歷程,講解古代文學發展的高峰低谷,學生了解各朝代的代表作家和作品,知道哪些作家是現實主義、哪些作家是浪漫主義、哪些作家是現代主義……看起來非常「系統」和「科學」,實際上這種「高屋建瓴」不過是「浮光掠影」。「浮光掠影」式的跑馬觀花,一個學期四五十節課,將魏晉南北朝至隋唐五代七八百年的文學掃一眼,老師算是完成了教學任務,學生算是「到此一游」掙得了學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