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切爾托普哈諾夫和涅多皮尤斯金

切爾托普哈諾夫和涅多皮尤斯金

她走到窗子邊坐下了。我不願意增加她的窘迫,就同切爾托普哈諾夫談起話來。瑪莎微微轉身,低首蹙額,偷偷地、羞怯地、迅速地向我瞥了兩眼。她的目光像蛇芯一般閃耀著。涅多皮尤斯金坐到她身旁,在她耳朵邊輕聲地說了些什麼。她又微笑了。她笑的時候微微皺著鼻子,翹起上嘴唇,使她臉上顯出一種又像貓又像獅子的表情……
「請教……我忘記了……您尊姓大名?」
「我是一個,我,我是一個……」
我說出了自己的姓名。
「不願意。」
在夏天一個炎熱的日子里,我打完獵坐著馬車回來;葉爾莫萊坐在我旁邊打盹。睡著的獵狗都像死的一般,躺在我們腳邊,隨著車子的顛簸而跳動。馬車夫不斷地用鞭子驅趕馬身上的牛虻。白茫茫的灰塵像輕雲一般在車子後面飛揚。我們進入一片灌木林。道路凹凸不平起來,車輪常常碰著樹枝。葉爾莫萊猛然醒來,向周圍看看……「噯!」他說,「這裏一定有松雞。我們下車吧。」我們停了車,走進樹叢里。我的狗碰到了一窩鳥。我開了一槍,正要重新裝彈藥,忽然我後面發出窸窸窣窣的響聲,一個騎馬的人用手分開樹枝,向我走來。「請問,」他用傲慢的聲音說,「您有什麼權利在這裏打獵,先生?」這不相識的人說話特別快,斷斷續續的,還帶有鼻音。我看看他的臉:我有生以來沒有見過這樣的人。親愛的讀者,請想象一個身材矮小的人,淡黃色的頭髮,紅紅的獅子鼻,長長的火紅色髭鬚。一頂深紅色呢絨尖頂波斯帽,一直蓋到額上的眉毛邊。他穿一件破舊的黃色短上衣,胸前掛著黑色棉絨彈藥袋,衣縫裡全部鑲著褪色的銀帶;他肩上背著一個號角,腰帶上插著一把匕首。一匹瘦弱的、鼻子凸出的栗毛馬在他身子底下不住地折騰著;兩隻瘦削的彎爪的靈𤟥獵狗就在馬蹄旁邊打轉。這個陌生人的面貌、目光、聲音、每一動作,整個人,都表現出狂妄的豪勇和見所未見的過度的傲慢;他那雙淡藍色的、玻璃球似的眼睛像醉漢一樣東轉西瞟;他仰起頭,鼓起兩頰,鼻子里嗤嗤作響,渾身顫抖,彷彿不可一世似的——樣子活像一隻火雞。他重複了他的問話。
「要吉他做什麼?我不唱歌。」
「道歉吧,道歉吧,」一些驚慌的繼承人在施托佩爾周圍唧唧呱呱地說,「他是個瘋子,會動刀的呢。」
涅多皮尤斯金苦惱地向四周看看——所有的臉上都露出惡意的微笑,所有的眼睛都被歡喜的眼淚濡濕了。
卡爾普滿面笑容,發出一個含糊的聲音,就出去了。福姆卡來了,頭髮梳得光光的,衣服束得緊緊的,穿著長統靴,牽著幾條狗。為了禮貌關係,我對這些愚蠢的畜生讚賞了一番(靈𤟥獵狗都是極其愚蠢的)。切爾托普哈諾夫朝阿馬拉特的鼻孔啐了幾口唾沫,然而這顯然沒有使這隻狗得到一點兒快|感。涅多皮尤斯金也從後面撫摸著阿馬拉特。我們又閑談起來。切爾托普哈諾夫的態度漸漸變得很溫和了,不再作威作福;他臉上的表情變了。他望望我,又望望涅多皮尤斯金……
「老爺在家嗎?」我問。
「吩咐福姆卡,」切爾托普哈諾夫斷斷續續地說,「叫他把阿馬拉特和薩伊加牽來,要整整齊齊的,懂嗎?」
「決鬥,決鬥,馬上在一塊手帕的距離上決鬥!」怒氣沖沖的潘捷列伊喊著,「否則向我道歉,也向他道歉……」
「嗤—嗤—嗤—嗤,」他叫著,彷彿喉嚨被掐住了似的,突然雷鳴一般大叫:「我是誰?我是誰?我是潘捷列伊·切爾托普哈諾夫,是世襲貴族,我的祖先曾替沙皇效勞,而你是誰?」
「也許,」施托佩爾先生又說,「您會兩腳朝天用手走路?」
「住口!」突然一個響亮刺耳的聲音打斷了施托佩爾的話。「您欺侮弱者,怎麼不害臊!」
「切爾托普哈諾夫先生的獵狗好嗎?」
「怎麼,他是個窮人嗎?」
