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施格雷縣的哈姆萊特

施格雷縣的哈姆萊特

「不,我最好給您講講我是怎樣結婚的吧。結婚原是一件大事,是整個人的試金石;結婚好像一面鏡子,能反映出……可是這種比喻太陳腐了……對不起,我要嗅一嗅鼻煙。」
「您說下去呀,我的朋友,噯,說下去呀,」盧皮欣接著說,「您恐怕免不了要給人家選作法官了,一定會選上的,您瞧著吧。當然嘍,那時候會有陪審官來替您出主意的;可是無論如何,您總得會說話,即使說說別人的見解也好。萬一省長來了,就會問:『為什麼法官說起話來結結巴巴?』別人就會回答他:『因為得了麻痹症。』省長就說:『那麼給他放血吧。』這在您的地位是不體面的,您一定同意這話吧。」
「我還沒有和您相識的榮幸,」我回答說,「為什麼您能斷定……」
「您的意思是說,我把您逗樂了……那更好了……那就讓我告訴您吧,這裏的人都叫我怪人,這就是說,在別的無聊話中間偶然提起我的名字的那些人,都這樣稱呼我。『我的命運絕沒有一個人關心。』他們想要侮辱我……唉,我的天!他們哪裡知道……我所以倒霉,就是因為我這個人一點也不怪的緣故,除了像我現在跟您說話這樣的冒昧以外,一點也不怪;但是這種冒昧是一文錢也不值的。這是一種最廉價、最低級的怪癖。」
我漸漸地覺得有些寂寞起來,忽然有一個名叫沃伊尼岑的人來招呼我了;這是一個沒有畢業的青年大學生,住在亞歷山大·米哈伊雷奇家裡,算是一個……究竟算是什麼,很難說。他打槍打得很好,又善於訓練狗。我還是在莫斯科時就認識他。他屬於這樣的一種青年:這種青年往往在每一次考試時都「裝木頭人」,這就是說,對於教授的問話絕不回答一個字。為求音節的美麗,人們又稱這些先生們為「生連腮鬍子的人」。(您可以想見,這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事情是這樣的:例如叫到沃伊尼岑的名字。沃伊尼岑在這以前挺直身子一動不動地坐在自己的長凳上,從頭到腳直冒熱汗,眼睛遲緩而茫茫然地向周圍望著,這時他就站起身來,急忙扣好制服的鈕扣,側著身子擠到考試桌前。「請拿一張考題,」教授和悅地對他說。沃伊尼岑伸出手去,手指戰戰兢兢地碰到了那疊考題。「請不要挑選,」有一個外來參加監考而很容易激動的小老頭——別系的教授——忽然憎恨起這不幸的「生連腮鬍子的人」來,用顫抖的聲音說。沃伊尼岑只得順從自己的命運,拿了一張考題,出示一下號碼,走過去在窗子邊坐下,等候他前面的一個學生回答好自己的試題。沃伊尼岑坐在窗邊,眼睛不離開考題,至多只是像剛才那樣遲緩地向四周望望,身體卻一動也不動。可是他前面的學生回答完了,教授們按照他的才能對他說「好,你去吧」,或者竟是「很好,好極了」。於是叫沃伊尼岑了。沃伊尼岑站起身,用堅決的腳步走近桌子前。「把你的考題念一遍,」教授對他說。沃伊尼岑雙手把考題捧到鼻子邊,慢慢地念了,慢慢地放下兩隻手。「現在請你回答吧,」那教授懶洋洋地說,同時把身體往後靠,兩手交叉在胸前了。死一般的寂靜支配了考場。「你怎麼啦?」沃伊尼岑不開口。外來監考的小老頭焦灼起來。「多少講一點兒呀!」我的沃伊尼岑一聲不響,彷彿已經麻痹了。他那剃光的後腦勺一動不動地突出著,在那裡迎接全班同學的好奇的目光。外來監考的小老頭的眼睛幾乎跳了出來,他對沃伊尼岑恨極了。「這可奇怪了,」另一個監考人說,「你為什麼像啞巴一樣站著?是不是回答不出?那就照實說呀。」「請讓我另外拿一張考題,」這不幸的人用低鈍的聲音說。教授們互相看看。「好,你拿吧,」主考人揮一揮手回答。沃伊尼岑重又拿一張考題,重又走到窗邊,重又回到桌子前,重又像死人一樣一聲不響。外來監考的小老頭恨不得把他活活地吞下去。結果他們把他趕走,打了個零分。你以為現在他至少會走出去了吧?沒有這回事!他回到自己的坐位上,照樣一動不動地坐著,直到考試結束,走出去的時候叫嚷著:「唉,受罪!真倒霉!」這一天就整日在莫斯科街上彷徨,有時抓著腦袋,痛罵自己無才,遭此不幸。書本他當然碰都不碰,第二天上午再反覆同樣的情況。
「為什麼!單是聽您說話的聲音就可以知道:您這樣隨隨便便地回答我……不過我完全不是您所想象的人……」
我的鄰人開始使我感到興味了。
「於是,我們就這樣享了三年福;第四年上索菲婭在第一次分娩時死了,而且——真奇怪——我彷彿早就覺得,她是不可能給我一個女兒或兒子,給世上一個新居民的。我記得她殯葬時候的情景。那時候是春天。我們教區的教堂並不大,已經很舊了,聖幛發黑了,牆壁上光禿禿的,磚地有好幾處破損了;每一個唱詩班席位上供著一個古老的大聖像。棺材抬進來,安放在聖幛正門前面正中央的地方,罩上了褪色的蓋棺布,周圍擺著三個蠟燭台。儀式開始了。一個衰老的教堂執事後面拖著一條小辮,低低地系著一條綠色的腰帶,在讀經台前悲哀地誦讀經文;教士年紀也老了,相貌和善,雙眼矇矓,穿著黃色花紋的紫色法衣,兼任著助祭的職務在做禱告。窗子都敞開著,垂枝白樺的新鮮的嫩葉填滿了窗口,在那裡搖曳著,發出簌簌的聲音;院子里飄進青草的氣味;蠟燭的紅色火焰在明麗的春光中變成了淡白色;整個教堂里都聽得見麻雀的吱喳吱喳聲,有時圓屋頂下飛進一隻燕子來,發出響亮的叫聲。在金粉似的太陽光里,幾個農民的淡褐色的頭很快地起伏著,正在熱心地為死者祈禱;香爐的洞孔里冒出一縷淡藍色的煙來。我看著我妻子的遺容……我的天!就是死,就是死神親自來到,也不能解救她,不能治好她的創傷:還是這麼一副病態的、膽怯的、隱忍的表情,——她彷彿進了棺材還不自在……我心中充滿悲痛。她是個善良的,善良的人;可是為她自己著想,還是死了的好!」
