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辨體·辨義·辨人·辨偽 二

辨體·辨義·辨人·辨偽

古人在部次圖書時,有「辨體」「辨義」和「辨人」之分,「體」「義」「人」是古人對圖書分類的三種標準。《漢志》收錄圖書並沒有貫徹統一的分類標準,或以「體」分,或以「義」別,或以「人」聚。上節所說的「明簿錄之體例」,其實就是前人所謂「辨體」,這一節我們將論述《通釋》如何「辨義」,也即對簿錄內容的考證和闡釋。


將《通釋》這篇敘錄與姚氏對同書的敘錄稍做比較,二者的功力與識解高下立見。張先生從音韻學的角度,論證了「讕」即「諫」的異體字,「讕言」之「讕」從字義上不能解為「誣言相被」,「讕言」也即「諫言」。書的內容班氏注曰「陳人君法度」,而書名又叫「諫言」,可見此書無疑是漢以前儒生集錄古代忠臣進諫君上之語以成書,「所言皆為君之道」,所以班固收入「儒家」類中。二千年前一本已亡佚的典籍,這篇不足二百字的敘錄解題,將其書名、內容、作者考釋得清清楚楚,並糾正了前人的曲解和誤讀。
「理有互通,書有兩用」更明顯的例子是《管子》,《漢志·諸子略》「道家」類收錄「《筦子》八十六篇」,而《隋書·經籍志》和《四庫全書總目》都歸入子部「法家」類。這到底是部什麼樣的書?到底歸入什麼部類更為合適呢?張舜徽先生對此做了詳細的闡述:「《管子》之管,《漢志》作筦。顏師古雲:『筦,讀與管同。』是漢人本作筦也。此書在劉向前,乃雜亂無章之文獻資料。經劉向去其重複,訂其訛謬,寫定為八十六篇,仍為一部包羅甚廣之叢編,固非紀錄管子一人之言行也。古人記事纂言,率資簡策。積之既多,每取其相近者聚而束之。大抵河平校書以前之古代遺文,多屬此類,不獨《管子》然也……今觀《管子》書中,多言無為之理,詳於人君南面之術,班《志》列之於道家,即以此耳。自《隋志》改列法家之首,後世學者,咸以管子為申、商之前驅,非、斯之先導,謂為刻薄寡恩。不悟道家之旨,施諸後世,其流必為刑名法術之學,此史公所為以老莊與申韓合傳、而謂申韓皆原於道德之意也。或謂《史記·管晏列傳》《正義》引《七略》雲:『《管子》十八篇,在法家。』是《七略》原文本不在道家也。愚則以為《七略》所云十八篇之書,乃昔人從八十六篇中選錄論法之文十八篇以裁篇別出者,班氏為《藝文志》時,以此十八篇已在八十六篇中,故但列八十六篇于道家,不複列十八篇於法家也。」申、韓法術「皆原於道德之意」,而道家之旨一推行於現實生活世界,其流必然成為「刑名法術之學」,道家為法家之淵源,法家為道家之流衍。《通釋》進一步指出道、法二家在現實政治中的深刻聯繫:「要之道法二家,相須為用。惟任大道,始以法治國;惟明法令,始能無為而成。相濟相生,似二而實一耳。」從理論淵源上看則法出於道,就現實政治而言法道又「相須為用」,所以二家「似二而實一」。《漢志》列《管子》于道家,是從淵源立論;《隋書·經籍志》《四庫read.99csw.com》列《管子》於法家,是從流變著眼。這篇敘錄從學術淵源流變討論《管子》的學術歸宿,從一典籍這樣的細處著手,從道、法二家學術淵源的大處著墨,所以論斷深刻而又透徹。
