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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燈兒,不亮了!」

「這燈兒,不亮了!」

後來,曹禺漸漸放棄了他的痛苦,連強烈的願望都放棄了。他也許已經深深感覺到他的創作生涯的終結了:「我當初應該當個老師,當個好老師,真有學問,那就好了。」文學的激|情消亡之後,曹禺憧憬著自己由文學的熱的世界轉入學術的冷的世界,可是他很快意識到自己的學問不足夠:「錢鍾書,人家才是真有學問。」他說。
曹禺不可能再跟托爾斯泰痛苦下去,卻又走不近錢鍾書的花園裡去。九*九*藏*書他的舞台雖然落幕了,幕後的對白並未沉寂:「我爸爸的語言十分精彩。我指的不是『語言大師』那一種語言,是一些恰恰沒經過思維的、冒出來的話。比如他的鋼筆沒墨水了,他需要人給他找來墨水,可他冒出的一句話是:『這燈兒,不亮了!』我看見了他桌上的鋼筆,我就懂了,是鋼筆不亮了。當他想讓人幫他關掉燈時,他就指著燈說:『把這個,取消!』很多東西都經read•99csw.com常在他的取消之列,比如取消襪子,取消褲子,取消電視,他說取消我們都明白了。」這是文學家的「弗洛依德口誤」:曹禺的語言始終是文學語言;在他的潛意識裡,他不滿足於直說鋼筆沒了墨水;他的筆是他的燈,燈怎麼可以不亮?他的筆怎麼可以寫不出字來?他不甘心。
「過去家裡常常來人,要他做一些沒有意思的事——題字或參加宴會,他覺得很煩惱。我們說,九-九-藏-書就說你身體不好。於是在來訪人面前,他真的就病得很厲害,連說話的氣力也沒有了。來人走後我和他開玩笑說:『爸,你演得也太過了。』他說:『我真的難受,胸悶極了,就這兒。』他指指胸口。奇怪,這是真的。」
曹禺的女兒萬方寫的《我的爸爸曹禺》,說她爸爸本性不會隱瞞,他的真誠表現為自己無法掌握的一種素質,任何時候都在控制他:
寫作的人求真:真的經歷、真的感情、真的信仰https://read.99csw.com、真的演繹。嚴肅的作家為了忠於自己的作品,往往會根據自己的主觀意願在現實生活中營造未來作品的情節,甚至故意親近周圍某一些真人,用行動與語言去激起他們的反應,以期將之塑造成自己作品里的人物。好多年前隱隱約約看過一位外國文學批評家也寫過這樣的推論。曹禺晚年不少奇怪的言行,果然反映出他壓抑在潛意識裡的創作慾望,既充滿了挫折感,也呈現了高度的文學意境。他有嚴重的神經九九藏書官能症,多年靠安眠藥入睡,經常在迷迷糊糊之間說出最清楚的潛在意識里的情景和意願:「我痛苦,我要寫一個大東西才死,不然我不幹!」他女兒說,「那你就寫呀!」曹禺翻個身睡著了。不一會,萬方又聽到他的聲音:「我就是慚愧呀,你不知道我有多慚愧!真的,我真想一死了事。我越讀托爾斯泰越難受……」他枕邊的確放著一本托爾斯泰評傳。他說的話都很像他寫的戲劇里的對白,隨時可以插|進《雷雨》、《日出》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