「遺憾得很,我的確沒有……」
「就是這樣。我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要睡;躺著,躺著,就睡著了。」
他在床上跳起來,恨恨地咬著牙齒,喃喃地低聲說:
「可是,」他略微想了一想又說,「我好像答應過給您講講我是怎樣結婚的。請聽吧。第一,我告訴您,我妻子已經不在人世了;第二……第二呢,我覺得我必須給您說說我的青年時代,要不您什麼也不能理解……您不想睡覺嗎?」
他坐起身,交叉了兩臂;他的睡帽的長長的影子從牆上折照到天花板上。
「我認為有什麼可怕的?」他叫起來,「是這樣的:小組,是一切獨創發展的毀滅;小組,是社交、女性、生活的醜惡的代用品;小組……唉,且慢;讓我告訴你,什麼叫做小組!小組,是懶散、疲沓的生活的共存並列,人們卻給它蒙上合理事業的名義和外形;小組用議論代替談話,使你習慣於毫無成果的空談,使你不能獨自做有益的工作,使你染上文學的疥瘡,終於剝奪了你靈魂的清新和純潔。小組,這是親睦、友愛的幌子下的庸俗和無聊,這是以坦白和同情為借口的爭論不休和自命不凡的湊合;在小組裡,憑仗每個朋友的權利,無論何時何刻,都可以把自己的污穢的手指一直插|進同伴的內心深處,無論誰的心靈上,都沒有一處純潔無瑕的地方;在小組裡,人們都崇拜空口說漂亮話的人,自尊心很強的自作聰明的人,少年老成、愛戴庸碌無才而有『隱晦』思想的詩人;在小組裡,十七歲的年輕小夥子狡獪地、巧妙地談論女人和愛情,可是在女人面前一聲不吭,或者像對付書本一樣跟她們談話,——談的都是些什麼呀!在小組裡盛行著巧言舌辯;在小組裡互相監視不亞於警察官……啊,小組!你不是小組,你是一個魔法圈,在這圈子裡毀滅了何止一個正派的人!」
Das ist der Mensch in seinem Wahn!九*九*藏*書
我好容易等到了晚上,吩咐我的馬車夫在明天早上五點鐘給我套車,就去睡覺了。可是我被註定在這一天內還要認識一個特出的人。
盧皮欣又大笑起來……忽然一種騷亂的興奮散布在整個屋子裡。大人物來了。主人馬上奔到前室里。幾個忠誠的家人和熱心的客人跟著他跑……嘈雜的談話聲變成了柔和而愉快的絮語聲,好像春天的蜜蜂在自己蜂房裡發出的嗡嗡聲。只有一隻不停不歇的黃蜂——盧皮欣——和一隻很神氣的雄蜂——科澤爾斯基——沒有壓低嗓門……終於蜂王進來了——大人物進來了。人心雀躍地歡迎他,坐著的人都欠身而起;甚至那個以廉價向盧皮欣買馬的地主,甚至這個地主也把下巴貼在胸前。大人物神氣非常威嚴,無以復加:他常把頭向後面仰,彷彿在點頭的樣子,同時說幾句嘉許的話,每一句話都用一個拖長的帶鼻音的「啊」字開頭;他極其憤慨地看看科澤爾斯基公爵的鬍子;向有工廠和女兒的、破產的文官伸出左手的食指。過了幾分鐘,——在這幾分鐘內,大人物已經把他沒有遲到而非常欣幸的話說了兩遍,——大家走進餐廳去,有權勢的人走在前面。
「當做草原上的鄉巴佬,當做大老粗……您老實說吧……」
他又低下頭,又脫下了睡帽。
「不,我不想睡覺。」
於是盧皮欣尖聲地笑起來。
「不,看上帝面上,」他打斷我的話,「請您不要問我姓名,也不要向別人打聽。就讓我在您心目中成為一個無名的人——為命運所傷害的瓦西里·瓦西里耶維奇吧。況且我是一個不奇怪的平凡的人,也就不配有獨特的姓名……但是如果您一定要給我一個稱呼,那您就稱呼……稱呼我為施格雷縣的哈姆萊特吧。無論在哪個縣份里,都有不少這樣的哈姆萊特,不過別的您也許沒有碰見過……再見吧。」
他拉住我的手臂,我們走到了窗邊。
於是盧皮欣跑去迎接公爵了。
「噓……噓……」他低聲說,接著,彷彿是向坎塔格留欣說話的方向道歉和賠禮,恭敬地說:「知道了,知道了,對不起……」繼而又低聲說:「應該讓他睡覺,他需要睡覺,他要恢復體力,那麼,至少明天吃起東西來可以照樣地滿意。我們沒有權利打擾他。況且我所要談的,似乎都對您談過了;您大概也想睡了。祝您晚安。」
「唔,很好。到了我滿十六歲的時候,我母親立刻毫不躊躇地攆走了我的法語家庭教師——從涅仁的希臘區來的德國人菲利波維奇;她帶我到莫斯科,在大學里報了名,就一命歸天了,把我留給我的親叔叔照看,叔叔是一個司法稽查官,名叫科爾通-巴布拉,是不僅施格雷縣一地聞名的人物。我的親叔叔,司法稽查官科爾通-巴布拉,照例把我的財產都侵吞了……可是問題也不在這裏。我進大學的時候——應該為我母親說句公道話——已經具有相當好的素養;可是我的缺乏獨特性在那時候就已經顯露出來。我的童年時代跟其他青年的童年時代毫無差別:我也是那麼愚蠢、萎靡地長大起來,好像裹在羽毛褥子里那樣;也是很早就開始背誦詩篇,而且消沉起來,借口喜歡幻想……幻想什麼呀?——哦,對了,幻想美……等等。我在大學里不走別的路:我立刻加入了小組。那時候和現在不同。……可是您也許不知道,什麼叫做小組?記得席勒在一首詩里說:
「請聽我說……」
「喏,您現在望著我,」他整一下他的睡帽,繼續說,「您大概在問自己:『怎麼我今天沒有注意到他?』我告訴您,為什麼您沒有注意到我,因為我不高聲說話;因為我躲在別人後面,站在門背後,不跟任何人講話;因為聽差長端著盤子在我面前走過的時候,預先把手臂抬得同我的胸部一樣高……這一切都是為什麼呢?為了兩個原因:第一,我窮,第二,我已經與世無爭……請您老實告訴我,您沒有注意到我吧?」
講話的人低下了頭,把雙手舉向上面。
