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語文竟是那麼希臘

語文竟是那麼希臘

卡夫卡在日記里說:「昨日忽然想到母親值得我愛她愛得更深,而我卻愛她愛不深,那完全是德語使然。猶太母親不是德文里的『Mutter』,叫她做『Mutter』使她顯得有點滑稽。叫猶太女人做『Mutter』不但滑稽而且怪怪的。我相信維繫猶太家庭親情,全靠記憶中昔日猶太區的情景,因為連Vater這個字也跟猶太父親很不相稱。」(Yesterday it occurred to me that I did not always love my motherread.99csw.com as she deserved and as I could, only because the German language prevented it. The Jewish mother is no 「Mutter」, to call her 「Mutter」makes her a little comic... the Jewish woman who is called 「Mutter」theref九*九*藏*書ore becomes not only comic but strange... I believe that it is solely the memories of the Ghetto which preserve the Jewish family, for the word 「Vater」does not approximate to the Jewish father either)。
語文原來也有猙獰可怖的一面。日前九九藏書讀到曉風在台北報上寫的一篇《如果文學碰不到人生最劇烈的悲情》,讀畢格外想念她,她遠在高雄醫院侍候重病的父親。上個月在台北我們在一起開會,開完她匆匆離去,說是趕去照顧父親。她父親在加護病房住了二十多天了。她在文章里說,出版社急著要她寫一篇序文趕著出書:「文學原是我所愛的,我願一生忠摯不二,但此刻,面對死亡,文學好像全然無力招架,死亡是滔天巨浪,文學在其間又能抵禦什麼呢?」她第一次問自己:「文學算什麼?」她在醫院里無人的長廊上垂淚。「如果文學笨拙到無法觸read•99csw.com知死亡,如果文學碰不到人生最劇烈的悲情,則文學何益?出書何益?為書寫一篇小序又有何益?」這個時候,別的病人的家人圍在一起說話,中間有個小孩瞪著那雙晶灼好奇的眼睛問母親說:「媽,是阿公的病厲害?還是糖漿厲害?」別人都不懂他說什麼。他媽媽說他感冒都吃糖漿,他以為所有的葯都是糖漿。曉風於是突然明白那孩子恰如文學,在巨大的苦難面前顯得稚小蠢笨,說的話也莫名其妙,碰不到正題。「可是他雙唇似花紅,目光如青電,給他一點時間,他未必沒有答案」。
語文的疏離感製造寂寞的九-九-藏-書心靈和悲愴的情懷。有一次,我在雅典黑夜的街道上散步。路邊的樹在風中細語;希臘人三三兩兩在行人道上聊天。我聽不懂他們在談什麼。夜色顯得格外漆黑。我突然覺得陌生:人與人之間的默契都截斷了。回到旅館竟發現旅館也像醫院。一瞬間,我恍然領悟存在主義是什麼了。天一亮我下去吃早餐。樣子美得像雕塑的女服務員跟我說話,她的英語不純正,卻特別好聽。窗外晨曦淡淡,帶著幾分矜持:我終於走出了荒原。
卡夫卡也像孩子那樣稚嫩。了解他,要讀他的日記。他滿心的疑惑都在那些日記里。語文原來也可以那麼善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