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辨體·辨義·辨人·辨偽 一

辨體·辨義·辨人·辨偽

——論張舜徽《漢書藝文志通釋》的知識考古(下)
張舜徽先生《漢書藝文志通釋》(以下簡稱《通釋》)不僅通過對《漢書·藝文志》(以下簡稱《漢志》)所錄典籍的敘錄解題,考辨了各學術流派的盛衰與各科知識的消長,還對《漢志》所載典籍進行了辨體、辨義與辨人,並對各科知識進行了辨正與辨偽。張先生在《廣校讎略自序》中指出:「又嘗以為校讎之學,首必究心於簿錄之體,而後辨章學術有從入之途;次必推明傳注之例,而後勘正文字無逞臆之失。」可見,不辨其體,辨章學術便無從入之途;不辨其義,考鏡源流便無著手之處;不辨其人,就不能判定典籍的歸屬;不辨真偽,就難以明了典籍產生的真實語境。簿錄的體例(體)、內容(義)、作者(人)和真偽,無一不屬於知識論的範疇,因而,在對《漢志》所錄典籍進行辨體、辨義、辨人和辨偽的同時,《通釋》也就是在進行獨具特色的知識考古。

「傳」就體例而言,在古代和現代通常都是指一種記敘文體,被列為「正史」的二十四史,從《史記》開始就有「列傳」一體。《漢志·諸子略》「儒家」類卻收錄了「《高祖傳》十三篇」,並有「高祖與大臣述古語及詔策也」的注語;「《孝文傳》十一篇」,並注說「文帝所稱及詔策」。秦漢以前著述不外子、史、詩三體,子為立言,史為記事,詩為抒情。「立言」就得展開邏輯論證,做到以理服人;「記事」就得描寫生動、逼真,讓人能身臨其境;「抒情」就得婉轉、細膩、深至,真正能以情動人。立言的《諸子略》「儒家」類怎麼會收錄記事的《高祖傳》和《孝文傳》呢?梁啟超在《高祖傳》的解題中便稱《諸子略》收錄此二書是自亂其類:「此及《孝文傳》,以入儒家,本無取義。殆因編《七略》時未有史部,詔令等無類可歸,姑入於此耳。」張先生則認為將此二傳收入儒家自有其道理:「古之以傳名書者,既可以稱紀錄,亦可以名論述。褚少孫稱《太史公書》為《太史公傳》,其明徵也。昔人論著中常稱『傳曰』或『傳有之』,亦謂為古書耳。漢高祖初起事時,雖質樸無文,鄙棄儒學;及天下既定,與諸大臣謀治安之道,遂不得不及書史。《漢書》本紀雲:『初,高祖不修文學,而性明達,好謀能聽。自監門戍卒,見之如舊。初順民心,作三章之約。天下既定,命蕭何次律令,韓信申軍法,張蒼定章程,叔孫通制禮儀,陸賈造《新語》……』若此所舉蕭何、張蒼、叔孫通、陸賈之流,皆儒生也。高帝既常與之述古,又時頒詔策以論國政。簡牘漸多,故有人裒輯以為《高祖傳》十三篇……所載言論,多與儒近,故列之儒家。」張先生的辨析有理有據,古人有時用「傳」記事,有時也用「傳」來立言。顯然,梁氏的批評是由於他不明「傳」在古時的簿錄體例。https://read.99csw.com
「微」這種注述體式多見於漢代,後來學者很少人用這種體式從事著述,對「微」這一簿錄體例自然也日漸生疏。《漢志·六藝略》「春秋」類列「《左氏微》二篇」「《鐸氏微》三篇」「《張氏微》十篇」「《虞氏微》二篇」。「微」這一體式有什麼特點呢?看看《通釋》對上面四書的解題:「微亦古代注述之一體。唯治春秋者有是例,蓋以經文隱約,將欲循其微辭以通其義旨耳。顏《注》于《左氏微》二篇下明其義曰:『微謂釋其微指』,是已。而沈欽韓駁之,謂微者《春秋》之支別,非傳注之流,非也。」《春秋》多微言大義,所以漢《春秋》才用「微」體,特點是循經文微辭闡明經文大義,屬於漢代常用的一種註疏體式,並非沈欽韓所說的那樣為《春秋》之別支。從《通釋》解題得知,鐸椒為左丘明四傳弟子,鐸椒授虞卿,虞卿授荀卿,荀卿授張蒼。左、鐸、虞、張一脈相傳,「微」的簿錄體例與授受源流一清二楚。