切爾托普哈諾夫像翻筋斗似地跳下馬,拔出匕首,叉開兩腿跑到狗旁邊,怒氣沖沖地咒罵著,攫取了被它們撕碎的兔子,然後抽搐著整個臉,把匕首插|進兔子的喉嚨里,直插到只有柄露在外面……插|進之後,就咯咯地叫喊起來。吉洪·伊萬內奇出現在樹林邊。「咯咯咯咯咯咯咯咯!」切爾托普哈諾夫又叫一次……「咯咯咯咯,」他的同伴從容不迫地附和著。
「哎,哪裡,你會願意的,只要……」
他不可思議地、竭盡全力讚美他,尊崇他為非凡的、聰明博學的人。當然嘍,切爾托普哈諾夫所受的教育無論怎樣差,然而比起吉洪的教育來,可算得是出色的了。切爾托普哈諾夫俄文書實在讀得很少,法語也學得不好,不好到這樣的程度:有一次有一個瑞士家庭教師問他:「Vous Parlez français,monsieur?」他回答說:「熱不會。」想了一下,又加上一個「巴」字。然而他總算記得世界上有一個富於機智的作家伏爾泰,還記得普魯士國王腓特烈一世在軍事方面也是一個非凡出眾的人。在俄羅斯作家中,他崇拜傑爾查文,又愛好馬爾林斯基,曾把一隻最好的雄狗取名為阿馬拉特·貝克……九九藏書
「誰知道他!」那小夥子回答,「你敲門吧。」
他踢它一腳。這可憐的東西慢慢地站起來,掉下了鼻子上的麵包,十分委屈地、彷彿踮起腳似地走向前室里去了。它的確是受委屈了:陌生客人第一次來到,主人就這樣對待它。
「潘捷列伊·葉列梅伊奇昨天用獵狗追捕了兩隻灰兔,」涅多皮尤斯金不免費力地說,顯然是想要使談話生動起來,「啊,很大的灰兔。」
我們坐下來。切爾托普哈諾夫到隔壁房間去了。
「嗯,那就讓它去吧!」
「啊,你是含羞草,」我心裏這樣想,就也偷偷地看看她那纖細柔軟的身軀、凹陷的胸部和生硬而敏捷的動作。
「恭喜您,先生,恭喜您,」他繼續說,「自然嘍,用這種方式來替自己賺得起碼的麵包,可以說不是任何人都願意的;但是de gustibus non est disputandum——這就是說,各有所好……對不對?」
他彎下身子,大喝一聲,在馬脖子上抽了一鞭;馬搖著頭,用後腳站起來,沖向一旁,踩著了一隻狗的腳。那隻狗尖聲地叫起來。切爾托普哈諾夫激怒了,嘴裏咕噥著,用拳頭在馬的兩耳中間的頭部打一下,比閃電更迅速地跳到地上,察看一下狗的腳,向傷處啐了幾口唾液,在狗肚子上踢了一腳,叫它不要叫,然後抓住馬的鬃毛,把一隻腳插|進馬鐙里。馬昂起頭,豎起尾巴,側著身子衝進叢林里;他獨腳跳著跟著它走,然而終於坐上了鞍子,發狂似地揮著皮鞭,吹著號角,馳騁而去。切爾托普哈諾夫突如其來的出現使我吃了一驚,我還沒有恢復過來,忽然一個年約四十歲的、身體胖胖的人騎著一匹小黑馬,差不多毫無聲息地從叢林里走出來。他站定了,從頭上脫下綠色皮帽,用尖細而柔和的聲音問我,有沒有看見一個騎栗毛馬的人?我回答他說,看見的。
「好,把蜜餞拿來,順便拿點伏特加來。喂,瑪莎,你聽我說,」他在她背後叫起來,「把吉他也帶來。」
我們走出了叢林;突然我們旁邊兩隻追獸的獵狗吠叫起來,一隻壯大的雪兔跳進已經長得很高的燕麥田裡。幾隻普通的狗、追獸獵狗和靈𤟥獵狗跟著它從樹林里跳出,切爾托普哈諾夫本人在狗後面沖將出來。他不叫喊,不向狗發號令要它們去追捕;他氣喘吁吁的,上氣不接下氣;他那張開的嘴巴里有時發出些斷斷續續的、毫無意義的聲音;他瞪著眼睛賓士著,發狂地用皮鞭抽打不幸的馬。靈𤟥獵狗追上了雪兔……雪兔蹲踞一下,迅速地向後轉,經過葉爾莫萊面前,鑽進樹叢里去了……靈𤟥獵狗飛奔而過。「逮——住,逮——住!」發愣的獵人口齒不清地用力叫喊,「老兄,逮住!」葉爾莫萊開了一槍……受傷的雪兔倒栽在平坦乾燥的草上,往上一跳,在襲擊過去的獵狗的牙齒里悲慘地號叫起來。幾隻追獸獵狗立刻都跑攏來了。
切爾托普哈諾夫安靜下來,走向涅多皮尤斯金,拉住他的手,果敢地向四周望望,並沒有接觸到任何人的目光,就在鴉雀無聲的靜默中帶著死者自購的別謝連傑耶夫卡村的新領主威風凜凜地走出房間去了。
