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獨院小地主奧夫夏尼科夫

獨院小地主奧夫夏尼科夫

「他在自己的領地里怎樣安排呢?」
塔季揚娜·伊利尼奇娜低下頭,微笑一下,臉紅了。
「那時候我們鄰近還有一個人,叫做斯捷潘·尼克托波利翁奇·科莫夫。他用盡千方百計把我父親折磨得要命。這人是一個酒徒,喜歡請客,等到他喝醉了酒,用法語說一聲『C'est bon』,然後舐一舐嘴唇,——那時候可就鬧得凶了!他派人去請所有的鄰居都到他家裡來。他的馬車都準備好了,停在那裡;如果你不去,他馬上親自闖來……這真是一個怪人!他清醒的時候不說謊;可是一喝醉,就開始說:他在彼得堡的豐坦卡街上有三所房子:一所是紅色的,有一個煙囪;另一所是黃色的,有兩個煙囪;還有一所是藍色的,沒有煙囪;——他有三個兒子(其實他還沒有結婚):一個在步兵隊里,另一個在騎兵隊里,第三個待在家裡……又說每所房子里住著他的一個兒子,大兒子家裡常有海軍將官們來訪,二兒子家裡常有將軍們來訪,小兒子家裡常有英國人來訪!這時候他站起來說:『祝我的大兒子健康,他是最孝順我的!』於是他哭起來。如果有人拒絕舉杯祝賀,那就糟糕了。『槍斃你!』他說,『還不許埋葬!……』有時候他跳起來,叫著:『跳舞吧,上帝的子民們,讓自己開心開心,又可以安慰安慰我!』於是你只得跳舞,精疲力竭也只得跳。他把自己農奴的女孩子們折磨得厲害。她們常常通夜合唱,唱到天亮,嗓子最高的,就得到獎賞。可是如果她們疲倦了,他就雙手托住頭,悲嘆起來:『唉,我這無依無靠的孤兒!大家拋棄了我這可愛的人兒!』馬夫們連忙去鼓勵女孩子們。我父親也給他喜歡上了,有什麼辦法呢?他幾乎把我父親趕進了棺材,險些兒被趕了進去,幸而他自己死了,是喝醉了從鴿子棚上跌下來摔死的……瞧,以前我的鄰近會有這樣的人!」
「看樣子,您也是喜歡打獵的,盧卡·彼得羅維奇?」
我回答奧夫夏尼科夫說,這位柳博茲沃諾夫先生大概是有病的。
雷戎被叫去坐在雪橇里了。他高興得喘不過氣來,哭著,哆嗦著,向地主、馬車夫、農民們鞠躬道謝。他身上只穿一件有粉紅色帶子的綠色絨衣,天冷得厲害。地主默默地看看他那發青的凍僵了的肢體,就把這不幸的人裹在自己的皮外套里,載了他回家。僕人們跑攏來,急忙把這法國人弄暖和了,給他吃飽了,穿上了衣服。地主就帶他去見自己的女兒們。
「唉,您說說,」他轉向我,繼續說,「叫我怎樣對付那些親戚?拒絕他們是不可能的……上帝居然也賞給我一個侄兒。這小子很聰明,又伶俐,這是沒話說的;學問很好,可是我對他不會有什麼指望。他本來在官家當差,卻把職務辭去,因為沒提升他……難道他是貴族嗎?即使是貴族,也不會馬上升作將軍的。現在他就閑著沒事了……這倒還沒有什麼,哪曉得他竟當上了訟棍!替農民寫狀子,打呈報,教唆鄉警們,揭發測量員,在酒店裡進進出出,結交一班告病假回家的兵士、市儈和旅館里打掃院子的人。不是就要遭殃了嗎?區警察局長和縣警察局長警告他已經不止一次了。幸虧他會胡調:逗得他們發笑,可是後來又給他們找麻煩……得了,他還坐在你那小屋裡嗎?」他轉向他的妻子,補充說,「我很了解你:你是大慈大悲,袒護他的。」
「他來幹什麼?」
「無論什麼人都這樣,可是你顯然不是這樣的,」老頭兒低聲說……「那麼你在那邊同舒托洛莫沃的農民們幹些什麼勾當呢?」
「有什麼病!他長得那麼胖,肥頭大耳,年紀輕輕的……真是天曉得!」奧夫夏尼科夫深深地嘆一口氣。
「時勢大變了!」我說。
「請您老實告訴我,盧卡·彼得羅維奇,」在談話中有一次我這樣說,「在從前,在您那時代,是不是比較好些?」
塔季揚娜·伊利尼奇娜走到門邊,叫了一聲:「米佳!」
「那麼包什是怎樣的一個人呢?」略微沉默一會之後,我問。
「啊!」地主淡然地答應了一聲,就轉過臉去。
「我當然知道。」
「您到過莫斯科?」
「您聽到過關於瓦西里·尼古拉伊奇·柳博茲沃諾夫的事嗎?」
「你們在那兒幹什麼?」他問農人們。
「您怎麼知道?」