給一部典籍敘錄「辨義」看似簡單,實際上「看似平常最奇崛,成如容易卻艱辛」。《顏氏家訓·勉學篇》告誡子孫說:「觀天下書未遍,不得妄下雌黃。」腹儉識淺的人怎能「辨義」?又怎能寫出有深度和識大體的敘錄?《漢志·數術略》「五行」類收錄「《六合隨典》二十五卷」。今天的讀者絕大多數不知「六合」為何物。清末姚振宗用地支解釋「六合」:「子與丑合,寅與亥合,卯與戌合,辰與酉合,巳與申合,午與未合,轉位十二神。」讓十二支兩支相合有點隨意,讀後我們還是不知所云。現在再看看張先生的敘錄:「六合之義甚廣。而《神樞經》有雲:『六合者,日月合宿之辰也。』《周禮》太師『掌六律六同以合陰陽之聲』。賈公彥雲:『六律為陽,六同為陰,兩兩相合,十二律為六合。』後人循陰陽相合之義而比附之,遂謂婚嫁之事為六合。此書蓋專言婚嫁擇日及其他宜忌之可為典要者,故名《六合隨典》。《隋志》五行家有《六合婚嫁歷》一卷,梁有《六合婚嫁書》及《圖》各一卷,皆此類也。」什麼叫「六合」?何以名「隨典」?「六合」在古代有什麼用途?待讀完張先生這篇敘錄后,上面這些問題都有滿意的解答。沒有深湛的經學和史學功力,沒有廣博的民俗學知識,斷然寫不出這篇短短的敘錄來。
這篇短敘解釋《漢志》列《子晚子》于雜家的原因,還闡述了秦漢諸子著書立說的通例,于《漢志》義例深心體貼,于《子晚子》內容曲得隱情。

不只《讕言》一書的敘錄如此,經由文字、音韻的考辨進而考證典籍的內容和義例,是《通釋》敘錄解題的常用方法。《漢志·六藝略》「禮」類載「《周官經》六篇」,《漢志》自注說「王莽時,劉歆置博士」。今天所說的《周禮》本名《周官》,分天、地、春、夏、秋、冬六官為六篇,秦焚書時在民間隱藏百年之久,漢武帝時有李氏得之獻于河間獻王,缺《冬官》一篇,后以《考工記》補之。劉歆校理秘書才著錄于《七略》,王莽時劉歆奏立博士,此書得以為世所重。不僅儒家學者大多相信「《周官》蓋周公所制官政之法」(《隋書·經籍志·禮類》小序),一般讀者通常也將《周官》理解為「周代官制」。《通釋》對《周官經》的敘錄則說:
儒家學者與普通讀者對《周官》的誤讀與曲解,主要原因全出在將《周官》之「周」理解成了「周代」簡稱。假如《周官》真的是「周公所制官政之法」,就很難解釋《周官》與《尚書》《孟子》等書的矛盾。張先生從文字訓詁入手,將「周」訓為「周備」,《周官》不過是「後世之官制彙編」,許多扞格不通之處就可豁然貫通。證之《漢志·諸子略》中以「周」名書的幾部典籍,張先生的訓釋就更顯得周全通達。如《漢志·諸子略》「儒家」類載「《周政》六篇」「《周法》九篇」,清章學誠認為既關周代法度政教,「則二書蓋官《禮》之遺也。附之《禮》經之下為宜,入于儒家非也」。可班固為什麼不將它們收入《六藝略》「禮」類,而偏放在《諸子略》「儒家」類呢?張先生說這兩書中的「周」都是指「周備」而不是指「朝代」:「遠古文獻,散在四方。自官制彙編之外,遺言逸制未經收錄者猶多。儒生各取所見,分類輯比以存之。儒家之《周政》《周法》,蓋所載乃布政立法之餘論。以其同出儒生之手,故列之儒家。」學者要是將「周」字「拘泥為專言姬周一代」,對《漢志·諸子略》「道家」類中的「《周訓》十四篇」更難說通了。顏師古注引劉向《別錄》對此書的評語說:「人間小書,其言俗薄。」如果《周訓》是周代的遺訓,劉向怎麼會說它「俗薄」呢?《通釋》對《周訓》的解題說:「著錄于《漢志》之書凡以周名者,多為周普、周遍、所包甚廣之意。道家《周訓》十四篇,蓋即習道論者隨筆雜錄之編,以備遺忘者也。與高文典冊、精意著述不同,故劉向以小書俗薄目之。」一字誤解便致全書誤讀。《通釋》對《漢志》中以「周」名書各典籍的重釋,澄清了學者兩千多年常犯的學術錯誤。read.99csw.com

此處讕字,實當讀諫。考《集韻》去聲二十九換、讕字下又列讕、諫二體,釋之雲:「詆讕、誣言相被也。或從閑從柬。」是讕之或體,亦可作諫矣。《漢志》著錄之《讕言》,實即《諫言》。乃漢以前儒生裒錄古代忠臣進諫之語以成此書,所言皆為君之道,故班氏自注云:「陳人君法度。」至於讕之「誣言相被」一義,固不能以解《讕言》之讕也。此類書既由儒生纂輯而成,故班氏雲「不知作者」。舊說謂為孔穿所造,非是。read.99csw.com