「不過,」他熱情地繼續說,「我不願意使您對我死去的妻子有不好的看法。決不可以!這是一個極高尚、極善良的人,一個可愛的、能忍受一切犧牲的人;雖然如此,我應當在您我之間說老實話:要是我沒有遭到喪妻的不幸,我大概不可能在今天跟您談話了,因為我家的庫房裡的梁木至今還在,我曾經不止一次準備懸樑自盡呢!」
講話的人迅速地鑽進被窩裡,膽怯地探出頭來望著,舉起一根手指來警告我。
「瞧,他笑了,」盧皮欣繼續說,惡狠狠地望著基里拉·謝利凡內奇的起伏的肚子,「他怎麼不笑呢?」他又轉向我說,「他吃得飽飽的,身體健康,沒有孩子,農奴沒有抵押出,——他還給他們治病呢,——太太傻頭傻腦。(基里拉·謝利凡內奇把臉略微扭向一旁,裝作沒有聽清楚的樣子,但是一直笑著。)我也要笑,我老婆跟一個土地測量員逃跑了。(他咧著嘴笑著)您不知道這回事嗎?可不是!她拿定主意,就逃跑了,給我留下一封信,信上寫著:『親愛的彼得·彼得羅維奇,請原諒我;我為愛情所吸引,跟我的心上人一同離去了……』她愛這測量員,只是為了他不剪指甲,而且穿緊身褲子。您覺得奇怪嗎?您會說:『這個人真直爽。』唉,我的天!我們草原上的人說話就是這樣直言不諱的。可我們還是走開些吧……我們為什麼要站在未來的法官旁邊呢……」
甜蜜的地主笑得要命。

過了半個鐘頭。不管我怎樣努力,我無論如何也睡不著,不必要的模糊的念頭,形成了無窮盡的行列,頑強而單調地一個個移行,就像揚水機上的吊桶似的。
Gefährlich ist's den Leu zu wecken,
「那麼叫我做什麼呢?」
「可以,可以,」我回答。
他又鑽進他的羽絨被裡去了;第二天早晨他們來叫醒我的時候,他已經不在房裡。他在黎明之前就離去了。
「賭什麼?」
「瞧,」我想,「他用這樣的字眼。」
他把臉轉向我,揮動兩隻手。
就是這個沃伊尼岑來招呼我了。我同他談到莫斯科,談到打獵。
不須對讀者詳述:大人物如何被安排坐在首位,文官和省貴族長的中間——這位省貴族長臉部表情自然而尊嚴,同他那漿硬的胸衣、極其寬大的背心和裝法國煙末的圓形鼻煙盒十分相稱;主人如何張羅,奔走,忙亂,敬客,經過大人物後面時向他的背脊微笑,像小學生般站在屋角里,匆忙地接過一盤子湯或者一小塊牛肉吃著;聽差長如何端上一條嘴裏插著一束花的、長一個半俄尺的魚;穿號衣的僕役如何板起了臉,陰鬱地硬要給每一個貴族斟瑪拉加酒或乾馬德拉酒;差不多所有的貴族,尤其是年長的貴族,如何像盡義務似地勉強喝乾一杯一杯的酒;最後,如何砰砰地開香檳酒,開始舉杯祝頌健康——所有這一切,讀者大概都太熟悉了。但我覺得特別出色的,是大人物在全體歡樂的肅靜中所講的一段逸話。有一個人,好像是那個破產的文官,他是熟悉新文學的,他提到了女性的一般影響,尤其是對青年人的影響。「對,對,」大人物接著說,「這是實在的;但是對青年人應該嚴加管束,不然,恐怕他們一看見女人的裙子就要發瘋。」(全體客人的臉上都浮出孩子般愉快的微笑;有一個地主的眼色中竟露出感激之情。)「因為,青年人是愚蠢的。」(大人物大概是表示神氣的緣故吧,有時改變單詞通行的重音。)「就像我的兒子伊萬,」他繼續說,「這傻瓜還只二十歲,可有一回他突然對我說:『爸爸,讓我結婚吧。』我對他說:『傻瓜,先要有職業啊……』於是他就失望,流眼淚,……可是我……才不管呢……」(大人物說「才不管呢」這句話時,彷彿不是從嘴唇上而是從肚子里說出來的;他read.99csw.com沉默一下,威嚴地看看他鄰座的文官,同時把眉毛抬得極高,高得出乎意料之外。文官愉快地略微向一側低頭,把對著大人物的那隻眼睛極迅速地眨動起來。)「結果怎麼樣呢,」大人物又說話了,「現在他自己寫信給我,說:『父親,謝謝你,開導了我這傻瓜……』可見事情是應該這麼辦的。」全體客人當然對講話的人表示十分贊同,而且彷彿因為得到滿足和指導而活躍起來……宴會完畢之後,大家站起身,走向客廳里去,發出較大的、然而仍是彬彬有禮的、彷彿這時候所特許的嘈雜聲……大家坐下來玩紙牌。
「唔,您太誇張了,請允許我指出,」我打斷了他的話。
「請您坦白說,」他突然斜看我一眼,繼續說,「您一定覺得我是一個很古怪的人,就是所謂反常的人;或者,也許比這更壞:也許您以為我是假裝怪人的吧?」
「啊,原來如此!原來如此!……那你為什麼要到外國去?為什麼不坐在家裡,就近研究你周圍的生活呢?這樣你就可以認識生活的要求和未來,也可以弄清楚你自己的所謂使命了……可是,得了吧,」他又換一種聲調繼續說,彷彿在替自己辯護而膽怯起來,「那種還沒有經任何聖賢寫到書本里去的東西,叫我們到哪裡去研究呢!我很樂意向它——向俄羅斯生活——學習,可是它這寶貝不開口。它說,你就這樣理解我吧;可是我沒有這能力:請您給我作一個結論,下一個判斷吧……判斷嗎?他會說,這就是一個判斷:你聽聽我們莫斯科人說話——不是像夜鶯一樣嗎?可是糟就糟在這裏:他們像庫爾斯克的夜鶯那麼囀著,而不是像人那樣說話……於是我再三考慮,我想:『科學大概到處都是一樣的,真理也是一樣的。』我就打定主意動身到外國去,到異教徒那兒去了……有什麼辦法呢!青春和自負支配著我。您知道嗎,我不希望自己到時候就發胖起來,雖然人家說胖是健康的。不過,如果造物不給你肉,你的身體就不會胖起來!」