「對啊,對啊,」奧夫夏尼科夫承認,「喏,所以說:在舊時代,貴族們的生活豪奢得多。至於那些達官貴人,更不必說了。這些人我在莫斯科見得多。聽說那裡現在也沒有這種人了。」
「啊,弗朗茨·伊萬內奇!」奧夫夏尼科夫叫起來,「您好!近來可得意嗎?」
「嘿,不要吹牛,你的腦袋免不了要遭殃呢,」老頭兒說,「你這人完全發瘋了!」
「譬如什麼事呢?」
正是這個雷戎——或者像現在人們所稱呼他的弗朗茨·伊萬內奇——當我在座的時候走進奧夫夏尼科夫的房裡來,他和奧夫夏尼科夫之間有友好的交情……
「我還碰見費多西婭·米哈伊洛夫娜呢。」
弗朗茨·伊萬內奇·雷戎(Lejeune)是我的鄰居,是奧廖爾的一個地主,他以不很平常的方法獲得了俄羅斯貴族的榮譽稱號。他生在奧爾良,父母都是法國人,他跟著拿破崙來侵略俄國,充當鼓手。起初一切都非常順利,我們這位法國人就昂首闊步走進了莫斯科。但是在回去的路上,可憐的雷戎先生凍得半死,鼓也沒有了,落到了斯摩棱斯克農民們的手裡。斯摩棱斯克的農民們把他在一個空著的縮絨廠里關了一夜,第二天早上把他帶到堤壩邊的冰窟那裡,就開始要求這位「de la grrrrande armée」鼓手賞個臉兒,這就是要他鑽到冰底下去。雷戎先生不能同意他們的建議,操著法國口音,開始向斯摩棱斯克的農民們求情,要求放他回奧爾良去。「在那裡,messieurs,」他說,「住著我的母親,une tendre mère。」但是農民們大概不知道奧爾良城的地理位置,繼續要求他向蜿蜒的格尼洛捷爾卡河順流而下,去作水底旅行,而且已經在那裡輕輕地推著他的後頸和脊骨,催他動身。忽然傳來了一陣鈴聲,使雷戎快樂得不可言喻。堤壩上駛來一輛大雪橇,特別高聳的後座上蓋著一條五彩的毯子,前面套著三匹黃褐色的維亞特種馬。雪橇里坐著一位穿狼皮外套的、肥胖的、紅光滿面的地主。https://read.99csw.com
「哪一個費多西婭?」
「現在你不拿,等到自己生活困難起來,就要拿了。不違背良心……嘿,你呀!你倒像是一直在庇護好人!……可是你忘記了鮑里卡·佩列霍多夫嗎?……是誰為他張羅奔走?是誰包庇了他?啊?」
「是的,」奧夫夏尼科夫嘆一口氣,繼續說,「我出世做人以來,時光像水一樣流過了不少,時勢已經改變了。尤其是在貴族們中間,我看到了很大的變遷。領地少的人,或者去就職了,或者不住在原地方了;領地多的人,那就認不出他們了。這些大地主,在劃分地界的時候我看見得多。我得告訴您:我看看他們,心裏很高興,他們都是和和氣氣、斯文一脈的。只是有一點我覺得很驚奇:他們都是博覽群書的,說話頭頭是道,感動人心,可是對於實際問題都不懂得,連自己的利益都顧不到;他們自己的農奴管家可以任意捉弄他們,像彎馬軛一樣。您大概認識亞歷山大·弗拉基米雷奇·科羅廖夫的,——這不是一個道地的貴族嗎?這人風姿翩翩,家產富足,受過大學教育,似乎還到過外國,說話流利,態度謙恭,同我們大家都握手。您認識他嗎?……那麼您聽我講。上個禮拜我們為了經紀人尼基福爾·伊里奇的招請,到別廖佐夫卡去聚會。經紀人尼基福爾·伊里奇對我們說:『諸位先生,必須劃分地界了;我們這地段比所有其他的地段都落後,這是可恥的。我們著手工作吧。』於是就著手工作。照例經過商討和爭論;我們的代理人使起性子來。可是第一個吵鬧起來的是奧夫欽尼科夫·波爾菲里……這個人為什麼要吵鬧呢?……他自己一寸土地也沒有,是受他兄弟的委託來辦這件事的。他嚷著:『不行!你們騙不過我!不,我不是那樣的人!拿地圖來!把測量員給我叫來,把這出賣基督的傢伙叫到這裏來!』『您的要求到底是什麼呢?』『見鬼了!哼!你們以為我能馬上把我的要求說出來嗎?……不行,你們把地圖拿來,就是這樣!』他就用手在地圖上敲打。他又大大地侮辱了馬爾法·德米特列夫娜。她嚷著:『你怎麼敢侮辱我的名譽?』『我么,』他說,『把你的名譽給我的栗毛母馬都不要。』好容易用馬德拉酒使他安靜下來。把他勸服了,別的人又吵起來。我親愛的亞歷山大·弗拉基米雷奇·科羅廖夫坐在屋角里,咬著手杖的頭,只是搖頭。