潘捷列伊·葉列梅伊奇·切爾托普哈諾夫是附近一帶聞名的危險而狂妄的人,頭等的傲慢人和莽漢。他在軍隊里服務過極短的一個時期,因為發生「不快事件」,就以當時人們所謂「母雞不是鳥」的軍銜退了伍。他出身於曾經是富裕的舊家;他的祖先們依照草原居民的習俗,生活很闊氣,這就是說,邀請的和沒有邀請的客人都招待,請他們大吃大喝,分發給客人三套車的馬車夫每人一俄石燕麥,家裡養著樂師、歌手、幫閑和狗,在節慶日款待眾人喝葡萄酒和家釀啤酒,每逢冬天用自己的馬駕著沉重的大馬車到莫斯科去;有時卻一連幾個月沒有一文錢,靠吃家禽來果腹。潘捷列伊·葉列梅伊奇的父親所得到的產業,已經破落了;到他手裡又被盡情地揮霍一番,他死的時候,留給他唯一的承繼人潘捷列伊的,只是已經抵押出的別索諾沃村連同三十五個男農奴和七十六個女農奴,還有科洛勃羅多瓦亞荒原上十四又四分之一俄畝沒有用的土地,不過在先人的文件中並沒有找到關於這塊土地的任何契紙。這位先人實在是由於非常奇怪的方式而破產的:是「經濟核算」毀了他。照他的見解,貴族們不應該依靠商人、市民和類乎此的他所謂「強盜」;他在自己的領地內創設了各種各樣的手藝作坊;「又體面,又便宜,」他常常說,「這就是經濟核算!」他終身沒有放棄這種致命的思想;正是這種思想使他破了產。然而他博得了一時的歡樂!他所有的奇怪想頭都被實行了。在種種發明之中,有一次他依照自己的想法造了一輛龐大的家庭馬車,這輛馬車笨重極了,儘管他把整個村子里所有的農家馬連同馬的主人們都趕了來,叫他們齊心協力地拉,但它在第一個斜坡上就翻了車,摔得粉碎。葉列梅伊·盧基奇(潘捷列伊的父親名叫葉列梅伊·盧基奇)吩咐在這斜坡上立一個紀念碑,心裏卻一點也不懊喪。他又曾動念頭建造一個教堂,當然是自己設計,不要建築師幫助。他把整個樹林的木材拿來燒磚,奠定了基礎——大得不得了!竟同省里的大教堂的基礎一樣;造好牆壁,開始建造圓屋頂,圓屋頂塌下來。他再造,圓屋頂又坍塌了;他第三次造,圓屋頂第三次崩潰了。我的葉列梅伊·盧基奇就尋思起來:這事情九_九_藏_書不妙……一定是可惡的巫術在那裡搗蛋……突然下個命令:把村裡所有的老太婆都鞭打一頓。老太婆都被鞭打過了,但圓屋頂還是造不起來。於是他開始按照新計劃替農人改建住屋,一切都根據經濟核算;他把每三家農戶排成三角形連在一起,中央立一根竿子,竿子上裝一隻油漆的椋鳥籠,插一面旗。他往往每天想出一個新花樣來:有時用牛蒡葉來煮湯,有時把馬尾剪下來給家僕做帽子,有時打算用蕁麻代替亞麻,用蘑菇來餵豬……然而他不單是愛搞經濟上的花樣,又關心他的農民的福利。有一回他在《莫斯科時報》上讀到了哈爾科夫的地主赫里亞克-赫魯皮奧爾斯基的一篇關於農民日常生活中道德的好處的文章,第二天就發出命令:所有的農民必須立刻把哈爾科夫地主的這篇文章熟讀到會背誦。農民們把文章讀熟了;主人問他們是否懂得這裏面所寫的話。管家回答說:「怎麼不懂呢!」就在那時候,他為了維護秩序和便於經濟核算起見,命令把他屬下所有的農民編起號碼來,每個人在衣領上縫著他的號碼。遇見主人時,每個人都要喊一聲:「我是第×號!」主人就和氣地回答:「你去吧!」
但是倒霉的獅子狗只是抖了一下身子,始終不張開嘴巴;它照舊坐在那裡,痛苦地捲起尾巴,扭歪著臉,沒精打采地眨眨眼睛,眯起眼睛,彷彿在自言自語:「當然隨您的便!」
我走進一間空落落的、小小的前室,通過開著的門,看見切爾托普哈諾夫。他穿著油污的布哈拉長袍和寬大的燈籠褲,戴著紅色的小圓便帽,坐在椅子上,一隻手抓住一隻幼小的獅子狗的嘴臉,另一隻手伸在狗鼻子上面,手裡拿著一塊麵包。
「您把它嚇壞了,」我說。
我們沉默了一會。
我點點頭,表示同意。我們又沉默了一會。
他割下兔子的爪子,把胴體掛在鞍子後面的皮帶上,把爪子分給狗吃了。