《通釋》中有時從對一書的解題進而闡述一個時代的精神風貌,一個時代的學術思潮,一個時代的創作趨向,這樣的敘錄解題高屋建瓴,表現了作者開闊的學術視野。《漢志·諸子略》「儒家」類收錄了「《揚雄所序》三十八篇」,《詩賦略》收錄了「《揚雄賦》十二篇」,張先生對此二書的敘錄就像兩篇宏觀論文。如《揚雄所序》敘錄最後一段說:「西漢末期學者,以劉向、揚雄為最淵博。是為通人之學,與其時博士之學異趣。博士之學,在流於專固繁冗之後,忽有博學通人出,救弊起衰,以濟其窮。物極必反,理勢然也。王充《論衡·超奇篇》雲:『能說一經者儒生,博覽古今者為通人。』《別通篇》雲:『能多種穀,謂之上農;能博學問,謂之上儒。』又雲:『或以說一經為是,何須博覽。夫孔子之門,講習五經。五經皆習,庶幾之才也。』王充生於東漢,目擊西京博士之學,流弊甚大,故為斯論以振起之。西京之末,惟劉向、揚雄博學多通,與並世諸儒絕異。故後世論及博通之士,即取二人為例……西漢末期有此二人,遂開博通一派。於後世儒林,影響尤大。《漢志》敘次儒家諸書,而以劉向、揚雄二家殿尾,意固有在矣。」西漢末,學術由博士之學的隘陋趨於劉、揚之學的博通,這篇短敘中敏銳地把握了西漢末崇尚博學的知識取向。張先生治學也尚博通,這篇敘錄也寫得恢宏大氣。《通釋》對《揚雄賦》的敘錄也有同樣的特點:「《漢書》本傳贊稱其欲以文章著述名於後世,『以為經莫大於《易》,故作《太玄》;傳莫大於《論語》,故作《法言》;史篇莫善於《倉頡》,作《訓纂》;箴莫善於《虞箴》,作《州箴》;賦莫深於《離騷》,反而廣之;辭莫麗於相如,作四賦。皆斟酌其本,相與放依而馳騁雲。』然則雄所述造,蓋無文而不規效前修。著述之體,至此一變矣。其學博大深醇,實西漢一通儒也。」在揚雄之前,無論從事學術著述還是從事文學創作,學者和作家都很少模仿,學者期以立言用世,作家期以真情動人,莫不讓思想和感情自然流露,或思想決定著述的表達體式,或情感決定作品的語言風格。揚雄登上文壇后,從模仿各種體式開始進行自己的創作,著述的體裁和形式就成了決定性的因素。在揚雄之前,著述家依恃才華見識,揚雄而後則更靠學問功力;揚雄「欲以文章著述名於後世」的創作動機對後來的作者影響深遠,「自東漢以來,士子競以著書為弋名之具,雄實開其先」。自此而後中國古代的文集日興,所以張先生稱「著述之體,至此一變」,一語切中了學https://read.99csw.com術風尚轉換的肇端。


自來論及《周禮》者,皆未究此書所以命名之義。愚意以為古之以「周」名書者,本有二義:一指周代,一謂周備。《漢志》著錄之書,多有以「周」名者,儒家有《周政》六篇,《周法》九篇;道家有《周訓》十四篇;小說家有《周考》七十六卷,臣壽《周紀》七篇,虞初《周說》九百四十三篇。細詳諸書立名,蓋皆取周備之義,猶《周易》之得義于周普,無所不備也。儒家之《周政》《周法》,蓋所載乃布政立法之總論;道家之《周訓》,小說家之《周考》《周紀》《周說》,猶後世之叢考、雜鈔、說林之類耳。故劉、班悉載之每類之末,猶可窺尋其義例。自後世誤以為言周代事,說者遂多隔閡不可通矣。專言設官分職之書,而名之為《周禮》,亦取周備之義。蓋六國時人雜采各國政制編纂而成,猶後世之官制彙編耳。由於集列邦之製為一書,故彼此矛盾重複之處甚多,與故書舊籍不合者尤廣。是以建都之制,不與《詔誥》《洛誥》合;封國之制,不與《武成》《孟子》合;設官之制,不與《周官》合;九畿之制,不與《禹貢》合;不足怪也。學者如能審斷《周禮》標題,實取周備無所不包之義,目為六國時人所輯錄之官制彙編。非特成周時所未嘗行,後世亦無行之者。直是一部古人理想中之職官設計書,可供後世參考而已。後世建國立制,分設六部,實原本《周禮》而稍變通之。可知此書傳至今日,固考史者所不能廢。