我覺得難為情,忍不住了,真想跑出去。他對我們有什麼想法呢?一看,我的亞歷山大·弗拉基米雷奇站起來,表示要說話的樣子。經紀人著了慌,說:『諸位先生,諸位先生,亞歷山大·弗拉基米雷奇要講話了。』對貴族實在不能不讚譽:全體的人立刻肅靜。於是亞歷山大·弗拉基米雷奇開始講話,他說:我們似乎已經忘記了我們為什麼而集會;又說:劃分地界,雖然無疑地是對領主有益的,可是實際上它是為了什麼呢?——是為了使農人減輕負擔,使他們工作比較便利,對付得了勞役;像現在那樣,他自己不知道自己的土地,往往駕了車到五俄裡外去耕作,也不能追究他。後來亞歷山大·弗拉基米雷奇說:不關心農民的福利,是地主的罪惡;又說:歸根結蒂,如果合理地判斷起來,他們的利益和我們的利益是一致的:他們好,我們也好;他們苦,我們也苦……又說:所以,為了一點小事而不妥協,是罪惡的,是沒有計算的……他又說,又說,……說出那樣的話!一句句打入人的心坎里……貴族們都低下了頭;我實在差點流下眼淚來。老實說,古書里不曾有過這樣的話……可是結果怎麼樣呢?他自己的四俄畝青苔沼地不肯讓出,也不肯賣掉。他說:『我要叫我手下的人把這塊沼地弄乾,在這上面開辦一個改良的制呢廠。』他說:『我已經選定這地點;關於這件事我有我自己的打算……』這是真實的才好,可是實際上只是因為亞歷山大·弗拉基米雷奇·科羅廖夫的鄰居安東·卡拉西科夫捨不得給科羅廖夫的管家一百盧布鈔票的緣故。我們就這樣沒把事情辦完就走散了。亞歷山大·弗拉基米雷奇到現在還認為自己是正確的,常常在談論那制呢廠,可是並不動手去弄乾那塊沼地。」
「以後再說吧,伯伯,」他喃喃地說。
「盧卡·彼得羅維奇,我還以為您要對我讚美舊時代呢。」
米佳顯然不願意在我面前表白和辯解。
「且不談貴族,」我開始說,「關於獨院小地主,您講些什麼給我聽聽呢,盧卡·彼得羅維奇?」
「可是,慢來!」地主又說……「喂,你這麥歇,你懂音樂嗎?」
「這件事也是我對的,——再請您判斷吧。舒托洛莫沃農民們的鄰居別斯潘金耕種了他們的四俄畝地。他說:『這地是我的。』舒托洛莫沃的農民在付代役租,他們的地主到國外去了——您想,有誰保護他們呢?可是那塊地,毫無疑問,一向是地主租給他們的。於是他們到我這裏來,說:給我們寫一張訴狀。我就寫了。別斯潘金知道了就恐嚇我,他說:『我要拔出米佳這傢伙的骨頭,還要取他的腦袋……』等著瞧吧,看他怎樣取法,我的腦袋到現在還是完好的呢。」
「一定是在那裡打檯球,喝茶消遣,彈吉他,在衙門裡跑進跑出,躲在後房裡寫狀子,跟商人的兒子們一起遊盪,是這樣嗎?……你說!」
「大概是這樣吧,」米佳微笑著說……「啊呀!差點兒忘了:安東·帕爾費內奇·豐季科夫請您星期天到他家去吃飯呢。」
「因為痛苦!唔,既然你有那樣的熱忱,就該幫助read.99csw.com他,而不該自己跟這醉漢一塊上酒店。他說話花言巧語,那有什麼稀罕!」
「他因為痛苦,才喝上酒的,」米佳放低了聲音說。
「喂,孩子們,」他對她們說,「我替你們找到一位教師了。你們老是纏著我說:教我們學音樂和法國話吧。瞧,我替你們請來了一個法國人,他還會彈鋼琴……喂,麥歇,」他指著五年前向賣花露水的猶太人買來的一架破舊的鋼琴,繼續說,「把你的技術表演給我們看看:茹哀!
馬走動了。
「到過的,很久了,很久以前了。我現在七十三歲,到莫斯科是十六歲上。」
「我們在這裏淹法國人呢,老爺。」
米佳,一個身材高高、體態勻稱、頭髮鬈曲的、年約二十八歲的小夥子,走進房裡來,看見了我,在門邊站定了。他的服裝是德國式的,但是僅僅他肩上的大得不自然的皺襞,就顯著地證明了裁剪這衣服的是俄羅斯裁縫,——不僅是一般的,還是地地道道的俄羅斯裁縫呢。
「Oui,monsieur,oui,oui,je suis musicien;je joue tous lesinstrumentspossibles!Oui,monsieur……Sauvezmoi,monsieur!
