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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看芙蓉爭看她

不看芙蓉爭看她

從前曾經迷戀舊工雕鈕的壽山芙蓉石印章,陸續收了一小批,格局不低,原該知足,結果不然。每次看到人家的藏品,總是羡慕,貪心想要。《觀石錄》里說,有人到朋友處看佳石,方開篋,馬上叫朋友收起來。朋友不明因由,問他到底為什麼?他笑道:「不敢久視,恐相思耳」。石章是人家的好;心理如此,無可奈何。文章不同,必須相信是自己的好才寫得下去。有個笑話大有意思:一瞎子雙目失明,只善聞香識氣。有九_九_藏_書秀才拿一部《西廂》給他聞,他說:「《西廂記》,」問他何以知之,答曰:「有些脂粉氣。」又拿《三國》給他聞,他說:「《三國演義》。」問他何以知之,答曰:「有些刀兵氣。」秀才大為驚奇,拿自做的文章給他聞,瞎子曰:「此是你的佳作。」問:「你怎知?」答曰:「有些屁氣。」秀才的文章未必真的那樣差,關鍵是瞎子要相信自己文章一定比秀才的好。
我收集芙蓉石章期https://read.99csw.com間,連「芙蓉」二字都偏愛,稱為「芙蓉」的樹和花也喜歡。那時偶然看到一首前人的詩,至今難忘:「芙蓉花發滿江紅,盡道芙蓉勝妾容;昨日妾從隄上過,如何人不看芙蓉?」芙蓉花可愛;這個美人的自信也可愛:都說開遍江邊的芙蓉比我美艷,可是我走過隄上,人人爭看的是我的容顏,不是芙蓉。天下美人也許都覺得現在的自己最美,過去的美畢竟過去了,將來會老,老則色衰矣!read.99csw.com文章亦然。少作總是堪悔的,現在寫的最合心意;將來老了,文筆想必更可觀。后一截跟美人不同。張愛玲說,念中學寫的作文有一種新的台閣體,那是明代永樂、成化年間上層官僚文人流行的文風,一味注重造句的典雅工麗,多失卻文章氣韻。她還記得寫過這樣一行警句:「那醉人的春風,把我化成了石像在你的門前。」她說她的《理想中的理想村》正是屬於這時期的作品,「我簡直不能相信這是我寫的,這裡有我最不能忍耐九九藏書的新文藝濫調」。
當然,相信文章是自己的好必須附上一個先決條件:自己的確用功寫。下筆精確靠多寫;前事不忘靠多寫;明心見性靠多寫;Martin Farquhar Tupper說的:To be accurate, write; to remember, write; to know thine own mind, write。張愛玲一生下筆認真,而且不斷反省。她底子深厚,仿隋唐演義,仿鴛鴦蝴蝶;仿章回小九九藏書說寫續紅樓夢,回目由父親代擬,通篇文字八分像曹雪芹。她連學英文也苦心孤詣,說是一從上海到香港去讀書,歇了三年光景不寫中文,「連信也用英文寫。我想這是很有益的約束」。讀了她那篇好幾萬字的《談看書》,我更相信現代散文是應該寫成那樣了。李輝寫翻譯家馮亦代,說馮先生在《讀書》上寫了十幾年《西書拾錦》,視之為晚年的一項事業去做;搞翻譯也始終認真,譯妥一句難譯的話,深深吁一口氣:「那真是讓人高興!真有意思!」這是敬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