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辨體·辨義·辨人·辨偽 四

辨體·辨義·辨人·辨偽

張先生本人倒是身體力行,在《通釋》中常利用現代的出土文物來證明前人論定的偽書不偽,如《漢志·兵書略》「兵形勢」類錄「《尉繚》十六篇,圖五卷」,清代姚鼐、譚獻等人都斷定此書「為偽書」,不過是「後人雜取苟以成書而已」。張先生在此書的敘錄中則說:「自一九七二年四月,在山東臨沂銀雀山西漢初期墓葬中,出土先秦古籍竹簡數千枚,以兵書為多。而《尉繚子》與《孫子兵法》《孫臏兵法》《六韜》諸書俱在。藏於地下,已歷二千一百余年,信為先秦遺編無疑。《漢志》雜家有《尉繚》二十九篇,注云:『六國時。』《隋志》雜家有《尉繚子》五卷,注云:『尉繚,梁惠王時人。』則與孟軻同世也。」出土文物鐵證如山,所謂《尉繚》屬「偽書」的言論不攻自破。不管是證偽還是證實,最可靠的辦法還是像張先生這樣「拿出證據」來。
《漢志》中的少數典籍儘管其書不偽,但其內容全是杜撰臆造,《通釋》對此類書籍和作者毫不假辭色。《漢志·六藝略》「春秋」類收錄了「《太古以來年紀》二篇」,顧實稱書的內容「皆漢古說」,張先生則認為這類以「年紀」形式寫出的歷史書籍,作者毫無歷史責任感,內容也毫不足取:「羲農以前之事,多見於緯書,其書已不完。即其所存者觀之,多荒誕不經之說,猶各國古史之有神話也。諸緯書所述古事,始於三皇,繼分十紀,大抵出於臆造。荒遠無稽,不足信也。古人撰《書》,斷自唐虞。而司馬遷曰:『唐虞以上,不可記已』(《龜策列傳》);『神農以前,吾不知已』(《貨殖列傳》)。又稱『百家言黃帝,其文不雅馴,薦紳先生難言之』(《五帝本紀贊》)。可知昔賢闕疑之義,為不可及。緯書起於西漢之末,故有撰《太古以來年紀》以欺世者。考《禮記正義序》有雲:『伏羲之前及伏羲之後,年代參差,所說不一。緯候紛紜,各相乖背,且復煩而無用。』是其說為世詬病,由來久矣。」這類所謂「年紀」「史書」,根本就違背了歷史「無徵不信」和「多聞闕疑」的學術原則,作者有意地為了個人目的而憑空濫造,難怪《通釋》嚴厲地斥責它「荒誕不經」。《太古以來年紀》這類書籍的惡果,造成讀者歷史知識的混亂尚在其次,因為這可以由嚴肅的史學家出來糾正,最可惡的是它帶壞了一代甚至幾代學風,哪怕其書久已亡佚,其流毒仍然難消,後來那些投機取巧者會見樣學樣地跟著作偽。《通釋》接著指出它的惡劣影響:「《漢志》著錄《太古以來年紀》雖僅二篇而又早亡,然其餘緒未絕,影響深遠。後世若蜀漢時譙周之《古史考》,晉人皇甫謐之《帝王世紀》,唐人司馬貞之《三皇本紀》,宋人羅泌之《路史》、金履祥之《通鑒前編》,皆其嗣音。」這是追索作偽的上游源頭與下流餘波,是在「考鏡」作偽的淵源流別。最後,《通釋》還闡述了現在史學家所當取的嚴謹態度:「今日而言太古之事,必須以科學之律令,從事於實際之考察,得地下遺物證驗,始可推知其年代,固非徒據書本,所可逞臆空談者矣。」今天學術界抄襲作偽之風盛行,不知還有多少人能像張先生所說那樣,將「科學之律令」裝在胸中?read.99csw.comhttps://read.99csw.com