「譬如,就再說關於您祖父的事吧。他真是一個有勢力的人!他欺侮我們這班人。您大概知道——自己的田地怎麼會不知道呢——從切普雷金到馬利寧的那塊耕地吧?……現在你們在這地上種著燕麥……要知道這塊地是我們的,——完全是我們的。您的祖父把它從我們手裡奪去;他騎著馬出來,用手指著說:『這是我的領地。』——就歸他所有了。先父(願他升入天堂!)是一個公正的人,也是一個火爆性子的人,他忍受不住了,——誰願意失去自己的產業呢?——就向法院告了一狀。可是他一個人告了,別的人都不出頭,他們都害怕。就有人去告訴您祖父,說彼得·奧夫夏尼科夫在告您的狀,說您搶了他的土地……您祖父馬上派他的司獵包什帶了一大幫人來到我們這裏……他們抓住了我的父親,把他帶到你們的世襲領地上。我那時候還是一個小孩子,光著腳跟他跑。您知道怎樣?……他們把他帶到你們家的窗子下面,就用棍棒打他。您祖父站在陽台上看;您祖母坐在窗子下面,也在那裡看。我的父親喊著:『老太太,瑪麗亞·瓦西里耶夫娜,替我說個情,可憐可憐我吧!』可是她只是時時挺起身子,看了又看。後來他們要我父親聲明放棄這塊地皮,而且命令他感謝放他活命的恩德。這樣,土地就歸你們了。您去問問您那些佃戶,這塊地叫什麼?它叫做棒地,因為是靠棒打奪來的。因為這緣故,我們這些小人物對於舊時代的制度沒有多大的留戀。」
我不知道怎樣回答奧夫夏尼科夫,而且不敢看他的臉。
「您倒說說看,這是多麼奇怪的事!我真想不通。是他那些農民講出來的,可是我不明白他們的話。您知道,他是一個青年人,不久以前從他母親那裡得到一筆遺產。他就來到了自己的世襲領地里。農民們都聚攏來看自己的主人。瓦西里·尼古拉伊奇出來見他們了。農人們一看,真奇怪!老爺穿著棉絨褲子,像一個馬車夫,他的靴子上有鑲邊;襯衫是紅的,上衣也是馬車夫樣子的;留著鬍子,頭上戴著一頂很奇怪的帽子,相貌也很奇特,——說他喝醉,可又並沒喝醉,但是瘋瘋癲癲。『你們都好,』他說,『小夥子們!上帝幫助你們。』農民們向他鞠躬,——可是都不說話,您知道,他們都膽怯了。他自己也好像很膽怯。他就對他們講話:『我是俄羅斯人,』他說,『你們也是俄羅斯人;我愛好一切俄羅斯的東西……我有俄羅斯的靈魂,我的血也是俄羅斯的……』忽然他發出命令:『喂,孩兒們,大家唱一個俄羅斯民歌吧!』農民們兩腿直哆嗦;完全呆住了。有一個膽大的人剛開始唱,立刻又蹲下身子,躲在別人後面了……叫人奇怪的是:我們那裡也有這樣的地主,都是些肆無忌憚的人,又是著名的游棍,真的;穿得像馬車夫一樣,自己跳舞,彈吉他,和僕人們一起唱歌,喝酒,和農民們大吃大喝;可是這位瓦西里·尼古拉伊奇卻像一個閨房小姐:老是讀書,或者寫字,不然就朗誦讚美歌,——不跟任何人談話,怕見生人,常常獨自在花園裡散步,彷彿是寂寞或者憂愁。以前的管家在最初的時候害怕得不得了:在瓦西里·尼古拉伊奇來到以前,跑遍了農家,向所有的人鞠躬,——顯然是,貓心裏明白它吃了誰家的肉!農民們覺得有了希望,他們想:『哼,老兄!回頭就要查辦你了,你這寶貝;你就要遭殃了,你這個吝嗇鬼!……』可是結果並不是這樣——我該怎樣對您說呢?連上帝也弄不清楚這是怎麼一回事!瓦西里·尼古拉伊奇把他叫來,對他說話,可是他自己反而臉紅了,而且您知道,呼吸也很迫促:『你替我辦事要辦得公正,不可以壓迫任何人,聽見了嗎?』可是從此以後就不再叫他到跟前來!他住在自己的領地里,好像一個陌生人。於是,那個管家就放心了,而農民們都不敢到瓦西里·尼古拉伊奇那裡去,因為他們害怕。還有稀奇的事哩:這位老爺對他們鞠躬,和顏悅色地望著他們,他們卻反而嚇得要命。這是多麼奇怪的事,先生,您倒說說看?……或許是我糊塗了,老了,還是怎麼的,——真不明白。」
「不,這個免了吧,」他急忙地說,「實在……也可以講些給您聽聽,可是算了吧!(奧夫夏尼科夫揮一揮手)我們還是喝茶吧……等於農民,簡直是農民;可是老實說,我們還會怎麼樣呢?」