《諸子略》中,有著錄其書于某家,而其術兼擅他家之長者,其例甚多。故一人既有此家之著述,亦可有他家之著述,似未能以一方一隅限之。子晚子好議兵,特其術之一耳。《漢志》著錄之三十五篇,蓋所包甚廣,故列之雜家也。
張先生一生博涉四部,加之「潛研于文字、聲韻、訓詁之學者有年」,他從經、史、文字、訓詁入手治文獻校讎十分得心應手,《漢志》中的許多疑難問題在他手中便迎刃而解。《漢志·諸子略》「小說家」類載「《待詔臣饒心術》二十五篇」,此前文獻校讎家對此的解題都不得要領,問題的關鍵出在不明「心術」所指,《通釋》在此書的敘錄中指出:「『心術』二字,猶言主術、君道,謂人君南面之術也。《管子》有《心術》上下篇,即為闡發君道而作,余已有《疏證》專釋之矣。《管子心術上篇》開端即曰:『心之在體,君之位也。』可知以心比君,由來已舊。此二十五篇之書題為《心術》,意固在此。蓋其書重在闡明君道,而亦雜以他說,為書不純,故不列之道家,而竟歸於小說,與伊尹、鬻子、黃帝諸《說》並敘,非無故矣。自來疏釋《漢志》者,不解『心術』為何物,故特為發明之。」「不解『心術』為何物」而又強為解題必然就臆斷曲解,在典籍已經亡佚的情況下,對書名關鍵詞的解讀「差之毫厘」,對全書內容的把握就會「謬以千里」。《漢志》在《待詔臣饒心術》一書後列有「《待詔臣安成未央術》一篇」,對什麼是「未央術」前人也眾說紛紜,張先生仍從字義入手,「未央」從字面上講就是未盡、無窮的意思,所以「『未央』二字,乃長樂無極之意。漢初蕭何營未央宮,即取義於此。《漢志》著錄之《未央術》一篇,蓋專言養生之道以至健身長壽者。姚振宗疑與房中術相類,非也。《急就篇》末句雲:『長樂無極老復丁。』即祝願人皆永壽,未央意也。」九九藏書
《漢志》中所列的許多典籍大多亡佚,現在根據書名基本無法得知其內容,由此引發了學者不少的猜測和爭議。如《漢志·諸子略》「儒家」類收錄了「《讕言》十篇」。班固在書下自注說:「不知作者。陳人君法度。」什麼是「讕言」呢?顏師古引如淳語說:「讕音粲爛。」師古注說:「說者引《孔子家語》雲孔穿所造,非也。」姚振宗對此書的敘錄十分簡略:「今佚。師古曰:『說者引《孔子家語》雲孔穿所造,非也。』周壽昌曰:『顏雲非穿所造,亦以王肅偽造之《家語》,未足信也。』」讀完顏氏注和姚氏敘錄,對「讕言」還是不明所以。再看看《通釋》對此書的敘錄:
古人論學最重家法,敘列一家之書儘可能窮源至委,使人能沿流而索源,因書以究學,但有時候「理有互通,書有兩用」(《校讎通義·互著》),或既涉乎道也通於儒,或既論兵又申法,或既談陰陽又講禮制,這樣的典籍如何歸類呢?在這種情況下,部次圖書很能顯示文獻學家的學術眼光和學術功力。《漢志·諸子略》「雜家」類載「《子晚子》三十五篇」,班氏自注「齊人,好議兵,與《司馬法》相似」。既然子晚子其人「好議兵」,其書又「與《司馬法》相似」,難怪引起章學誠的疑惑:「注云:『好議兵,似《司馬法》。』何以不入兵家耶?」班氏明明知道子晚子好議兵,卻又偏偏將其書列入雜家,自有其這樣歸類的道理。我們還是聽聽張先生是怎樣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