「喂,瑪莎,」切爾托普哈諾夫問,「應該拿點東西出來招待招待客人吧,啊?」
切爾托普哈諾夫走進房間來了。涅多皮尤斯金笑笑,不說下去了,他用眼色示意要我看看他,彷彿想說:「您自己看了就知道。」我們就開始談打獵。
「先生,您是在這裏,」他繼續說,「在我的土地上。」
「進來,是誰?」
「您光臨到我們這地方很久了吧?」涅多皮尤斯金用手遮著嘴巴小心地咳嗽一下,用柔和的聲音說起話來,為了表示禮貌,說話時把手指在嘴唇上按了一會。
「那麼,請您打獵吧。我自己也是貴族,很樂意為貴族服務。……我叫做潘捷列伊·切爾托普哈諾夫。」
「要不要我把獵狗給您看看?」切爾托普哈諾夫問我,不等我回答,就叫喚卡爾普。
「那麼他為什麼要住在他那兒呢?」
大家回過頭去一看。門口站著切爾托普哈諾夫。他是已故的專賣商人的遠房侄兒,所以也收到親戚會議的請帖。在讀遺囑時,他像往常一樣,為了驕傲,一直很自負地站在遠離別人的地方。
「什麼?」瑪莎立刻皺起眉頭問。
「住口,」他傲然地把頭一昂,又說一遍。
就是剛才那個聲音喊起來:
「這個?是吉洪·伊萬內奇·涅多皮尤斯金。住在切爾托普哈諾夫家裡的。」
「或許您會學公雞叫吧?」
切爾托普哈諾夫先生的住宅樣子很凄涼:原木顏色發黑,向前凸出,煙囪坍塌,屋角霉爛而歪斜,灰藍色的小窗在蓬鬆而低垂的屋頂下面顯得異常萎靡,好像某些荒淫的老婦人的眼睛。我敲敲門;沒有人答應。可是我聽見門裡面有刺耳的聲音:
切爾托普哈諾夫重又轉向文佐爾,把那塊麵包放到它鼻子上。我向四周看看。在這房間里,除了一張可以拉開來的、高低不平的、有十三條長短不齊的腿的桌子,和四隻坐坍了的麥稈椅子以外,沒有別的傢具。很久以前粉刷過的牆壁上,顯出一塊塊青色的星形斑點,有許多地方已經剝落;兩扇窗子中間掛著一面鑲在很大的紅木框里的模糊的破鏡子。屋角里放著些長煙管和火槍;天花板上掛著又粗又黑的蛛絲。
「我能和您相識,非常榮幸。倘有機會,歡迎您到我家來……」繼而他又憤怒地說:「那個福姆卡到哪裡去了,吉洪·伊萬內奇?追捕雪兔的時候他不在這裏。」
「來,讓我介紹一下,」潘捷列伊·葉列梅伊奇說,「說她是妻子,又不是妻子,但是幾乎同妻子一樣。」
通向另一個房間的門小心地打開了,涅多皮尤斯金先生笑容可掬地鞠著躬走出來。
「就來了,就來了,」吉洪·伊萬內奇在隔壁房間里回答。「瑪莎,把領帶給我。」
他跨上馬。
「多謝您啦。」
她走出去了,不久就拿了蜜餞和伏特加回來,仍舊坐在窗子旁邊。她的額上還看得出一條皺紋;兩條眉毛有時抬起,有時垂下,好像黃蜂的觸鬚……讀者注意到嗎,黃蜂的臉是多麼兇狠?「唔,」我想,「暴風雨要來了。」談話進行得並不順利。涅多皮尤斯金一聲不響,勉強微笑著;切爾托普哈諾夫氣喘吁吁,面紅耳赤,瞪著一雙眼睛;我已經打算走了……瑪莎突然站起來,豁地一下把窗子打開,探出頭去,怒氣沖沖地喊一個過路的農婦:「阿克西尼婭!」那農婦嚇了一跳,想轉過身來,可是滑了一跤,啪噠一聲沉重地跌倒在地上。瑪莎仰著身子,哈哈大笑起來,切爾托普哈諾夫也笑了,涅多皮尤斯金高興得尖叫起來。我們大家精神振奮了。一個閃電,雷雨就過去……空氣又澄清了。
「我不知道這裡是禁止打獵的,」我回答。
後面有一個人迅速地、然而斯文地發出一聲驚喜的尖叫聲。
我同這兩位朋友初次見面之後幾天,我就到別索諾沃村去訪問潘捷列伊·葉列梅伊奇。從遠處就望得見他那所小屋子;這屋子矗立在離村子半俄里的荒地上,即所謂「在空曠的地方」,彷彿一隻鷂鷹站在耕地上。切爾托普哈諾夫的整個莊園共有四間大小不同的破舊屋子,即廂房、馬廄、棚屋和澡堂。每一間屋子都獨立,自成一體,沒有籬垣,也不見大門。我的馬車九九藏書夫猶豫地把車子停在一個井欄半已腐爛而淤塞了的井旁邊。在棚屋旁邊,有幾隻瘦瘦的亂毛靈𤟥小狗在那裡咬一匹死馬,大概就是奧爾巴桑了;其中一隻小狗抬起染血的嘴臉,匆忙地吠叫幾聲,重又去啃食那些露出的肋骨。馬的旁邊站著一個年約十七歲的小夥子,面孔浮腫而發黃,穿著侍童的服裝,光著腳;他正在一本正經地看守交給他照管的狗,有時用鞭子抽打那些最貪吃的狗。