「啊,我私人的仇敵來了,」他突然回到我這裏,低聲說,「您看見嗎?那個胖子,面孔焦黃色的,頭上長著硬毛,喏,就是手裡抓著帽子、靠著牆壁走路、像狼一樣探頭探腦的那個人。我賣一匹馬給他,只賣了四百盧布,這匹馬卻值一千,這個不聲不響的傢伙現在有充分的權利來輕視我了;其實他是那麼缺乏思考力,尤其是在早晨,喝茶以前,或者剛吃飯以後,如果你對他說一聲『您好』,他就回答:『什麼?』啊,文官來了,」盧皮欣繼續說,「退職的文官,破產的文官。他有一個甜菜糖似的女兒,和一所製造瘰癧腺病的工廠……對不起,我說倒了……可您是懂得的。啊!建築師也到這兒來了!是個德國人,可是留著髭鬚,而且不熟悉自己的業務,真是怪事!……其實他又何必熟悉自己的業務呢;他只要拿賄賂,替我們這些柱子貴族多立幾根柱子就好了!」
「噯,對啦,噯,對啦,」他打斷我的話,「我知道的。」
我的鄰人抓住他的睡帽,把它拉到了鼻子上。
「有些梨子,」他略微沉默一會之後又開始說,「要放在地窖里過一些時候,它們的所謂真滋味才能出來,我那已故的妻子看來也是屬於這一類造物的。只有到了現在,我才能為她說句完全公道的話。只有到了現在,譬如說,我回想起結婚前和她在一起度過的幾個黃昏,非但不引起我一絲痛苦,反而使我感動得幾乎流下淚來。她們的家境並不富裕;她們的房子很老式,是木造的,但是很舒適,建造在山上,位於一個荒蕪了的花園和一個雜草叢生的院子之間。山下有一條河,透過茂密的樹葉,隱約望得見河水。一個大涼台從屋子裡通向花園,涼台前面有一個長滿薔薇花的橢圓形的花壇,美不勝收;花壇的每一端都長著兩棵相思樹,已故的主人在它們還細嫩的時候就把它們編繞成螺旋形。稍遠的地方,在荒蕪了的野生的馬林果叢中,有一個亭子。亭子內部裝飾得很精巧,但是外貌卻那樣陳舊衰朽,使人看了心裏怪不舒服的。涼台上有一扇玻璃門通往客廳;在客廳里,有這樣的光景呈現在觀者的好奇的眼前:屋角里都砌著瓷磚火爐;右面有一架蹩腳鋼琴,上面堆著些手抄的樂譜;一張長沙發矇著褪色的白花紋淺藍色緞子;一張圓桌;兩個玻璃櫥,上面放著葉卡捷琳娜時代的瓷器玩具和玻璃珠玩具;牆上掛著一幅有名的肖像畫,上面畫著一個淡黃髮少女,胸前抱著一隻鴿子,眼睛朝上看;桌上放著一瓶新鮮的薔薇花……您瞧,我描寫得多麼詳細。就在這客廳里,就在這涼台上,演出了我的戀愛的一切悲喜劇。這女鄰居本人是一個兇惡的女人,說話常常帶著兇狠的嘶啞聲,是一個強橫的潑婦;兩個女兒中一個叫薇拉,跟普通縣城裡的小姐沒有什麼兩樣;另一個叫索菲婭,我愛上了索菲婭。姊妹倆另外還有一個房間,是她們共同的卧室,這裏面有兩張簡樸的木床,有顏色發黃的紀念冊,有木犀草,有畫得很拙劣的男女朋友的鉛筆肖像畫(其中有一個紳士的肖像很特出,他臉上的表情特別剛勁有力,畫上的簽字更加剛勁有力,他在青年時代曾使人對他懷著過高的期望,但是結果同我們大家一樣——一事無成),還有歌德和席勒的胸像,德文書籍,乾枯了的花冠以及其他留作紀念的東西。但是這房間里我難得進去,而且不喜歡進去:我在那兒不知道為什麼透不過氣來。還有——真奇怪!我最喜歡索菲婭,是當我背對她坐著的時候,或者,當我在涼台上,尤其是在黃昏,思念她或更多是幻想她的時候。那時候我望著晚霞,望著樹木,望著已經變暗而還清楚地顯出在薔薇色天空中的細碎的綠葉;在客廳里,鋼琴旁邊,坐著索菲婭,她正在不停地彈奏貝多芬作品中她所喜歡的熱情沉著的一個樂句;那兇惡的老太婆坐在長沙發上安穩地打鼾;在充滿夕照的餐室里,薇拉忙著準備茶;茶炊發出奇妙的噝噝聲,彷彿有什麼樂事;脆餅折斷時發出愉快的爆裂聲,匙子碰著茶杯時發出叮噹聲;金絲雀不饒人地囀了一整天,突然靜息,只是難得啾啾地叫幾聲,好像在打聽什麼;從透明的輕柔的雲層中偶爾掉下幾點疏落落的雨滴……我坐著,坐著,聽著,聽著,望著,我的胸襟開朗起來,我又感覺到我在戀愛了。於是,就在這樣的黃昏的影響之下,我有一迴向老太婆請求娶她的女兒,大約過了兩個月,我就結婚了。我似乎覺得我是愛她的……到現在這時候,應該知道了,可是我實在到現在也還不知道我到底愛不愛索菲婭。這是一個善良、聰明、沉默寡言的人,有一顆溫柔的心;但是天曉得是為了什麼緣故,是為了久居鄉村的緣故還是另有別的緣故,在她的心底上(如果心有底的話)有一個創傷潛隱著,或者不如說,有一個傷口在潰爛著,這傷口沒有辦法治好,而且無論是她還是我,都說不出它的名稱。關於這個創傷的存在,我當然是在結婚之後才猜測到的。我為它費盡心機,都沒有用!我童年時養過一隻黃雀,有一回給貓抓住了,又被救出來,治好了傷,可是我這可憐的黃雀不能復健;它悶悶不樂,憔悴起來,不再唱歌了……結果,有一天夜裡,一隻大老鼠鑽進它那開著的籠子里,咬掉了它的嘴,它這才決心死了。不知道一隻什麼樣的貓把我妻子也抓了一下,她也悶悶不樂,憔悴起來,像我那不幸的黃雀一樣。有時她自己顯然想振作一下,在新鮮空氣中、陽光底下、自由天地里振奮起來;她嘗試一下,又縮成了一團。她是愛我的,她曾好幾迴向我保證,她更無別的願望了,——呸,見鬼!——她的目光黯然失色了。我想,會不會過去有過什麼事情?我就調查,但是結果一無所得。好,現在請您判斷:如果是個怪人,大概會聳聳肩膀,嘆兩口氣,照舊過自己的生活;可是我,因為不是個怪人,就要想到懸樑。我的妻子深深地沉浸在老處|女的一切習慣中——貝多芬、夜遊、木犀草、和朋友們通信、紀念冊等等,——因而對於任何其他生活方式,尤其是對於主婦的生read.99csw.com活,她無論如何也不能習慣;可是,一個已經出嫁的女人為無名的煩惱而苦悶,每天晚上唱《你不要在黎明時喚醒她》,實在是可笑的。