「可是伯伯您想:他窮,還有家眷……」
奧夫夏尼科夫嘆了一口氣。
「你瞧這些劣種!沒有一個人會講俄語的!繆齊克,繆齊克,薩維·繆齊克·芙?薩維?噯,你說呀!孔普雷內?薩維·繆齊克·芙?披雅諾,茹哀·薩維?九九藏書
「Monsieur!Monsieur!」那可憐的人叫起來。
「米佳今天來過了,」塔季揚娜·伊利尼奇娜低聲說。
奧夫夏尼科夫皺起眉頭。
雷戎終於懂得了地主所要表達的意思,就肯定地點點頭。
「幫幫忙吧,伯伯。」
塔季揚娜·伊利尼奇娜點點頭。
「沒有,沒聽到過。」
親愛的讀者,請想象一個年約七十歲的、又胖又高的人,面貌有幾分像克雷洛夫,低垂的眉毛底下有一雙明亮而聰慧的眼睛,風采威嚴,語調從容,步態遲緩,這就是奧夫夏尼科夫。他穿一件寬大的長袖藍大衣,鈕扣一直扣到上面,脖子上圍一條淡紫色的綢圍巾,腳上穿著一雙擦得很亮的有穗子的長統靴,大體上看來像一個富裕的商人。他的手漂亮、柔軟而白凈,他常常在談話時用手摸弄自己的大衣鈕扣。奧夫夏尼科夫的威嚴和鎮定、機靈和懶散、正直和頑固,使我想起彼得大帝以前時代的俄羅斯貴族……他穿起古代的無領大袍來一定是很合適。這是舊時代最後的人物之中的一個。鄰居們都非常尊敬他,認為同他交往是光榮的。同輩的獨院小地主們都很崇拜他,遠遠看見他就脫下帽子,並且以他為驕傲。一般地說,在我們那裡,直到現在,獨院小地主很難區別於農人:他們的產業差不多比農人更壞,牛犢小得可憐,馬僅能活命,挽具是繩索做的。奧夫夏尼科夫在這一般規律中是例外,雖然也算不得是富人。他和他的妻子兩個人住在一所舒適整潔的小屋子裡,用的僕人不多,讓他們穿俄羅斯服裝,稱他們為僱工。他們也替他種田。他並不冒充貴族模樣,不裝作地主,他從來沒有所謂「忘形失禮」,他在第一次被邀請時不立刻入席,有新來的客人進來,他一定站起身來,然而帶著那樣的威儀、那麼莊重的殷勤,使得客人不知不覺地向他更低身地鞠躬。奧夫夏尼科夫守著古風,並不是由於迷信(他的心靈毫無拘束),而是由於習慣。例如,他不喜歡有彈簧座的馬車,——因為他感覺不到它的舒適,——常常乘坐競走馬車,或者有皮墊的、漂亮的小馬車,自己駕著良種的棗紅色的跑馬(他養的全是棗紅色馬)。馬車夫是一個面頰紅潤的青年小夥子,頭髮剪成周圈垂髮式,穿著藍色的外衣,戴著低低的羊皮帽,腰裡系著皮帶,恭敬地坐在他旁邊。奧夫夏尼科夫常常在午飯後睡一下,每星期六進澡堂,讀的全是宗教書(讀的時候煞有介事地在鼻子上架起一副圓形的銀邊眼鏡),起身和就寢都很早。然而他的鬍子是剃光的,頭髮剪成德國式樣。他招待客人非常親切誠懇,但不向他們深深地鞠躬,不忙著張羅,不把任何乾果和腌漬物都拿出來待客。「太太!」他慢吞吞地說,並不站起身,只是略微把頭轉向她,「拿些好吃的東西來待客吧。」他認為出賣穀物是罪惡的,因為穀物是上帝的惠賜。在一八四○年普遍飢荒和物價飛騰的時候,他把全部貯藏分發給附近的地主和農民;下一年他們感激地給他送實物來還債。鄰居們常常跑到奧夫夏尼科夫這裏來請他裁判和調停,差不多總是服從他的判決,聽從他的忠告。有許多人多虧了他,才終於劃清了田地的界線……但是經過了兩三次和女地主的衝突以後,他就聲明:拒絕女性之間的一切調停。他不能容忍倉猝忙亂、驚慌著急以及女人們的閑話和「無謂紛擾」。有一次他家不知怎的失了火。一個僱工急急忙忙地跑到他房裡,喊著:「起火了!起火了!」「唔,你喊什麼?」奧夫夏尼科夫從容地說,「把我的帽子和手杖拿來……」他喜歡自己訓練馬。有一次,一匹勁頭很足的比曲格馬載了他飛奔下山,向峽谷里跑去。「喂,好了,好了,年輕的小馬兒,你要摔死了啊,」奧夫夏尼科夫溫和地對它說,一轉眼,他就連同那輛競走馬車、坐在後面的男孩和那匹馬,一同跌進峽谷里。幸而峽谷底上堆著沙。沒有一個人受傷,只是那匹比曲格馬的一條腿脫了骱。「唉,你瞧,」奧夫夏尼科夫從地上爬起來,繼續用鎮靜的聲音說,「我對你說過了啊。」他找的妻子同他很相配。塔季揚娜·伊利尼奇娜·奧夫夏尼科娃是一個身材高高的、莊重而沉默的女子,永遠圍著一條咖啡色綢圍巾。她的態度冷淡,可是不但沒有人抱怨她嚴厲,卻反而有許多窮人稱她為好媽媽和恩人。端正的容貌、烏黑的大眼睛、薄薄的嘴唇,現在還證明著她當年出眾的美貌。奧夫夏尼科夫沒有孩子。