切爾托普哈諾夫像火藥碰著火花一般爆發起來。他憤怒得透不過氣來了。
「噯!」他突然叫起來,「為什麼讓她一個人坐在那兒?瑪莎!喂,瑪莎!到這兒來。」
吉洪·伊萬內奇·涅多皮尤斯金的出身不像潘捷列伊·葉列梅伊奇那麼可以自傲。他的父親出身於獨院小地主,經過四十年服役,才獲得了貴族的地位。世間有一種人,災難像對私人仇敵一般毫不放鬆地緊緊追逐著他——老涅多皮尤斯金先生便是屬於這一種人的。這可憐的人在整整六十年的生活過程中,從出生到死去,一直在同小人物所特有的一切貧困、疾病和災禍作鬥爭;他拚命掙扎,吃不飽,睡不足,低頭哈腰,東奔西走,憂愁疲勞,為每一個戈比發抖,他的確是為了服役而「無辜地」受罪;始終沒有為自己或孩子們賺得一塊起碼的麵包,就死在閣樓里或地窖里了。命運像獵狗追逐兔子一般折磨他。他是一個善良而誠實的人,但「按照職位」受一點賄賂——從十戈比到兩個盧布。老涅多皮尤斯金曾經有過一個瘦弱的、患肺病的妻子;也有過幾個孩子;幸而不久就死掉了,只剩下吉洪和一個女兒名叫米特羅多拉,綽號叫做「買賣人家的一枝花」,經過許多可悲、可笑的事件之後,嫁給了一個退職的司法訴訟代理人。老涅多皮尤斯金先生總算在生前替吉洪安頓了一個事務所的編外官員的職位;但父親一死,吉洪立刻就退職。永遠的提心弔膽,對饑寒的艱苦鬥爭、母親的憂愁苦悶、父親的絕望的奔忙,老闆和店東的粗暴的壓迫,——這些日常不斷的痛苦,在吉洪的性情中養成了一種說不出的膽怯:一看見上司的影子,他就發抖而失神,好像一隻被捕的小鳥。他放棄了職位。漫不經心的、也許是開玩笑的造物,往往把各種能力和嗜好賦給人們而完全不考慮到他們的社會地位和財產;它用它所固有的關心和親愛,把吉洪這個窮官吏的兒子塑造成一個多情善感、遊手好閒而性格溫柔的人——一個特別適宜於享樂的、具有極靈敏的嗅覺和味覺的人……塑造完畢,仔細加工之後,就讓它這個作品靠酸白菜和臭魚成長。這個作品長大了,就開始所謂「生活」。這下子可熱鬧起來啊。糾纏不已地折磨老涅多皮尤斯金的命運,照樣地折磨起這兒子來:它顯然是嘗到了甜頭。但它對付吉洪的辦法不同:它並不虐待他,而是拿他來尋開心。它從來不使他陷入絕望,從來不讓他感受到飢餓的可恥的痛苦,卻驅使他在全俄羅斯漂泊,從大烏斯提尤格到察列沃-科克沙伊斯克,從一個低卑可笑的職位到另一個:有時照顧他在一個愛吵鬧而脾氣暴躁的貴族女善人家裡當管家;有時安插他在一個富裕而吝嗇的商人家裡作食客;有時派他替一個頭髮剪成英國式的、眼睛突出的貴族老爺當私人秘書;有時委任他替一個養獵犬的人當半家僕、半小丑的職務……總而言之,命運強迫可憐的吉洪一滴一滴地喝乾寄生生活的苦味的毒汁。他終生替遊手好閒的老爺們的難堪的奇想和帶睡意而惡毒的煩悶服務……有好幾回,一群客人拿他盡情地玩笑取樂之後,終於釋放他獨自回到自己的房間里,這時候,他的羞恥心燃燒起來,眼睛里噙著絕望的冷淚,發誓明天一定要偷偷地逃跑,到城裡去碰碰運氣,即使找到一個抄寫員的小差事也好,否則,索性餓死在街頭了事。然而第一,上帝沒有給他力量;第二,他生性膽怯;還有第三,到底怎樣去替自己謀職位,去求誰呢?「他們不會要我的,」這苦命人常常悲傷地在床上翻來覆去,輕聲地說,「他們不會要我的!」於是第二天重新去干苦差使。他的處境越來越痛苦了,因為那對他關懷備至的造物竟不肯賦給他起碼的、吃滑稽飯所幾乎非具有不可的能力和天才。例如,他不善於反穿熊皮大衣跳舞跳到累得要倒下來;不善於在鞭子在近旁抽得嘩嘩響的地方說笑話和獻殷勤;在零下二十度的時候要他赤身裸體,他有時會傷風;他的胃既不能消化攙著墨水和其他污物的酒,又不能消化加醋的極細小的毒蠅蕈和紅菇。