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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鄰居拉季洛夫

我的鄰居拉季洛夫

奧莉婭很快地站起來,走到園子里去了。
「喂,費奧多爾,跳一個舞吧!」拉季洛夫叫道。
老太太哭起來。我就不再問她關於拉季洛夫的事了。
「在無論什麼情形下,我的話總是對的,」我回答,「即使您那時候真的死了,您仍然是逃出了您的逆境。」
「現在讓我們到客廳里去吧,」拉季洛夫親切地說,「我給您介紹一下家母。」
我跟著他走。客廳里,在中央的長沙發上,坐著一位身材不高的老太太,穿著咖啡色衣服,戴著白色便帽,面孔慈祥而瘦削,目光畏怯而哀愁。
「您這樣想嗎?」拉季洛夫說,「嗯,您的話也許是對的。記得我在土耳其的時候,有一次躺在病院里,半死不活,我害的是創傷熱。唉,我們住的地方實在不高明,——當然,那是戰時啊——這還算是謝天謝地的!忽然又載來許多病人,——把他們安置在哪兒呢?醫生跑來跑去,找不到地方。後來他走到我跟前,問助手:『活著嗎?』那人回答說:『早上還是活著的。』醫生彎下身子聽聽:我在呼吸。這位仁兄大人不耐煩了。『好傢夥,』他說,『這人就要死了,一定要死了,還在那裡苟延殘喘,拖延日子,不過是佔著位子,妨礙別人罷了。』『唉,』我心裏想,『你要倒霉了,米哈伊洛·米哈伊雷奇……』可是我終於恢復健康,活到了今天,像您看見的那樣。可見您的話是對的。」
「您光臨到我們這裏已經很久了嗎?」她眨著眼睛,用柔弱而輕微的聲音問我。
老實說,我不很喜歡他的提議,但是拒絕是不可能的。
我不等他說完,就向他保證說:相反的,我很高興到他家裡去吃飯。
「這是,」拉季洛夫接著說,指著我走進客廳時未曾注意到的一個又高又瘦的人,「這是費奧多爾·米赫伊奇……喂,費奧多爾,來對客人表演一下你的技藝吧。你為什麼躲到屋角里去?」
「是的,」我回答,「當然。而且一切不幸都是可以忍受的,天下沒有逃不出的逆境。」
我們走進屋子裡。一個穿藍色長裾厚呢大衣的青年小夥子在台階上迎接我們。拉季洛夫立刻吩咐他拿燒酒給葉爾莫萊喝;我的獵人就向這位慷慨的施主的背後恭敬地鞠一個躬。我們從貼著各種五顏六色的圖畫、掛著許多鳥籠的前室走進一間小小的房read.99csw.com間——這是拉季洛夫的書房。我卸了獵裝,把槍放在屋角里,穿長裾大衣的小夥子手忙腳亂地替我撣灰塵。
「不過,」他說著,溫和地正對著我的臉看了一眼,「我現在仔細想想,也許您並不願意來我家,要是那樣的話……」
費奧多爾·米赫伊奇立刻從椅子上站起來,從窗上取了一隻蹩腳的小提琴,拿起弓——不像普通那樣拿著弓的末端,卻拿著弓的中央,把小提琴支在胸前,閉上眼睛,唱著歌,吱吱軋軋地擦著琴弦,跳起舞來。他看來有七十歲光景;長長的粗布外衣在他的瘦骨嶙峋的肢體上悲哀地搖晃著。他跳著舞;他那小小的禿頭有時勇敢地搖擺著,有時彷彿失了神,微微地晃動著,伸長了露筋的脖子,在原地踏步,有時顯然很吃力地彎下兩膝。他那沒有牙齒的嘴巴發出衰老的聲音。拉季洛夫大概從我的臉部表情上猜測到費奧多爾的「技藝」並沒有給我很大的快|感。
「唔,媽,我來介紹:這位是我們的鄰居***。」
老太太欠身向我彎了彎腰,她那枯瘦的手沒有放下那像袋子一樣的粗毛線手提包。
