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辨體·辨義·辨人·辨偽 三

辨體·辨義·辨人·辨偽


細讀《史記》原文就不難明白,「關令尹」顯然是稱其官職而非指其姓氏,「喜」是形容關令尹的心情而非指其人名,但自從向歆父子、班固、高誘、陸德明等通人碩學都稱其人「名喜」,後世誰還會懷疑這些大儒可能誤讀《史記》呢?前人唱影後人繪聲,就這樣一代代以訛傳訛,歷代學者們共同「塑造」出一個「尹喜」來。如果沒有《通釋》這篇敘錄探微索隱,「尹喜」不知還要「活」多少年多少代。

《漢志》所錄書籍有時沒有標註作者,《通釋》在考定著作人歸宿上多有發明。如《漢志·諸子略》「雜家」類收錄「《博士臣賢對》一篇」,並注說「漢世難韓子、商君」。班注是說明此書內容,那麼「漢世」是誰「難韓子、商君」呢?《通釋》在此書敘錄中說:「此即漢武帝時之韋賢也。賢字長孺,魯國鄒人。《漢書》本傳稱其為人質樸少欲,篤志於學。兼通《禮》《尚書》,以《詩》教授,號稱鄒魯大儒。征為博士,給事中。進授昭帝《詩》,稍遷光祿大夫詹事,至大鴻臚。昭帝崩,無嗣,大將軍霍光與公卿共尊立孝宣帝。帝初即位,賢以與謀議安宗廟,賜爵關內侯食邑,徙為長信少府。以先帝師,甚見尊重。可知賢在昭宣之際,實為儒學重臣。既博通經義,則言治必與法家異趣。此一篇蓋其為博士時對朝廷之問也,故題雲《博士臣賢對》耳。班固既未採錄入《傳》,文亦早亡。班氏自注云:『難韓子商君。』則非韋賢莫屬矣。」這則考辨確定了此書的作者,也闡釋了此書書名的意義及其由來。
今本之偽,固眾所周知矣。即著錄于《漢志》之九篇,亦難保其非依託。且「關尹」二字,乃稱其人之職守,而非其姓氏。劉向入之《列仙傳》中,又名關令子。彼既為神仙中人,豈復下筆著書?紀其事最早者,莫如《史記》。但言老子「見周之衰,乃遂去。至關,關令尹喜曰:子將隱矣,強為我著書。於是老子乃著書上下篇,言道德之意五千言而去」。而未嘗言關尹亦著書。況《史記》所云「關令尹喜曰」,乃言關令尹見老子之至而心喜悅也。司馬遷以後之人,誤讀《史記》,遽以「喜」為其名,或直稱之為「尹喜」,自劉向、劉歆已然,班氏自《注》,亦沿其誤。他如高誘注《呂覽》,陸氏撰《釋文》,皆謂其人名喜。名之不正,孰甚於此。後世對其人之姓名,不免以訛傳訛,則其人之有無,自難遽加論斷,遑論其著述乎?《漢志》著錄九篇之書,殆秦漢間人所撰記,託名于關尹耳。read•99csw.com
除了像「尹喜」這類作者是無中生有外,《漢志》中還有少數作者屬於張冠李戴。《漢志》所錄的書籍,其書名有的與今本不同,也與六朝、唐宋人所見本不同,甚至還不同於班氏之前的《別錄》《七略》。古書書名並非作者所擬,常為編次其書的人所加。班氏撰《漢志》時為求體例統一,也時有改易書名的現象。由於一書而有數名,或數書而共用一名,加之此書後世亡佚,這易於滋生學者的困擾和疑竇。如《漢志·六藝略》「易」類載「《韓氏》(《易》傳)(此二字承前省略,為引者所加——引者注)二篇」,班氏自注「名嬰」。因《漢志》改易了書名,班氏自注又過分省略,招致對其作者的猜測誤解和其書真偽的懷疑。我們來看看《通釋》如何梳理與判斷這一學術公案:


《漢志》中收錄的書籍,其作者時有爵里乃至姓氏的錯誤,這些錯誤有的出在班氏本人,有的出在抄寫《漢志》的後人。如《漢志·諸子略》「縱橫家」類收錄了「《龐煖》二篇」,並自注說「為燕將」。《通釋》認為這是班氏的錯誤:「《史記·趙世家》稱『悼襄王三年,龐煖將攻燕,禽其將劇辛』。《燕世家》又稱『燕使劇辛將擊趙,趙使龐煖擊之,取燕軍二萬,殺劇辛』。是龐煖乃趙之名將。班《志》自注云:『為燕將』,蓋記憶偶誤。《兵書略》權謀家又有《龐煖》三篇,其所言者,蓋各有在也。」《史記》釋《漢志》之誤,起班固於地下也無以自辯。再如《漢志·諸子略》「雜家」類收錄「《屍子》二十篇」,並自注其作者說:「名佼,魯人。秦相商君師之,鞅死,佼逃入蜀。」這次班氏在作者籍貫上又偶有疏誤:「《史記·孟荀列傳》:『楚有屍子。』《集解》引劉向《別錄》雲:『楚有屍子,疑謂其在蜀。今案屍子書,晉人也。名佼,秦相衛鞅客也。衛鞅商君,謀事畫計,立法理民,未嘗不與佼規也。商君被刑,佼恐並誅,乃亡逃入蜀。自為造此二十篇書,凡六萬余言。卒因葬蜀。』據此可知班《志》自注所云『魯人』,魯乃晉之誤,二字形近而訛也。考《後漢書·宦者呂強傳》注云:『屍子作書二十篇,十九篇陳道德仁義之紀,一篇言九州險阻,水泉所起也。』是此書二十篇之書,既富儒家之言,復有水地之記。其學多方,本不限於一隅。有如《文心雕龍·諸子篇》謂其『兼總雜術』者,不誣也。如徒以其為商君師,佐之治秦,遽謂為僅長於刑名法術之學,則猶淺視之矣。」這則敘錄以班氏之前和之後的史料,無可爭辯地證明屍子不是魯人而是晉人。還有《漢志·諸子略》「陰陽家」類收錄的「《黔婁子》四篇」,班氏自注稱作者為「齊隱士。守道不詘,威王下之」。梁啟超引《烈女傳》「魯黔婁先生死,曾子與門人往吊」的記載,懷疑黔婁子「非齊人,更不及威王時矣。或是兩人耶」?張先生對此的解釋更符合歷史的真實:「齊魯接壤,或實齊人而居於魯,或實魯人而居於齊,此乃事所常有。故記之者或稱為齊人,或稱為魯人也。至於時君之名,間有不合,乃古人記憶偶差耳。皇甫謐《高士傳》稱『黔婁先生齊人,修身清節,不求進于諸侯。著書四篇,言道家之務,號《黔婁子》。終身不屈,以壽終。』」劉向稱黔婁為魯人,班氏說他是「齊隱士」,晉人也稱黔婁為齊人,在目前沒有更多史料確證的情況下,張先生的斷語可能較為明智。當然,有些錯誤不能歸咎於班固,如《漢志·諸子略》「陰陽家」類所錄「《乘丘子》五篇」,古今姓氏書並無「乘丘氏」,而《漢志》自注又稱他為「六國時」人。這是怎麼回事呢?還是來看看《通釋》的考釋:「《廣韻》下平十八尤、丘字下雲:『《藝文志》有桑丘公。』《通志·氏族略》雲:『桑邱氏蓋以地為氏者,《漢書》桑邱公著書五篇。』是今本《漢志》誤桑為乘,為時不早,蓋近世傳鈔致訛。」南宋末鄭樵所看到的《漢志》還是「桑丘」,可見現在《漢志》中的「乘丘」是南宋後傳鈔訛誤。張先生的考辨使《乘丘子》的書名和作者都真相大白。https://read.99csw.comread.99csw•com
《漢志》所收錄的圖書中,有少數不僅書屬於偽托,標註的作者可能是子虛烏有,如《漢志·諸子略》「道家」類載「《關尹子》九篇」,班氏自注其作者說「名喜,為關吏,老子過關,喜去吏而從之」。從宋陳振孫、清四庫館臣到梁啟超都斷其書為偽品,從西漢劉向、九*九*藏*書東漢班固以來學界又都認為作者實有其人,並都言之鑿鑿地說其人「名喜」。《通釋》對此書的敘錄一掃二千年有關作者的迷霧:
《唐會要》載開元七年詔:「《子夏易傳》,近無習者,令儒官詳定。」司馬貞議曰:「按劉向《七略》有《子夏易傳》。又王儉《七志》引劉向《七略》雲:『《易傳》子夏,韓氏嬰也。』」是其書本名《子夏易傳》,不名《韓氏易傳》。《七略》舊題,昭然可考。班固此《志》錄諸家《易傳》,自《周氏》二篇至《丁氏》八篇七家之書,悉題某氏。欲使前後一例,遂采《七略》之語,改題《韓氏》耳。但《儒林傳》不言韓嬰字子夏,後人遂誤以為是孔子之弟子卜商。至《隋書·經籍志》乃直題之曰:「《易》二卷,魏文侯卜子夏傳」,則因子夏二字而傅會之也。於是異說紛起,爭論不休。獨宋翔鳳《過庭錄》謂「子夏當是韓商之字,與卜子夏名字正同。當是取傳韓氏《易》最後者題其書,故韓氏《易傳》為子夏傳也」。其說甚通,可成定論。
《通釋》「辨人」——考辨簿錄作者——同樣也能發千古之覆:要麼指出作者張冠李戴,要麼找到簿錄的真實主人,要麼確定作者的年代爵里,不管哪種情況,張先生都能為我們還原歷史真相。
由於古代文字讀音通假,《漢志》中作者的姓氏名字也常有因音近假借的現象,這樣便有一人而有數名或數姓,使得後人確定一書作者時十分困難,如《漢志·諸子略》「道家」類載「《蜎子》十三篇」,並自注其作者說「名淵,楚人,老子弟子」。張先生通過秦漢史書證明「蜎」為「環」的假借字,「蜎淵」就是「環淵」:「環、蜎古字通。《楚策》范環,《史記·甘茂傳》作范蜎,可證也。《史記·孟軻荀卿列傳》雲:『環淵,楚人。學黃老道德之術,著上下篇。』即其人已。史言『著上下篇』,著之言猶注也,謂為《老子》上下篇解說,使其義著明也。其解說之文有十三篇,故《漢志》如實以著錄之。」雖然《蜎子》十三篇已經亡佚,但《通釋》仍經由史料旁證和本證,考出《漢志》中的「蜎淵」即《史記》中的「環淵」。又如《漢志·諸子略》「道家」類載「《捷子》二篇」,並自注作者為「齊人」。可在秦漢其他史書中找不到有齊人名「捷子」,這是怎麼回事呢?還是《通釋》對此書的敘錄能為我們釋難:「《史記·孟荀列傳》雲:『慎到,趙人;田駢、接子,齊人;環淵,楚人;皆學黃老道德之術。』《漢志》著錄之《捷子》二篇,乃其自得之言也。接、捷字通,猶《說文》箑字,或體作耳。《史記·田完世家》《孟荀列傳》作接子,《漢書·古今人表》及《藝文志》作捷子,固一人也。《人表》列此人于屍子之後,鄒衍之前,為六國時人。」通過《說文解字》找到捷、接二字相通的例證,考出《史記》中的齊人「接子」即《漢志》中的齊人「捷子」。從這裏可以看到,張先生繼承並光大了清儒從小學入手的治學思路。read.99csw.com
因《漢志》中的《韓氏易傳》原名《子夏易傳》,班氏注中又沒有明言韓氏字子夏,《隋書·經籍志》撰者望文生義,將漢代的韓商「子夏」換成戰國時的卜商「子夏」,由此使後世聚訟紛紜。直到現代余嘉錫先生辨於前,張舜徽先生申之於后,這一公案才得以了斷。平心而論,對這一問題的考辨余先生應居首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