要不是他最後的恩人——一個發了財的專賣商人——偶爾高興在自己的遺囑中添寫這麼一筆,吉洪的前途真是不堪設想呢。那遺囑里寫著:「將我自購的別謝連傑耶夫卡村及其一切屬地交與焦札(即吉洪)·涅多皮尤斯金,作為他永遠世襲的財產。」過了幾天,這恩人在吃鱘魚湯時突然中風而死。一時騷動起來;法院里突然來了人,把財產都貼上封條。親戚們會集攏來,打開遺囑宣讀後,就找尋涅多皮尤斯金。涅多皮尤斯金來了。大部分在場的人都知道涅多皮尤斯金在恩人這裡是當什麼差使的,因此紛紛用震耳的叫囂和嘲笑的祝辭來迎接他。「地主來了,看呀,他是新地主!」別的繼承人這樣叫喊。「可真有點那個,」一個有名的愛說俏皮話的滑稽家接著說,「一點也不錯,……的的確確……那個……可以稱為……那個……繼承人。」大家哄的一聲大笑起來。涅多皮尤斯金很久不肯相信自己的幸福。人們把遺囑給他看,他臉紅了,眯住眼睛,揮著兩手,號啕大哭起來。眾人的笑聲變成了一片亂鬨哄的喧囂聲。別謝連傑耶夫卡村一共只有二十二個農奴,人們都不大可惜它,所以何不乘此機會尋尋開心呢?只有一個彼得堡來的繼承人,是一個有希臘式鼻子和高貴的面部表情的儀錶堂堂的男子,名叫羅斯季斯拉夫·阿達梅奇·施托佩爾的,忍不住了,橫著身子走向涅多皮尤斯金,驕傲地轉過頭去看看他。「先生,九_九_藏_書據我所知道,」他輕蔑而隨便地說,「您不是在這位可敬的費多爾·費多羅維奇家裡擔任所謂逗趣的家奴的職務嗎?」這位彼得堡紳士的話說得異常清晰、麻利而確切。心慌意亂的涅多皮尤斯金沒有聽清楚這位不相識的紳士的話,但是別的人立刻都默不作聲了;一個滑稽家寬容地微笑一下。施托佩爾先生搓搓手,重複了他的問話。涅多皮尤斯金吃驚地抬起眼睛,張開了嘴。施托佩爾刻薄地眯起眼睛。
我又說了我的姓名。
潘捷列伊知道父親生病的消息時,已經在服役了,正在前述的「不快事件」的高潮上。他還只十九歲。他從童年時代起就沒有離開過家庭,一向由他母親養育著。他母親是一個心地善良而十分愚蠢的女人,名叫瓦西里薩·瓦西里耶夫娜,她把他養成了一個寵子和小少爺。她一手包辦他的教育;葉列梅伊·盧基奇專心於他的經濟設計,無暇及此。有一次他固然也曾親手鞭打他的兒子,因為他把字母рцы(爾則)讀作арцы(阿爾則),但是那一天葉列梅伊·盧基奇心裏深深地懷著隱痛,因為他的一隻最好的狗在樹上撞死了。不過瓦西里薩·瓦西里耶夫娜對於潘捷列伊的教育的操心,也只限於一次艱苦的努力:她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替他請到一個家庭教師——阿爾薩斯的一個退伍軍人,名叫比爾科普夫的。直到她死為止,她一看見這家庭教師就像樹葉一般發抖。她想:「啊,要是他不幹了,我就糟了!叫我怎麼辦呢?哪裡找得到別的家庭教師呢?這一個還是好不容易從一個女鄰居那兒挖來的!」比爾科普夫是一個機敏的人,立刻利用自己地位的優越,拚命地喝酒,一天到晚睡覺。潘捷列伊結束了「學業」,就去服役。這時瓦西里薩·瓦西里耶夫娜已經不在人世。她是在這重大事件發生之前半年受驚而死的:她夢見一個穿白衣服的人騎著一頭熊,胸前標著「反基督者」的字樣。葉列梅伊·盧基奇不久也追隨他的老伴去了。
「啊!」他尊嚴地說著,照舊坐在那裡,「很歡迎您光臨。請坐。瞧我正在跟文佐爾打交道……」接著他又提高聲音叫喚:「吉洪·伊萬內奇,到這兒來。客人來了。」
「夏天照理是不應該打獵的,」我指著被踩倒的燕麥對切爾托普哈諾夫說。
「а,б,в;得啦,笨蛋,」一個嘶啞的聲音說,「а,б,в,г……不對!г,д,е!е!……哎,笨蛋!」
「為什麼呢?」
我跳下馬車,走到廂房的台階前。
施托佩爾就裝出高傲的神氣。