「可是,」他繼續說,「過去的事總是過去了;過去的事不能拉回來,而且畢竟……現在世界上一切都在好起來——這大約是伏爾泰的話吧,」他匆匆地補一句。
「我想住到冬天。」
費奧多爾一躍而起,用漂亮而別緻的步態在房間里跳起舞來,這步態就像大家所熟悉的「山羊」在馴服的熊身邊表演時那樣,他唱起:《在我們的大門邊……》。
「這是奧莉婭!」拉季洛夫略微轉過頭去,說,「請多多關照……好,我們吃飯去吧。」
「我是這兒的地主,是您的鄰居,姓拉季洛夫,您大概聽到過,」我的新相識繼續說,「今天是禮拜天,我家裡的飯菜也許還像樣,否則我是不敢邀請您的。」
老太太沉默了。
我們走進餐室,坐下了。當我們從客廳里走到這裏來就坐的時候,由於「享受」而眼睛發光、鼻子微紅的費奧多爾·米赫伊奇唱著歌:《勝利的雷聲響起來!》他們替他在屋角里一張沒有桌布的小桌子上安排單獨的餐具。這可憐的老頭兒不能保持清潔,因此他們經常讓他跟大家保持一段距離。他畫了十字,嘆一口氣,然後像鯊魚一般吃起來。飯菜的確不壞,因為是禮拜天,當然少不了會顫動的果凍和「西班牙風」。在席上,曾在陸軍步兵read.99csw.com團服務了十年光景而又到過土耳其的拉季洛夫就打開了話匣子;我用心聽他,同時偷看奧莉婭。她長得並不漂亮;但是她臉上的果斷而安詳的表情,她那又寬又白的前額,濃密的頭髮,尤其是一雙褐色的眼睛,不很大,然而聰明、清朗而有生氣,無論誰處在我當時的情況下,看了都要驚異的。她彷彿在留心傾聽拉季洛夫的每一句話;她臉上所表示的不是關心,而是熱情的注意。拉季洛夫從年齡上看來,可以做她的父親;他稱她「你」,但是我立刻猜測到她不是他的女兒。在談話中,他提到他的已經故世的妻子——「她的姐姐」,他指著奧莉婭這樣說。她立刻臉紅了,低下了眼睛。拉季洛夫停了一下,就變換他的話題。老太太在吃飯的時候一句話也不說,她自己差不多不吃什麼東西,也不勸我吃。她的面貌表現出一種膽怯而無希望的期待,和一種令人傷心的、老年的哀愁。快散席的時候,費奧多爾·米赫伊奇開始要為主人們和客人「祝賀」了,但是拉季洛夫看了我一眼,叫他停止了;那老頭兒用手摸摸嘴唇,眨眨眼睛,鞠一個躬,又坐下來,可是這回卻坐在椅子的邊上。吃過飯,我和拉季洛夫來到他的書房裡。
「好吧,」他微笑著對我說,「我收下您的野味,可是有一個條件:請您在我們這裏用飯。」
門外傳來一輛競走馬車的聲音,過了不多時,一個身材高大,肩膀寬闊的結實的老頭兒——獨院小地主奧夫夏尼科夫——走進房裡來……但是奧夫夏尼科夫是一個非常出色而奇特的人,所以我要請讀者允許,在另一篇里再談到他。現在我只要添說幾句:第二天我和葉爾莫萊黎明就出去打獵,打好獵就回家;過了一星期,我又到拉季洛夫家去彎彎,但是他和奧莉婭都不在家;過了兩星期,我聽說他突然失蹤,撇下母親,帶了他的小姨到不知什麼地方去了。全省嘩然,都議論這件事,這時候我才徹底了解拉季洛夫講話時奧莉婭臉上的表情。她當時臉上不僅流露著憐憫之情,還燃燒著嫉妒之情呢。
有一次,我同葉爾莫萊在野外打鷓鴣,看見一旁有一個荒廢了的園子,就向那裡走去。剛剛走進林子,一隻山鷸拍著翅膀,從灌木叢中飛起;我開了一槍,就在這一剎那間,離開我若干步的地方發出叫聲:一個青年女子的驚慌的臉從樹木後面探出來張望一下,立刻就不見了。葉爾莫萊向我跑來。「您怎麼在這裏開槍,這裡有地主住著呢。」