「謝謝,老爺,謝謝。請您帶他去吧。」
「在城裡。」
「Sauvez moi,sauvez moi,mon bon monsieur!」雷戎反覆地說。
「有的地方的確比較好些,我對您說,」奧夫夏尼科夫回答,「我們生活比較安定,比較富裕,的確,……不過總還是現在好;到了您的孩子們的時代,一定更加好。」
「一概採用新方法。農民都不喜歡,—九九藏書—可是不必去聽他們的話。亞歷山大·弗拉基米雷奇辦得很好。」
親愛的讀者,請允許我把這位先生也介紹給您。
「看見了許多達官貴人,全都看見的;他們生活闊綽,叫人又讚歎又驚奇。可是沒有一個人趕得上已故的阿列克謝·格里戈里耶維奇·奧爾洛夫-切斯緬斯基伯爵。阿列克謝·格里戈里耶維奇我是常見的;我的叔叔在他那裡當管家。伯爵住在卡盧加門附近的沙波洛夫卡。這真是一個達官貴人!那樣的風采,那樣誠懇的禮貌,簡直使人不能想象,無法描述。單說身材就很魁梧,精力充沛,雙目有神!當你沒有認識他,沒有接近他的時候,你真覺得害怕,膽小;可是你一接近他,他就像太陽一樣使你溫暖,使你覺得非常愉快。他對每個人都親自接見,對所有的事都愛好。他親自參加賽馬,和所有的人競賽;他從來不馬上趕上人,不得罪人,不攔阻人,只是到了最後才超過別人;而且那樣地和藹可親:安慰對方,稱讚他的馬。他餵養著最上等的翻筋斗鴿子。常常走到院子里,坐在安樂椅上,吩咐把鴿子放起來;四周有僕人們拿著槍站在屋頂上防備鷂鷹。伯爵的腳邊放著一隻盛水的大銀盆;他就在水裡看鴿子。窮人和乞丐,有許許多多人靠他生活……他散了許多錢財!可是他動起怒來,那真像打雷一樣,非常可怕,可是你不必害怕,過一會兒他就笑了。他一舉行宴會,就幾乎把全莫斯科的人都醉倒!……他又是極聰明的人!他曾經打敗土耳其人。他又喜歡角力;大力士從圖拉,從哈爾科夫,從坦波夫,從各處地方來到他這裏。誰被他摔倒了,他就獎賞誰;可是如果有人摔倒了他,他就送給他很多禮物,還吻他的嘴唇……還有,我待在莫斯科的那會兒,他發動了一個俄羅斯從來不曾有過的獵犬競賽會:他邀請全國所有打獵的人到自己家裡,規定了日子,給了三個月的期限。人都集攏來了。帶來了許多獵狗和獵手,——啊,浩浩蕩蕩,真像一支軍隊!起先大擺筵席,然後出發到城郊去。大家都跑攏來看,真是人山人海!……您猜怎麼著?……您祖父的狗竟超過了所有的狗。」
「我知道,我知道你要說什麼話了,」奧夫夏尼科夫打斷了他的話,「的確,做人應該正直,而且有幫助親友的義務。有時候應該連自身都不顧惜……可是你是不是常常照這樣做的呢?不是有人把你邀到酒店裡去嗎?他們請你喝酒,向你鞠躬,說:『德米特里·阿列克謝伊奇,先生,幫幫忙,我們一定酬謝你。』於是把一個銀盧布或者一張五盧布鈔票偷偷地塞給你,是不是?啊?有沒有這種事?你說,有沒有?」
「對啊,是米洛維德卡,米洛維德卡……伯爵就開始請求他,說:『把你的狗賣給我吧,隨你要什麼代價。』『不,伯爵,』他說,『我不是商人,沒用的破布也不賣,可是為了表示敬意,即使妻子也可以出讓,就是米洛維德卡不能讓……我寧願自己當俘虜。』阿列克謝·格里戈里耶維奇就稱讚他,說:『說得好。』您祖父就用馬車把這隻狗載回去了;後來米洛維德卡死的時候,還奏著音樂把它埋葬在花園裡,——把這狗埋葬了,而且在上面立一塊有銘文的石碑。」
通穿堂的門開了。一個身材矮矮、頭髮斑白、穿絲絨大衣的人走了進來。
讀者已經知道,我是在拉季洛夫家裡同他相識的,大約過了兩天,我就去訪問他。恰好他在家。他正坐在一隻皮製的大沙發椅上讀《聖徒言行錄》。一隻灰貓坐在他肩上打鼾。他依照自己的慣例殷勤而莊重地招待我。我們就談起話來。