「吃吧,來!抓住!」絮聒不休的地主反覆地說。
「他騎的馬跌倒了,」吉洪·伊萬內奇微笑著回答。
這兩位先生強烈地引起我的好奇心……這兩個性情完全不同的人的牢不可破的友誼是憑什麼結合起來的呢?我就開始調查。我所打聽到的情況如下:
瑪莎微微地臉紅了,忸怩不安地微笑一下。我向她低低地鞠一個躬。我很喜歡她。纖細的鷹鼻和張開的半透明的鼻孔,高高的眉毛的剛強的輪廓,蒼白而略微凹進的面頰,——她的整個相貌表現出一種任性的熱情和無所顧忌的勇敢。盤好的辮髮底下有兩縷發亮的短髮在寬闊的脖子上一直生向下面——這是血統和力量的象徵。
他用嘴唇發出嘖嘖的聲音,兩隻腳在馬肚子上敲敲,跨著小步子嘚嘚地走向我所指示的方向去了。我目送著他,直到他的出角的帽子隱沒在樹枝後面為止。這個新來的陌生人在外表上一點也不像他前面的那個人。他的臉像球一樣圓肥,表現出羞澀、和善而溫順的神情;鼻子也很圓肥,上面全是青筋,表明他是一個好色之徒。他的頭上前邊一根頭髮也不剩了,後邊簇著稀疏的淡褐色髮捲;小眼睛只有一條縫,好像是用蘆葦葉子劃出來的,親切地眨動著;紅潤的嘴唇甜蜜地微笑。他穿著一件有豎領和銅鈕扣的常禮服,很舊,但很乾凈;他的呢褲吊得很高;在長統靴的黃貼邊上面露出胖胖的小腿肚。
到了很遲的晚上,我才離開別索諾沃村……
「好,我這就離開。」
「跌倒了?奧爾巴桑跌倒了?嘿,呸!……他在哪兒,在哪兒?」
「唔,是的。」
施托佩爾先生迅速地轉過身去,看見一個衣衫襤褸、相貌不揚的人,就低聲地問旁邊的一個人(小心總是不錯的):
「瑪——莎,」切爾托普哈諾夫又親昵地叫一聲,「到這兒來。沒有關係,不要怕。」
潘捷列伊一聽到父親生病的消息,騎著馬火速趕回家裡,但已經來不及見父親一面。當這個孝子突然從富裕的繼承人變成窮人的時候,他是多麼吃驚啊!很少有人能受得住這樣的劇變。於是潘捷列伊性情變得粗野、冷酷無情起來。他原來雖然暴躁放肆,卻是一個很正直、慷慨而又善良的人,現在卻變成了一個傲慢的魯莽漢;同鄰居們不往來了,——他羞見富人,又厭惡窮人,——他對所有的人態度都非常粗鹵,甚至對地方當局也如此,他說:「我是世襲貴族。」有一回警察局長沒有脫帽走進他的房間來,險些兒被他開槍打死。當局方面當然也不放鬆他,有機會的時候也叫他知道當局的厲害;然而人們還是有點怕他,因為他的脾氣異常暴躁,一言不合,便拔刀相見。別人稍有一點反對意見,切爾托普哈諾夫的眼睛就骨溜溜地亂轉,聲音斷斷續續了……「啊呀—呀—呀—呀—呀,」他嚷起來,「我不顧死活了!」……簡直要發瘋了!除此以外,他又是一個清白的人,從來不沾染一點壞事。當然沒有一個人去拜訪他……雖然如此,他的心地卻是善良的,甚至有他自己的偉大之處:他路見不平和欺壓,就不能忍受;他儘力庇護自己的農民。「怎麼?」他發狂似地敲著自己的頭說,「想碰一碰我的人,我的人?除非我不是切爾托普哈諾夫……」
「請問,」施托佩爾先生大大地被眾人的微笑所鼓勵,接著說,「您有什麼特殊的才能,而有資格享受您的幸福?不,不要怕難為情,說吧,我們這兒可以說都是自家人,en famille。對不對,諸位先生,我們都是en famille?」九九藏書
「也向他道歉!」不肯罷休的潘捷列伊大聲叫喊。
走進一個結實的小夥子來,這人穿著一件有淺藍色衣領和號衣鈕扣的綠色土布外套。
「這是誰?」
「好極了!」涅多皮尤斯金高興地回答,「可說是全省第一。(他向我移近些)哎呀!潘捷列伊·葉列梅伊奇真了不起!他只要希望什麼,只要想到什麼,立刻就做到,什麼事都勁道十足。我告訴您,潘捷列伊·葉列梅伊奇……」
「他們才要好呢,兩個人隨便到哪兒都在一起……真是豁出命去也要跟著……」
「請您也原諒我,」施托佩爾又向著涅多皮尤斯金說,涅多皮尤斯金正在像患熱病似地發抖。