在一次旅行中,富裕地主兼獵人亞歷山大·米哈伊雷奇·格***邀請我去吃午飯。他的村莊離開我當時所住的小村約五俄里。我穿了燕尾服——我勸任何一個出門人即使去打獵時也非穿這種衣服不可——到亞歷山大·米哈伊雷奇家去。午餐約定在六點鐘;我五點鐘來到,已經有許許多多穿制服、便服、和其他難以定名的各種服裝的貴族先到了。主人殷勤地迎接我,但立刻又跑進餐室管理員的房間里去了。他正在等候一個顯貴的官員,心情有些興奮,——這興奮對於他的獨立的社會地位和富裕是完全不相稱的。亞歷山大·米哈伊雷奇一直沒有結過婚,也不喜歡女人;到他家裡來聚會的都是獨身者。他生活闊綽,大規模地增築並裝修祖傳的大廈,每年向莫斯科定購約一萬五千盧布的酒,向來受到人們極大的尊敬。亞歷山大·米哈伊雷奇很久以前就退職,並沒有獲得任何光榮頭銜……那麼,是什麼原因使得他要強請這位顯貴光臨,並且在盛宴的這天從清早起就興奮呢?這正如我所認識的一位司法稽查官所說的話,別人問他拿不拿甘願送他的賄賂時他回答說:無可奉告。
「當然嘍,請講下去吧。」
「好,費心了。」
「是啊,」我回答,「您也睡不著吧?」
「先生,請您設身處地替我想一想……請您判斷一下,我能從黑格爾的百科全書中得到什麼樣的,什麼樣的,您倒是說說,得到什麼樣的好處?在這百科全書和俄羅斯生活之間,您倒是說說,有什麼共通點?叫我怎樣把它應用到我們的生活上來?不單是這百科全書而已,還有一般的德國哲學……說得過分些,甚至全部科學。」
「唔……賭什麼?就賭這個:我相信您一定把我當做傻瓜。」
Doch das schrecklichste der Schrecken——
「不,不是可憐它們;不過我喜歡一切事情都合乎邏輯。」
「您大概沒有睡著吧?」我的鄰人說。
「您好像可憐它們,」我說。
Und schrecklich ist des Tigers Zahn,
「不,請聽我說。第一,我講的法語不比您差,講的德語甚至還比您好;第二,我在外國住過三年,光是在柏林就住了八個月。我研究過黑格爾哲學,先生,我能夠背誦歌德的作品;而且,我長時期戀愛過一位德國教授的女兒,回國后娶了一個患肺病的小姐,是個禿頭,可是人品優秀。可見我和您是一樣的人;我並不是您所想象的草原上的鄉巴佬……我也拚命地反省,我一點也不魯莽。」
講話的人沉默了一會。
「那好極了。您聽聽……隔壁房間里坎塔格留欣先生打鼾打得多難聽!我是並不富裕的父母所生的,——我說父母,是因為根據傳聞,我除了母親以外還有一個父親。我不記得他了;據說,他是個不大聰明的人,大鼻子,滿臉雀斑,頭髮是火紅色的,用一個鼻孔吸鼻煙;我母親的卧室里掛著他的畫像,穿著紅色的制服,黑色的衣領碰著耳朵,相貌非常難看。我常常被帶到他的畫像旁邊去挨鞭子,這時候我母親總是指著畫像說:『要是你父親在世,他還不止這樣對付你呢。』您可以想象,這對我有多麼大的鞭策。我沒有兄弟,也沒有姊妹;不,說實在的,我有過一個不中用的兄弟,後腦上生了英國病,不久就痛苦地死去了……真奇怪,英國病為什麼要鑽到庫爾斯克省的施格雷縣來?可是問題不在這裏。母親懷著草原女地主的堅強毅力從事我的教育:她從我出世的那個輝煌的日子開始就教育我,一直到我滿十六歲。……您是不是在聽我講?」
「我必須再度向您說明,我不熟悉您……」
「相反,」我連忙回答,「我很高興跟您談話。」
「先生!」他喊叫一聲,「我認為:通常只有怪人才能生活在世界上;只有他們才有權生存。有一個人說:Mon verre n'est pas grand,mais je bois dans mon verre.您瞧,」他低聲插一句,「我的法語說得多純正。我認為:即使你腦袋大,裝得下許多東西,即使你理解一切,知識豐富,追隨時代,但如果你完全沒有一點自己的、特殊的、固有的東西,有什麼用處呢!只不過在世間增添了一個陳腔濫調的倉庫罷了,誰能夠從這裏得到什麼快|感呢?不,你即使是個蠢人也好,但必須有自己獨特的見解!要有自己的氣質,自己固有的氣質,就是這麼回事!您不要以為我對這種氣質要求很高……決不!這樣的怪人多得很:不論你往哪兒瞧,到處都是怪人;所有活著的人都是怪人,可是我不在其內!」
我同主人分手后,就在各個房間里走來走去。幾乎所有的客人都是我素不相識的;有二十來個人已經坐在紙牌桌旁了。在這些朴烈費蘭斯的愛好者之中,有兩個軍人,相貌高貴而略帶憔悴;有幾個文官,系著又緊又高的領帶,留著只有果斷而安分守己的人才有的下垂的染色髭鬚(這些安分守己的人整理紙牌時神氣十足,並不轉動頭而只是側目斜視著走近來的人);有五六個縣城官吏,肚子圓肥,兩手豐|滿而多汗,兩隻腳規規矩矩地一動也不動。(這些先生們用柔軟的聲音說話,溫和地向各方面微笑,把紙牌拿得緊靠著胸衣,出王牌時不敲拍桌子,反之,用波浪形的動作把紙牌飛送到綠呢桌面上,收取贏牌時發出輕微而極其彬彬有禮的哧哧聲。)其餘的貴族有的坐在長沙發上,有的一群群地擠在門口或窗邊;有一個年紀已經不輕、外貌像女人的地主,站在屋角里,打著哆嗦,紅著臉,忸怩不安地在腰際捻弄他的表墜,雖然並沒有人去注意他;還有幾位先生,穿著莫斯科裁縫——終身行會技|師菲爾斯·克柳欣做的圓形燕尾服和格子紋褲子,肆無忌憚而興緻勃勃地在那裡議長論短,同時隨意地轉動他們的肥潤光禿的後腦勺;有一個二十歲光景的、眼睛很近視、頭髮淡黃色的青年,從頭到腳穿著一身黑的,樣子很靦腆,但在刻薄地微笑著……
我的鄰人默默地對我一看。