「你這幾天在哪裡?」老頭兒又說起話來。
「這樣看來,阿列克謝·格里戈里耶維奇是不欺侮任何人的,」我說。
「喜歡是喜歡的,……的確,——可不是現在:現在我的時代已經過去了,——而是在青年時代……不過您要知道,因為我們身分的關係,也搞不好的。我們這班人跟在貴族們後面是不行的。的確,我們這個階層中也有愛喝酒而沒有能力的人常常去和大人先生們周旋,……可是這有什麼樂趣呢!……不過是自取屈辱罷了。給他一匹蹩腳的、磕磕絆絆的馬;常常把他的帽子摘下來丟在地上;拿起鞭子像打馬一樣輕輕地打在他身上;可是他始終裝著笑臉,又逗別人笑。不,我告訴您:越是身分低的人,操守越是要謹嚴,不然,正是自取其辱。」
「來賠不是。」
「茹哀吧,茹哀吧,」地主反覆地說。
「我是另外一回事。我不是貴族,也不是地主。我的產業算得什麼?……而我又不懂得別的生財之道。我但求做得正當,做得合法,這就謝天謝地了!年輕的先生們不喜歡舊式,我讚美他們……現在是動腦筋的時候了。只是有一點很糟糕:年輕的先生們很會自作聰明。對付農民好像玩弄木偶,翻來覆去一陣子,弄壞了,就丟開了。於是農民又處在農奴出身的管家或者德國籍的執事的掌握之中了。最好這班年輕的先生們中間有一個人出來作個榜樣,指點一下:應該這樣辦理!……這結果會怎麼樣呢?……難道我就這樣死去,看不見新局面了嗎?怎麼會有這種怪事?真是青黃不接!」
「喂,走過來,走過來,」老頭兒說,「怕什麼難為情?你要謝謝伯母,因為她替你說情了……噯,先生,我來介紹一下,」他指著米佳繼續說,「這是我的親侄子,可是我怎麼也管不好他。已經走上末路了!(我們兩人互相鞠躬)你說,你在那邊闖了什麼禍?為什麼他們告你,你說。」
雷戎魂不附體地坐到椅子上,因為他有生以來沒有碰過鋼琴。
「不,不要以後再說,要現在說,」老人繼續說……「你呀,我知道的,你在這位地主先生面前怕難為情,那更好了,你快痛改前非吧。你說,你說呀,……說給我們聽聽。」
他默不作聲了。茶端出來了。塔季揚娜·伊利尼奇娜站起來,坐得靠近我們一些。在這天晚上,她有好幾次悄悄地走出去,又悄悄地走回來。房間里肅靜無聲。奧夫夏尼科夫鄭重其事地慢慢地喝茶,一杯又一杯。
「嗯,正是九*九*藏*書這樣,」奧夫夏尼科夫繼續說……「唉,你是寵慣他的!好,叫他進來吧,——就這樣啦,看在貴客面上,我饒恕這個蠢東西……好,叫他來吧,叫他來吧……」
我不知道怎樣回答奧夫夏尼科夫。他回頭望望,向我坐得更近一些,繼續低聲說:
「佩列霍多夫的確是自作自受……」
「不,我覺得舊時代沒有什麼可以特別讚美的。喏,舉一個例來說,您現在是地主,同您的已經故世的祖父一樣是地主,可是您沒有那樣的威勢了!當然您本來也不是那樣的人。我們現在也受別的地主的壓迫;可是這看來是不能避免的。也許,總有熬出頭的日子。不,我在青年時代看得多的那種事,現在已經都看不到了。」
「這的確是我的錯,」米佳低下頭回答,「可是我不拿窮人的錢,不違背良心。」
「窮,窮,……他是一個醉漢,是一個狂妄的人——就是這樣!」
「咦,伯伯,不是您自己對我說過……」
「怎麼您知道米洛維德卡,卻不知道包什?……這是您祖父的司獵頭兒和管獵狗的人。您祖父愛他不亞於愛米洛維德卡。他是一個無所畏懼的人,您祖父無論吩咐他什麼,他馬上就辦到,哪怕要他上刀山也行……他喊起獵狗來,森林里就發出一片嘯聲。可是他忽然鬧起脾氣來,跳下馬,躺在地上……獵狗聽不到他的聲音——就完了!它們不再去跟蹤新的足跡,無論有什麼好東西都不去追趕了。嘿,您祖父就動怒了!『不絞死這個壞小子,我就不活著了!把這出賣基督的傢伙剝下皮來!把這殺人坯的腳跟拉起來穿進他的喉嚨里去!』但是結果總是派人去問他需要什麼,為什麼不喊獵狗?包什在這種時候大都是要求喝酒,喝完了酒,站起來,又起勁地大聲呼喊獵狗了。」
「事情往往是這樣的:閻王好見,小鬼難當嘛。」
然而,恐怕讀者和我在獨院小地主奧夫夏尼科夫家裡已經坐得厭倦,那我就不再饒舌了。