費奧多爾·米赫伊奇立刻把小提琴放在窗上,先向九九藏書我這客人鞠躬,其次向老太太,再向拉季洛夫鞠躬,然後走出去。
「啊,很好,老人家,夠了,」他說,「你可以去享受一下了。」
我對他說了幾句這種場合下應有的答話,就跟著他走。新近打掃的小徑很快就引導我們走出了椴樹林;我們走進菜園。在老蘋果樹和繁茂的醋栗叢之間,長著一棵棵圓圓的、淡綠色的捲心菜;蛇醉草螺旋形地盤繞在竿子上;纏著乾燥的豌豆的褐色小木棒密密地矗立在場圃里;又大又扁的南瓜彷彿在地上打滾;矇著灰塵的有稜角的葉子底下露出黃澄澄的黃瓜來;高高的蕁麻依傍著籬笆搖曳著;有兩三處地方長著一堆堆的韃靼忍冬、接骨木、野薔薇——是舊日「花壇」的遺物。在盛滿發紅的粘糊糊的水的小魚池旁邊,有一口井,周圍都是水坑。鴨子在這些水坑裡忙碌地拍著水或者蹣跚而行;一隻狗全身顫抖著,眯著眼睛,在草地上啃骨頭;一頭花斑母牛也在那裡懶洋洋地嚼草,不時用尾巴甩打瘦瘦的背脊。小徑轉彎了;粗大的爆竹柳和白樺樹後面露出一所木板屋頂的、有彎曲台階的灰色的老式房子來。拉季洛夫站定了。
我們正開始談到新任的縣長,忽然門口傳來奧莉婭的聲音:「茶準備好了。」我們走進客廳。費奧多爾·米赫伊奇照舊坐在他自己的一角里,窗和門的中間,謙恭地縮著兩隻腳。拉季洛夫的母親在那裡織襪子。通過開著的窗子,從園子里飄進秋天的涼氣和蘋果的香味來。奧莉婭忙碌地倒茶。我現在比吃飯時更加註意地看她。她同一般縣城姑娘一樣,很少說話,但是至少我看不出她是希望說幾句漂亮話而同時又帶著空虛無力的苦悶感覺的人;她不作好像充溢著難言的感觸的嘆息,不在額角底下轉動眼睛,不作幻想的和含糊的微笑。她的眼光安定而冷靜,好像大幸福或大騷亂之後休息著的人一般。她的步態、她的動作是果斷而大方的。我很喜歡她。
一個年輕的姑娘,就是我在園子里瞥見一眼的那個,走進房間里來。
「準備在這裏長住嗎?」
「當然,當然,」他又說,用手重重地拍一下桌子……「只要下決心……處在逆境里有什麼意思呢?何必耽擱,何必拖延呢……」
秋天,山鷸常常棲居在古老的菩提樹園子里。這種園子在我們奧廖爾省多得很。我們的祖先選擇居住地點時,必定辟出兩俄畝光景的好地來做有椴樹林陰|道的果園。大約經過了五十年,多至七十年,這些莊園,這些「貴族之巢」,漸次從地面上消失;房屋坍塌了,或者拆賣了,磚造的附屬建築read.99csw.com物變成了一堆堆廢墟,蘋果樹枯死,成了木柴,柵欄和籬笆影跡全無了。只有椴樹照舊繁榮,現在四面圍著耕種了的田地,正在向我們這班輕浮的子孫敘述「早已長眠的父兄」的往事。這樣的老椴樹是上好的樹木……連俄羅斯農民無情的斧頭也顧惜它。它的葉子很小,粗壯的枝條向四面八方伸展,樹底下永遠是陰涼的。
「哦,那就請吧。」
大凡經常強烈地縈心於一種思想或一種熱情的人,在舉止談吐上必定看得出一種共通的、表面上的類似點,無論他們的品性、能力、社會地位和教養如何不同。我越是觀察拉季洛夫,就越是覺得他是屬於這一類人。他談到農業,談到收穫、刈草,談到戰爭、縣裡的流言蜚語和即將臨近的選舉,他談的時候並無勉強的樣子,甚至還帶著興趣,但是突然嘆著氣,好像被繁重的工作弄得疲乏了的人那樣倒在安樂椅里,用手摸著臉。他的善良而熱誠的整個靈魂,似乎貫徹著、充滿著一種感情。