當然,《漢志》中能直接用地下出土文物證偽或證實的典籍不多,《通釋》對書籍辨偽用得最多的方法是考之史志以驗證其書籍與作者,考之本書以驗證其內容前後是否吻合,考之他書以驗其是否為原著。張先生說鑒定書之真偽萬不可輕率:「世之鑒定偽書者,固貴有證,尤貴有識,否則必以不偽為偽,則天下寧復有可保信之書!」他在《漢書藝文志釋例》中還以罕見的嚴厲語氣批評後世那些未能「深明著述本原」的學者,「書未開卷,先辨真偽,苟未得其主名,輒臆定為贗鼎,任情軒輊,隨聲是非,終致經典束閣,不思窺覽,豈不悖哉」!《通釋》辨偽的方法既非常科學,態度也十分慎重,有時雖意有未安但查無實據,就只好存疑,從不輕下斷語稱某書為偽書,某作者屬偽托,真正達到了他為自己所懸的學術高標:「持論歸乎至平,立義期于有據。」《通釋》的知識考古既體現了張先生的博學深識,也體現了他治學態度的認真嚴謹。九_九_藏_書
原刊武漢大學《圖書情報知識》2011年第2期
對《漢志》進行辨偽相當複雜,有時典籍既屬偽書,作者也是偽托,這種情況是書與人都偽。如上文論及的「道家」類《關尹子》,關https://read•99csw•com尹子其人就是子虛烏有,《關尹子》其書又豈能為真?
部次書籍離不開「辨體」「辨義」和「辨人」,而作為對《漢志》的「通釋」,當然也少不了辨偽:或辨典籍屬偽書,或辨其內容為偽造,或辨作者屬偽托。這同樣也是「知識考古」的題中應有之義。
人與書均偽還可再細分兩種不同的情況:有時偽書內容全屬偽造,這種偽書就一無可取;有時偽書中有真事、真意或真情,即古史辨學派所謂「偽書中有真歷史」,這種偽書便有很珍貴的歷史價值。《通釋》很注意對作者與書籍辨偽,但對偽書並不是一概棄如弊屣。《漢志·諸子略》「道家」類首載「《伊尹》五十一篇」,並註明作者即「湯相」。次列「《太公》二百三十七篇」,同樣註明作者「呂望為周師尚父,本有道者」。梁啟超懷疑在文明初啟之時,怎麼可能寫出幾十篇或幾百篇如此大篇幅的著作?因而他說二書「可斷其必誣」。《通釋》在二書敘錄中不僅也斷其書為偽,還分析了古人作偽的心理動因:「君人南面之術,所起甚早。然必君臣之分既立,而斯論始有所傳。其不起於夏殷以前,無疑也。顧夏殷之世,君人南面之術雖已萌芽,初但口耳相傳,至周末諸子,各述所聞,始著之竹帛耳。《淮南子·修務篇》有雲:『世俗之人,多尊古而賤今。故為道者必記之於神農、黃帝,而後能入說。亂世暗主,高遠其所從來。因而貴之。』可知諸子之書,例多托古,不足怪也。」只有像張先生這樣深明古書通例的人,才會寫出這種入情入理的敘錄,不只是滿足於簡單地指斥其偽,而是細緻地分析先秦普遍作偽的原因。還有些學者一見其書既然屬於偽書,便斷定其義必然無取,張先生則認為周末諸子很多書雖為依託,但書中內容並非全是偽造,如他在《太公》一書的敘錄中說:「上世言道術者,為使其書見重於世,故必依託古初,高遠其所從來。言道術者之必推本于伊尹、太公,猶言方技者之必推本于神農、黃帝耳。此類書戰國時興起最多,要必前有所承,非盡後起臆說也。學者籀繹遺文,可慎思而明辨之。」其書雖為偽托但義並非杜撰,戰國時期這些偽書仍值得後人細讀明辨。張先生在《廣校讎略》中也強調「偽書不可盡棄」:「學者如遇偽書,而能降低其時代,平心靜氣以察其得失利弊,雖晚出贗品,猶有可觀,又不容一概鄙棄也。」九*九*藏*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