「在伏爾泰的一出悲劇里,」他頹喪地繼續說,「有一個貴族因為不幸到了極點而感到歡喜。在我的命運中雖然沒有一點悲劇性的事件,但是老實說,我也體味過這一類心情。我領略到了冷酷的絕望中的尖酸的狂喜;我感受到整個早晨從容不迫地躺在自己床上詛咒自己的出生時日是多麼甜蜜;我還不能一下子與世無爭。而實際上,請您想想,貧窮把我困住在我所痛恨的鄉村裡;什麼產業啦、職務啦、文學啦——都與我無緣;我避免和地主們來往,書讀厭了;至於那些抖動著鬈髮而熱狂地絮聒著『人生』這個字眼的、水腫、病態、神經質的小姐們,自從我停止了空談和讚揚以來,她們對我一點也不感興趣了;我不善於而且也不可能完全離群索居……我就開始,您知道怎麼著?我就開始到鄰居們那裡去閑逛。我好像醉心於自輕自賤似的,故意去招致各種瑣碎的屈辱。餐桌上僕人斟酒送菜時漏掉我,人們冷淡、傲慢地對待我,終於完全不理會我;他們竟不讓我加入共同的談話,於是我往往就故意在屋角里向一個最愚蠢的發言人唯唯稱是,這種人當我在莫斯科時是樂意吻我腳上的灰塵和大衣的邊角的……我竟不願意想起我正在委身於諷刺的痛苦的快|感……算了吧,孤單一人還談得上什麼諷刺!瞧,我就是這樣地一連過了好幾年,直到現在還是這樣……」
「您既然還不想睡,為什麼要躺到床上去呢?」
「這是怎麼回事?」
「況且,」講話的人繼續說,「這些都是無聊的,至少我所接觸到的是如此。我在鄉村裡很寂寞,就像一隻被關起來的小狗;九九藏書雖然,我承認,春天第一回在歸途上經過熟悉的白樺樹林的時候,我頭暈目眩了,我的心由於一種模糊的甜蜜的期望而怦怦跳動了。但是這種模糊的期望,您知道,是永遠不會實現的;相反的,卻實現了完全沒有料到的另一些情況,例如:獸疫啦,欠租啦,拍賣啦,諸如此類。我由總管雅科夫幫助,一天一天地勉強混日子;這總管是代替以前的管家的,到後來就變成了即使不比前者更厲害,至少也一樣的掠奪者,外加他那塗焦油的長統靴的氣味毒害了我的身心;有一回我想起了鄰近一家相識的人家——一個退伍陸軍上校的夫人和兩個女兒,就吩咐套馬車去訪問這鄰家。這一天應該是我永誌不忘的紀念日:六個月以後,我就娶了這位上校夫人的第二個女兒!……」
「我覺得奇怪,」略微沉默一會之後他繼續說,「為什麼這裏沒有跳蚤。這裏沒有的話,哪裡有呢?」
講話的人極迅速地轉過臉去,把頭埋到枕頭裡。
「好,費心吧。」
「終於我回到了祖國,」他用疲倦的聲音繼續說,「來到了莫斯科。在莫斯科,我發生了奇怪的變化。在國外我大都是沉默的,可是到了這裏,忽然高談闊論起來,同時天曉得為什麼變得妄自尊大了。碰到一些謙虛的人,幾乎把我看做天才;女士們同情地傾聽我的夸夸其談;但是我不善於保持我的聲望。有一天早晨,發生了對我的誹謗(誰造出來的,我不知道,一定是某一個男性的老處|女,——這種老處|女在莫斯科多得很),發生之後,就像草莓一樣生芽抽須。我被糾纏住了,想跳出來,切斷這些粘纏不清的線,可是不行……我就離開了。在這一點上也表明了我是一個荒謬的人;我應該靜靜地等候這次襲擊過去,像等候蕁麻疹痊癒一樣;那麼這班謙虛的人會重新歡迎我,這些女士們會重新微笑著聽我講話……但是糟就糟在這裏:我不是一個怪人。您知道,我的良心忽然蘇醒了,我覺得不好意思再講空話,絮絮不休地講呀,講呀——昨天在阿爾巴特,今天在特魯巴,明天在西弗采維-弗拉瑞克,講的老是這一套……但是別人要聽這一套可又怎麼辦呢?請看這方面的真正的戰士:他們對於這個滿不在乎;相反的,他們需要的就是這個;有的人二十年不停地饒舌,而且老是這一套……這就是自信心和自尊心!我也有過這種自尊心,直到現在還沒有完全消失……但是壞就壞在這裏:因為我,再說一遍,並不是怪人,我是中不溜兒的;上天應該賦給我更多的自尊心,或者索性完全不給我。但在最初的時期,我的確弄得走投無路;加之旅居外國,徹底耗盡了我的財產,而要我娶一個年紀還輕而身體已經弱得像果凍的商人的女兒,我又不肯,——我就退避到自己的村子里去。」接著我的鄰人又斜看我一眼,繼續說:「關於鄉村生活的第一印象、自然界的美、孤寂生活的幽靜的魅力等等,我大概可以略去不談了吧。」
因為來客很多,沒有一個人能有單獨的卧室。亞歷山大·米哈伊雷奇的聽差長領我走進一間綠色的有潮氣的小房間里,這裏面已經住著另一位客人,衣服都脫|光了。他一看見我,就敏捷地鑽進被窩裡,把被一直蓋到鼻子上,在鬆軟的絨毛褥子上翻來覆去了一陣子,安靜下來,然後用銳利的目光從他那棉布睡帽的圓邊底下向我注視。我走向另一張床(這房間里共有兩張床),脫了衣服,躺到潮濕的被褥里。我的鄰人在床上輾轉反側起來……我向他道了晚安。
「這裏的人都認為我是愛說俏皮話的,」在談話之中他對我說,「您別相信這話。我只不過是一個脾氣暴躁的人,要大聲罵人,因此我毫無拘束。實際上,我又何必拘謹呢?無論是誰的意見,我都看得不值一文,我什麼也不追求;我是一個惡人,——這又有什麼關係呢?惡人至少不需要才智。這是多麼爽快,您不會相信吧……喏,譬如說,喏,您看我們的主人!天曉得,他為什麼要這樣奔走,時時刻刻看表,微笑,出汗,裝神氣,而讓我們餓肚子?一個顯貴人物,有什麼稀罕!瞧,瞧,他又跑了——還是一瘸一拐的呢,您瞧。」
「請允許我把我的一個好朋友介紹給您,」盧皮欣抓住了這甜蜜的地主的手,突然用刺耳的聲音說。「不要固執呀,基里拉·謝利凡內奇,」他又說,「不會吃掉您的。來,」他繼續說,這時,狼狽的基里拉·謝利凡內奇笨拙地鞠著躬,彷彿他的肚子落下來了似的。「來,我來介紹:這是一位最好的貴族。他五十歲以前身體一直很健康,忽然想起要給自己治眼睛,因此就變成了獨眼。從此以後他給自己的農民治病,也得到同樣的成功……而他們呢,當然還是同樣表示忠誠……」
「我向您保證,他要說的並不是這個;他要說的是:Das ist ein『小組』……in der Stadt Moskau!