「挪用了公款……開玩笑!」
米佳出去了。塔季揚娜·伊利尼奇娜跟著他出去。
「就是買了米庫里諾地方的地主加爾片琴科家的那個。費多西婭是米庫里諾人。她出了代役租,在莫斯科當女裁縫,租金按時繳納,每年一百八十二個半盧布……她做生意很能幹:在莫斯科向她定貨的人很多。可是現在加爾片琴科寫信去把她叫了來,留住她,不給她活兒干。她準備贖身,向主人說過了,可是他不作出什麼決定。伯伯,您和加爾片琴科認識,可不可以替她說一句話?……費多西婭願意出重價贖身。」
「我不到這大肚子家裡去。給你吃很貴的魚,放的奶油卻是腐臭的。不去睬他!」
「我並沒有什麼難為情,」米佳精神勃勃地說起話來,把頭搖晃一下。「伯伯,請您自己判斷。列舍季洛夫的獨院地主們到我這裏來說:『老弟,幫幫忙。』『怎麼一回事?』『是這樣的:我們的糧倉辦得很完善,實在不能再好了;忽然一個官員來到我們這裏,說是被派來檢查糧倉的。檢查過之後說:「你們的糧倉辦得很混亂,有嚴重的疏忽地方,必須報告長官。」「有什麼疏忽的地方呢?」「這個我心裏明白,」他說……我們就聚在一起作出了決定:要好好地送那官員一筆酬謝,可是老頭兒普羅霍雷奇出來阻止,他說:這不過是使這班人更加貪心罷了。這是怎麼一回事?難道我們就沒有主持公道的法庭?……我們就聽從了老頭兒的話,可是那官員惱火了,就提出控訴,打了呈報。現在就要我們去出庭。』『那麼你們的糧倉的確是完善的嗎?』我問。『上帝看見的,很完善,而且有法定數量的穀物……』我說:『那麼你們不必害怕。』就替他們寫了一張狀子……現在還沒有知道是誰勝訴……至於他們為了這件事到您這兒來告我,——那是很明顯的:無論什麼人,自己的襯衫總是貼自己的身。」
「在你看來都是好人。……怎麼樣,」奧夫夏尼科夫轉向他的妻子,繼續說,「送去給他了嗎……喏,就是那兒,你知道的……」
「是不是米洛維德卡?」我問。
「給他喝茶吧,好太太,」奧夫夏尼科夫在她後面叫道……「這小夥子並不蠢,」他繼續說,「心地也善良,只是我替他擔心……可是,對不起,我們拿這些小事把您耽擱了很久。」
「這是怎麼回事,盧卡·彼得羅維奇?我以為您是守舊的呢。」
「好,我總幫忙。可是你得留神點兒,給我留神點兒!好了,好了,不要辯解了……算了,算了!……只是以後要留心,不然的話,真的,米佳,你不得太平呢,——真的,你要完蛋。我不能老是替你擔當……我自己也是沒有權勢的人。唔,現在你去吧。」
「他這人是最好不過的……」
奧夫夏尼科夫搖搖頭。
「啊,啊!」狼皮外套帶著責備的口氣說,「帶了十二個民族到俄國來,燒掉了莫斯科,該死的傢伙,偷去了伊凡大帝鐘樓上的十字架,現在卻叫著『麥歇,麥歇!』這一下可要夾著尾巴了!這是報應……走吧,菲爾卡!」
大約兩星期之後,雷戎從這個地主那裡轉到了另一個富裕的有教養的人那裡,由於愉快溫柔的性格而得到他的賞識,就和他的養女結了婚,而且就了職,變成了貴族,後來把自己的女兒嫁給了奧廖爾的地主洛貝扎尼耶夫——一個退伍的龍騎兵兼詩人,他自己也遷居到奧廖爾來了。
「嘿,你的運氣好,」地主說……「小夥子們,放了他吧;給你們二十戈比買燒酒喝。」
這可憐的人絕望地敲打鍵盤,像敲鼓一樣,胡亂地彈了一會……「當時我心裏想,」後來他講給別人聽,「我的救命恩人一定會抓住我的衣領,把我趕出門外去。」可是這位被迫的即席演奏者竟大吃一驚,因為地主略停了一會,讚許地拍拍他的肩膀,「很好,很好,」他說,「我看出你是個內行;現在請去休息吧。」
「是不是用你的錢?是不是?唔,唔,好,我去說,我去對他說。可是我不知道,」老頭兒帶著不滿意的神氣繼續說,「這個加爾片琴科,天曉得,是一個吝嗇鬼:他收購期票,放錢生利,競買田地……誰把他弄到我們這邊來的?咳,我討厭這些外鄉人!這件事不會馬上見分曉的;不過,看看再說吧。」
「您在那裡看見了些什麼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