「說」這種學術體式後世學者用得不多,文獻學家中明了這種體式特點的人自然也很少。《漢志·六藝略》「詩」類列「《魯說》二十八卷」,《漢志·諸子略》「道家」類列「《老子傅氏經說》三十七篇」,班固在書後注說「述老子學」,同類列「《老子徐氏經說》六篇」。顧實在「《老子傅氏經說》三十七篇」的解題中說:「傅氏《說》亡,今《老子經》不詳何本。牟融《理惑論》雲:『吾覽《佛經》之要有三十七品,老氏《道經》亦三十七篇。』則東漢之末,傅氏經猶存也。孫詒讓《札迻》雲:『即今《老子》上經三十七章。』然章篇不侔,蓋非也。」張先生對此書的解題比顧實明晰通達得多:「牟融《理惑論》三十七篇,有人問其何以止著三十七?融答以法《佛經》之三十七品,《道經》之三十七篇,載其說于篇末。彼既明雲老氏《道經》,而未及《德經》,則所稱『三十七篇』者,實即《老子》上篇之三十七章也。屬文之際,以章為篇,乃一時之率筆耳。不必以章篇不侔疑之。顧《經說》之體,與為原書作註解者有所不同。《漢志》著錄《老子》《傅氏經說》三十七篇,乃講說道家義蘊之文,固非注述之體。故班氏自注云:『述老子學』也。講說老子之學而發為論著,其文可多可少。故傅氏、徐氏所為《經說》,篇數不一,其明徵也。此處所云三十七篇,乃傅氏所撰《經說》論文之實數,自不得附會為《道經》之三十七章,意固明甚。」顧實解題將《傅氏經說》三十七篇附會《老子》經文三十七篇,導致這種錯誤的原因是他將「說」體與「註疏」體混為一談。這兩種學術體式雖都為解經,但「註疏」體要求隨文施注,所以篇數與經文一致,「說」體內容雖是闡述經文義理,但論述時不必依附經文,可以申作者獨得之見。同樣是「說」《老子》經文,《傅氏經說》有三十七篇之多,《徐氏經說》卻僅只六篇之數。《通釋》在《漢志·六藝略》「詩」類列「《魯說》」的解題中對「說」體的闡述更詳盡:「說之為書,蓋以稱說大義為歸,與夫注家徒循經文立解、專詳訓詁名物者,固有不同。」不明簿錄體例,對古人很多著述要麼疑竇叢生,要麼望文生義,甚至牽強附會。read.99csw.com九-九-藏-書
「鈔撮」又名「撮鈔」或「撮錄」,這種東西類似於我們現在的「摘鈔」。「鈔撮」「撮錄」怎麼能算著述呢?當然,漢代並沒有典籍直接就名「撮鈔」,可不少書籍本質上就是「撮鈔」。如《漢志·六藝略》「春秋」類收錄「《公羊章句》三十八篇」「《穀梁章句》三十三篇」。這兩部章句沒有註明作者,可見,它們不名於一家,不出自一手。《通釋》稱它們「皆西漢經師治公、穀者鈔撮之編,擇取諸家精義以備稽覽者也。古人著書,不必言皆己出,如能博稽群言,采人之長,亦自不廢」。此外,《諸子略》中還有《儒家言》《道家言》《法家言》等。姚振宗在「《儒家言》十八篇」后的解題說:「此似劉中壘裒錄無名氏之說以為一編。其下道家、陰陽家、法家、雜家皆有之,並同此例。」《通釋》則完全不同意姚氏的解說:「昔之讀諸子百家書者,每喜撮錄善言,別鈔成帙。《漢志·諸子略》儒家有《儒家言》十八篇,道家有《道家言》二篇,法家有《法家言》二篇,雜家有《雜家言》一篇,小說家有《百家》百三十九卷,皆古人讀諸子書時撮鈔群言之作也。