我抬起頭,加倍注意地看看這個怪人。在寢燈的幽暗的光線中,我勉強才能看清楚他的面貌。
「您這人真是,」基里拉·謝利凡內奇含糊地說著,笑起來。
鄰人又默不作聲了。
沃伊尼岑領我走到一個穿咖啡色燕尾服、系花領帶、額發高聳而長著髭鬚的、身材矮小的人那裡。他那肝火旺的、靈活善變的面貌,的確顯示出機敏相和刻毒相。飄忽的、譏諷的微笑不斷地扭歪他的嘴唇;一雙黑色的眯縫的小眼睛在不整齊的睫毛下表現出果敢的神色。他旁邊站著一個地主,身體寬闊,態度柔軟而甜蜜,真正是個甜言蜜語的人,而且是獨眼的。他在這矮小的人還沒說出俏皮話之前就笑著,彷彿高興得全身融化了似的。沃伊尼岑把我介紹給這位愛說俏皮話的人,他叫彼得·彼得羅維奇·盧皮欣。我們相識后,交換了初次見面的敬意。
「您肯跟我打賭嗎?」他突然很響地說。
「至少讓我請教尊姓……」我問。
講話的人雙頰通紅,眼睛黯淡無光。
他從枕頭底下取出鼻煙盒,把它打開,一邊搖晃著打開的鼻煙盒,一邊又講起來。
他連忙抬起頭來。
「您願不願意,」他突然低聲對我說,「我介紹您認識這兒最愛說俏皮話的一個人?」
「哪有這樣的事?」我吃驚地含糊說。
「也許是的,天曉得,也許是的。可是我們這種人只剩下一件樂事,那就是誇張。於是,我就這樣在莫斯科住了四年。先生,我沒法形容給您聽,這一段時光過得多麼快,快得不得了;回想起來,竟使我感到悲哀和懊喪。往往早晨起來,就像乘了雪橇滑下山去一樣……眼睛一眨,已經飛到了山腳下;轉眼黃昏到了;於是一個睡眼矇矓的僕人給你穿上一件繃緊的常禮服——你穿好衣服,不慌不忙地去到朋友那兒,抽幾筒煙,喝幾杯淡茶,談談德國哲學、愛情、精神的永恆的源泉,以及其他海闊天空的話題。不過在那裡我也碰到過有獨創見解的出類拔萃的人:有的人無論怎樣摧毀自己,壓迫自己,可仍然保持著自己的本性;只有我這個不幸的人,像柔軟的蠟那樣捏塑自己,我可憐的本性一點也不表示反抗!那時候我二十一歲了。我接受了我的承繼產,或者,更正確地說,接受了我的承繼產中我的保護人認為可以留給我的那部分,我把全部世襲領地託付給一個已經贖了身的家僕瓦西里·庫德里亞舍夫照管,便出國去,到了柏林。我在國外,我已經對您說過了,住了三年。可是怎麼樣呢?在那兒,在國外,我仍然是一個平平常常的人。首先,不用說,我對於歐洲本身,對於歐洲的生活,絲毫也不了解;我不過是在德國教授和德國書的誕生地聽德國教授講課和讀德國書罷了,所不同的就是這一點。我度著孤獨的生活,像修道士一樣;我和幾個退伍的俄國陸軍中尉廝混,他們像我一樣為渴求知識而苦悶,不過理解力很遲鈍,也不善於辭令;我又結交一些從平扎和其他農業省份里來的愚鈍的人家;我常上咖啡館,讀讀雜誌,晚上去看看戲。我和當地人很少往來,跟他們談話似乎很緊張,他們之中沒有一個人來訪問我,除了兩三個糾纏不清的猶太籍騙子,他們時常跑到我這裏來,向我借錢,以為der Russe容易受騙。最後,一個奇妙的機會偶然把我帶到了我的一個教授家裡;事情是這樣的:我到他那裡去登記聽講,但他忽然邀請我參加他家的晚會。這位教授有兩個女兒,年紀都在二十七歲左右,身體矮矮壯壯的——天曉得——鼻子那麼大,頭髮鬈曲,淡藍色的眼睛,紅潤的手,淡白色的指甲。一個名叫林亨,另一個名叫明亨。以後我就常常到教授家去。我必須告訴您:這教授並不笨,可是好像受過打擊,他在講壇上講話頭頭是道,但在家裡舌頭就大了,而且老是把眼鏡戴在額上;此外,他還是個博學的人……於是怎麼樣呢?忽然我覺得我愛上了林亨,這種感覺整整持續了六個月。我跟她談話的時候實在很少,老是對著她看;可是我把各種動人的作品朗誦給她聽,偷偷地握她的手,到了晚上就和她一塊兒幻想著,目不轉睛地看著月亮,或者單看天空。此外,她煮咖啡煮得好極了!……這樣看來,還等待什麼呢?只是有一點使得我很窘:在所謂不可名狀的幸福的瞬間,不知怎的,我的心窩裡老是隱隱作痛,一陣苦悶、寒冷的顫抖掠過胸懷。我終於忍受不了這種幸福,就逃跑了。此後我又在國外過了整整兩年:到過義大利,在羅馬看過《基督變容》,也曾佇立在佛羅倫薩的維納斯像前;我突然陷入了過度的興奮,彷彿著了魔似的;晚上常常做詩,開始寫起日記來;總之,那時候我的舉止行動和大家一樣。可是您瞧,要成為一個怪人是多麼容易。譬如我對於繪畫和雕塑是一竅不通的……這一點我照理可以公開地說……可是不,那怎麼可以!還是得找個嚮導,跑去看看壁畫。……」九九藏書
他從頭上拉下睡帽,把它丟在床上。
他把頭低了一會兒。

我沒有回答我鄰人的問題。