使我驚奇的是,我看不出他對於下面這些事物的熱情:對於食物,對於酒,對於打獵,對於庫爾斯克的夜鶯,對於患癲癇病的鴿子,對於俄羅斯文學,對於小走馬,對於匈牙利輕騎兵的短外衣,對於玩紙牌和打檯球,對於跳舞晚會,對於省城和京都的旅行,對於造紙廠和甜菜糖廠,對於漆得金碧輝煌的亭子,對於茶,對於訓練成歪頭的副馬,甚至對於腰帶系在腋下的肥胖的馬車夫,對於不知為什麼脖子一動眼睛就橫飛的闊綽的馬車夫……「這到底是怎麼樣的一個地主!」我想。然而他絕不裝作一個憂鬱的、不滿於自己命運的人;反之,他表現出一視同仁的親切和殷勤,差不多準備卑屈地接近每一個人。的確,同時你可以感覺到:他不能同任何人作知交或真心地親近,他所以不能,並不是因為他一概不需要別人,卻是因為他的全部生活有時都傾向內面的緣故。我觀察拉季洛夫,無論如何不能想象他在現在或任何時候是個幸福的人。他也不是一個美男子;但是在他的目光中,在微笑中,在他的全部姿態中,都潛藏著一種非常動人的力量,——的確是潛藏著。因此我似乎總想更進一步地了解他,愛他。固然他有時九-九-藏-書露出地主和草原居民的本相來,然而他終究是一個好人。
「令郎有消息嗎?」最後我問她。
「是的,」拉季洛夫說,「這一點我曾經親身體會到。您知道,我是結過婚的。沒有多久……三年;我的妻子難產死了。我想,我不能獨自活著了;我非常傷心,我悲痛極了,可是哭不出來——彷彿發痴了。我們按照規矩替她穿上衣服,把她放在桌子上——就在這個房間里。教士來了;教堂執事們也來了,他們開始唱歌,祈禱,焚香;我磕頭行禮,可是一滴眼淚也沒有落下來。我的心變成了石頭,頭也是這樣,——我全身覺得沉重。第一天這樣過去了。您相信嗎?到了夜裡我竟睡著了呢。第二天早晨我走到我妻子那裡,——那時候正是夏天,太陽從她的腳上照到頭上,明晃晃的。——忽然我看見……(拉季洛夫說到這裏,不由得哆嗦一下。)您知道怎麼啦?她的一隻眼睛沒有完全閉上,有一隻蒼蠅在這眼睛上爬……我一下子就翻倒在地上,蘇醒過來以後就不斷地哭——自己不能抑制了……」
「不,沒有多久呢。」
我還來不及回答他,我的狗還來不及神氣活現地銜了打死的鳥送給我,就聽見一陣急促的腳步聲,一個留著小鬍子的高個子從林子里跑出來,帶著不滿意的神氣在我面前站定了。我竭力道歉,說出了自己的姓名,而且表示願意把在他領地內|射死的鳥交給他。
「他本來也是個地主,」我的新朋友繼續說,「而且是很有錢的,可是破產了——現在就住在我這裏……他在發跡的時候,是全省最威風的人;他搶了兩個有夫之婦,家裡養著歌手,自己唱歌、跳舞都很擅長……您要不要喝燒酒?飯菜已經準備好了。」
我又同拉季洛夫談起話來。我已經記不得,不知怎麼一來,我們談到了一種常有的情況,就是最瑣碎的小事給人的印象,往往比最重要的事給人的印象更為深刻。
我在離開鄉村以前,去訪問拉季洛夫的母親。我在客廳里見到她;她正在和費奧多爾·米赫伊奇玩「捉傻瓜」的紙牌遊戲。
拉季洛夫沉默了。我看看他,又看看奧莉婭……我永遠不能忘記她臉上的表情。老太太把襪子放在膝上,從手提包里取出手帕,偷偷地擦眼淚。費奧多爾·米赫伊奇忽然站起身,抓住他的小提琴,用沙嗄而粗野的聲音唱起歌來。他大概是想使我們高興些,但是我們一聽見他的聲音,都哆嗦了一下,拉季洛夫就叫他停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