可知讀書摘要之法,自漢以來皆然矣。後人效之,遂為治學一大法門。《文心雕龍·諸子篇》亦言『洽聞之士,宜撮綱要。覽華而食實,棄邪而采正』。韓愈《進學解》復謂『紀事者必提其要,纂言者必鉤其玄』。證之隋唐史志,梁庾仲容、沈約皆有《子鈔》。兩宋學者,尤勤動筆。《直齋書錄解題》有司馬溫公《徽言》,乃溫公讀諸子書時手鈔成冊者也。此皆步趨漢人讀書之法,行之而有成者。《漢志》悉將此種鈔纂之編,列諸每家之末,猶可考見其類例。古人於此類摘鈔之書,不自署名,且未必出於一手,故不知作者也。」這篇解題可謂一篇有關「撮鈔」體裁的絕妙考論,概括了「撮鈔」的特點,追溯了它的起源,並窮盡了它的流變,還分析了這種體式的功用。這篇解題比姚振宗的同篇解題更為詳盡、準確、透徹、明達。九-九-藏-書
《春秋》列為儒家五經后,「春秋」也成了史書的代名詞,「春秋」在簿錄體例上通常多歸入記事體。《漢志·諸子略》以立言宗,可「儒家」類卻收錄了「《李氏春秋》二篇」。這使許多學者大惑不解,記事體的《李氏春秋》怎麼歸入泛論名理的「諸子略」呢?《通釋》對此書的敘錄解題讓人們的疑惑渙然冰釋:「春秋二字,乃錯舉四時之名,足該一歲終始。故古之按年月四時以紀事者,謂之《春秋》。春生夏長,秋收冬藏,實包天地萬物。故古之以立意為宗而網羅彌廣者,亦得謂之《春秋》。如《晏子春秋》《呂氏春秋》是也。此類書而名《春秋》,喻其所言非一,猶今稱《叢刊》《彙編》耳。」原來上古「春秋」這一體式,和上文所說的「傳」一樣,既可記事也可立言,但在立言時又與「傳」同中有別:「傳」往往專論某一方面,「春秋」則泛論多方,「傳」的論域相對較窄,「春秋」的論域卻須「網羅彌廣」。
「究心簿錄之體」和「推明傳注之例」這一主旨貫穿于《通釋》全書,對漢前簿錄體例的源流、特read•99csw•com徵、存廢與影響,都一一做了深入的考辨和詳盡的闡釋,這使《通釋》既是一部簿錄體例史,也是一部學術流別史。
《通釋》既「以《漢書·藝文志》溯學術之流派」,也以此志「明簿錄之體例」。為什麼「辨章學術,考鏡源流」,非得要「明簿錄之體例」呢?任何一種學術思路的背後,都有作者學術理念的支撐。張先生在《廣校讎略·簿錄體例論》中指出:「書之體用既明,學之原流自顯。」在古代,書籍是學術重要甚至唯一的載體,學術的源流與變化,知識的增長與消亡,可以通過簿錄的變化呈現出來。書籍類例已分,學者便可即書以求學;簿錄體用既明,學者便能沿流而溯源。作者這一理念可能受到鄭樵的影響,鄭氏在《校讎略》中說:「類例既分,學術自明,以其先後本末具在。觀圖譜者可以知圖譜之所始,觀名數者可以知名數之相承。讖緯之學盛于東都,音韻之書傳於江左,傳注起於漢、魏,義疏成於隋、唐,睹其書可以知其學之源流。或舊無其書而有其學者,是為新出之學,非古道也。」經由書籍可以追溯學術源流,也可以了解學科知識的發展變化。《通釋》對《漢志》所收簿錄的敘錄解題,有很大一部分內容是「究心簿錄之體」和「推明傳注之例」,而且,這部分表現了作者許多獨得之見。下面我們看看《通釋》所闡明的幾種簿錄體例,這些簿錄的體例現在基本消亡,學者很早就不用這些體式從事學術研究和寫作了,現代有些著名學者對它們也可能不甚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