「終於,」他又說起話來,「我擺脫了我妻子死後我所感到的沉重的頹喪,我就打算去從事所謂事業。我在省城裡就了職;但是在公家機關的大房間里,我覺得頭痛得厲害,目力也壞起來;正好發生了其他的事由……我就辭職。我想到莫斯科去一趟,可是第一,錢不夠用;第二……我已經對您說過,我是與世無爭了。這與世無爭是突如其來的,又不是突如其來的。在精神上,我早就與世無爭了,可是我的頭還不肯低下去。我認為我的思想感情的質樸,是受了鄉村生活和不幸事件的影響……另一方面,我早就注意到:差不多所有我的鄰居,年輕的和年老的,起初由於我有學問,到過外國,以及我的教養方面的其他情況而感到惶恐,現在不但已經完全看慣了,竟開始對我粗暴或者輕率起來,不再聽完我的議論,對我說話也不再用恭敬的稱呼了。我還忘了告訴您:在我結婚後的第一年中,因為寂寞,我曾經嘗試寫作,還寄了一篇文章到一個雜誌社去,要是我沒有記錯的話,那是一個中篇小說;但是過了一些時候,收到編輯一封彬彬有禮的信,信里有一段是說:我的智慧是不能否定的,但是缺乏才華,而在文學中需要的就是才華。還有,我聽人家說:有一個過路的莫斯科人,倒是一個善良的青年人,在省長的晚會上順便批評了我,說我是一個才能枯竭而毫無價值的人。但是我的半自發的盲目性還是繼續存在著,您知道,我不願意打自己的『耳光』;終於有一天早晨,我睜開了眼睛。是這麼一回事:縣警察局長來找我,他的目的是要我注意我領地里有一座橋坍了,而這座橋是我絕對沒有能力修理的。這個寬宏大量的秩序監督者用一塊鱘魚乾下一杯燒酒,同時用長輩的口吻責備我的疏忽,不過,他為我設身處地想,勸我只要叫農民們堆些糞料上去就行了;接著他吸起煙斗,和我談論即將來到的選舉。那時候,有一個叫做奧爾巴薩諾夫的人正在圖謀省貴族長這個榮譽的稱號;他是一個無聊的空談家,又是一個受賄的人。況且他在財富和聲望上都不是特出的人。我發表了對他的看法,而且說得很不客氣;老實說,我看不起奧爾巴薩諾夫先生。縣警察局長對我看看,親切地拍拍我的肩膀,和氣地說:『喂,瓦西里·瓦西里耶維奇,我和您是不該議論這種人的——我們哪裡配呢?……安分守己些吧。』『得了吧,』我生氣地反駁,『我和奧爾巴薩諾夫先生之間有什麼差別呀?』警察局長把煙斗從嘴裏取出,睜大了眼睛,突然噗哧一聲哈哈大笑起來。『哈,這人真滑稽,』最後他流著眼淚說,『說出這樣的話來,……啊!怎麼啦?』直到離去為止,他不斷地嘲笑我,有時用胳膊肘推推我的身體,而且竟直呼我的名字。他終於走了。這是我所缺少的最後一滴;我的杯子滿得要溢出來了。我在房間里踱來踱去好幾回,在鏡子面前停下來,久久地注視著自己的狼狽的臉,慢慢地伸出舌頭,帶著苦笑搖搖頭。我眼睛上的翳落下來了,我清楚地看到,比在鏡子里看自己的臉更清楚地看到,我是一個多麼無聊的、不足道的、沒有用的、平凡的人!」
「要不要我把我的生活講給您聽聽?」他用斷斷續續的聲音問我,「或者還是把我生活中的幾個要點講給您聽聽?」
「只是一個缺陷,沒有太太們,」他深深地嘆了一口氣,繼續說,「是單身漢的宴會,——不然,我們這班人就得意了。您瞧,您瞧,」他突然叫起來,「科澤爾斯基公爵來了——就是那個高個子的男人,留著鬍子,戴黃手套的。一看就知道他是到過外國的……總是這麼遲到。我告訴您,他是一個傻瓜,就像商人的一匹馬一樣;您要是看見過就好了,他對我們這班人講起話來多麼謙虛,我們那些如饑似渴的母親們和女兒們恭維他時,他多麼寬宏大量地微笑!……他有時也說幾句俏皮話,雖然他只是順便經過才住在這裏的;他可真會說俏皮話!簡直就像鈍刀子割纖索。他討厭我……讓我去招呼他一下。」
「您認為小組有什麼可怕呢?」我問。
「這太不像話了,」鄰室里坎塔格留欣先生的瞌睡懵懂的聲音埋怨說,「是哪一個傻瓜半夜裡在談天?」
「其實,」他略微沉默一會之後繼續說,「我在青年時代有過多大的抱負啊!我在出國前以及回國后最初一段時期,曾多麼自命不凡!在國外的時候我十分警惕,老是獨來獨往,我們這種人是應該這樣做的,我們老是自己領會,領會,可是直到最後,竟連最基本的東西都不懂,都沒領會!」
「我從來就不想睡。」
「怪人,怪人!」他帶著責備的口氣搖搖頭接著說……「人家把我稱為怪人,……可是事實上,世界上再也沒有比在下我正常的人了。我大概生來就是模仿別人的……真的!我的生活也彷彿是模仿著我所讀過的各種作家,我辛辛苦苦地生活著;我曾經求學,戀愛,最後還結了婚,好像不是出於我本人的意願,好像是履行一種義務,或者上一門功課,——誰分得清呢!」
「為什麼我跟您,跟我素不相識的人,這樣冒昧地說起話來呢——天知道,只有天知道!(他嘆一口氣)並不是因為我們的心靈相接近啊!您和我兩個都是正派人,也就是利己主義者:您對我毫無關係,我對您也毫無關係;是嗎?可是我們兩個人都睡不著……那為什麼不聊聊天呢?我現在精神飽滿,這在我是很難得的。您看得出嗎,我是很膽怯的,我膽怯並不因為我是外省人,沒有官職的人,窮人,而因為我是一個自尊心非常強的人。可有的時候,在我既不能確定、也不能預知的偶然發生的良好情況的影響下,我的膽怯完全消失了,譬如現在就是這樣。現在即使叫我同達賴喇嘛面對面,我還想跟他討點鼻煙來嗅嗅呢。可是,也許您想睡覺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