「а,б,в,г,д,」切爾托普哈諾夫慢慢地念,突然狂暴地叫起來:「е!е!е!……這笨畜生!……е!……」
四周發出一陣鬨笑,立刻肅靜了,等候下文。
施托佩爾偶然問到這幾句話的那個繼承人,可惜不懂法語,所以只能發出些表示贊成的輕微的支吾聲。可是另外一個額上有黃斑的年輕的繼承人連忙接著說:「烏衣,烏衣,當然嘍。」
「往那邊。」
「我們有蜜餞,」她回答。
切爾托普哈諾夫衝上前來;施托佩爾狼狽之極,連忙向後退,客人們都向著這個激怒了的地主跑過來。
施托佩爾臉色蒼白,向後退了一步。他沒有料到這樣的回擊。
然而,不管怎樣講究秩序和實行經濟核算,葉列梅伊·盧基奇漸漸地陷入了極困難的境況中,起初他把自己的幾個村子抵押出去,後來又賣掉了;最後的祖傳的舊居,就是那個有一所未完成的教堂的村子,是由公家來賣的,幸而不在葉列梅伊·盧基奇生前,——他一定受不了這個打擊,——而是在他逝世后兩星期。他總算還能夠死在自己家裡,自己的床上,有自己人圍繞在旁邊,由自己的醫生照料著;但可憐的潘捷列伊所得到的只是一個別索諾沃村。
「這是我的田,」切爾托普哈諾夫氣喘地回答。
「您是誰,敢在這裏發號施令?」他用鼻音說,眯起了眼睛。「請問,您是什麼東西?」
「請原諒,請原諒,怪我不知道,」施托佩爾吃吃地說,「我是不知道……」
「加油,加油,加油,加油!」涅多皮尤斯金像說繞口令一樣接著叫。
「啊!」
「只要請求你,」切爾托普哈諾夫說完了這句話,不免有點狼狽。
「或許您會在鼻子上……」
「這個人是誰?」我問葉爾莫萊。
半個鐘頭之後,誰都認不得我們了:我們像小孩一般談笑取樂。瑪莎最會戲耍,切爾托普哈諾夫貪婪地望著她。她臉色發白,鼻孔張開,眼睛一會兒炯炯發光,一會兒又黯然失色。這個野女子玩得入迷了。涅多皮尤斯金拖著他那兩條矮胖的腿在她後面蹣跚著,彷彿雄鴨追趕雌鴨。連文佐爾也從前室的板凳底下爬出來,站在門口,看看我們,突然跳起來,汪汪吠叫。瑪莎飛奔到另一個房間里,拿來了吉他,從肩上卸下披肩,迅速地坐下,抬起頭,唱起茨岡歌曲來了。她的聲音響亮而顫抖,好像一隻有碎縫的玻璃鈴;歌聲一會兒昂奮起來,一會兒低沉下去……使人聽了心中覺得又美妙,又恐怖。「啊,燃燒吧,說吧!……」切爾托普哈諾夫跳起舞來了。涅多皮尤斯金跺著腳,走著碎步。瑪莎全身扭動,好像火里燃燒的樺樹皮那樣;纖細的手指在吉他上敏捷地移動,膚色淺黑的喉部在雙重的琥珀項鏈底下慢慢地一起一伏。有時她突然默不作聲,困憊地坐下,彷彿不願意地彈撥著琴弦;於是切爾托普哈諾夫站定了,只是聳動著肩膀,在原地替換著腳站著;涅多皮尤斯金像中國瓷人一般搖晃著腦袋。有時她又發狂似地迸出歌聲,挺起身子,突出胸脯,於是切爾托普哈諾夫又蹲到地上,高高地跳得幾乎碰著天花板,像陀螺一般旋轉,嘴裏喊著:「加油!」……
我站起身鞠了一個躬。
「切爾托普哈諾夫,不是什麼了不起的人物,」那個人在耳朵邊回答他。
「這位先生往哪個方向去了呢?」他用同樣的聲音繼續問,並不戴上帽子。
「一個多月了。」
「沒有什麼錢;可是切爾托普哈諾夫也是一個銅子也沒有的。」
就從這一天起,他們兩人不再分離了(別謝連傑耶夫卡村離開別索諾沃村只有八俄里)。涅多皮尤斯金的無限感謝立刻變成了卑屈的愛慕。怯弱、柔順而不完全純潔的吉洪,拜倒在大胆無畏、公正無私的潘捷列伊腳下了。「真是不容易的事!」他有時暗地這樣想,「跟省長談話,直盯著他看……真的啊,簡直就這樣盯著他看!」
「可是請問,」他說,「您是貴族嗎?」
隔壁房裡有人動作的聲音,但是沒有回答。
我又敲門。
「朋友,我叨光你的彈藥了,」他按照打獵的規矩對葉爾莫萊說,「還有您,先生,」他又用那種斷斷續續的生硬的聲音對我說,「謝謝。」
門慢慢地開了,我看見一個年約二十歲的女人,身材苗條修長,有一張茨岡人的淺黑色的臉、一對黃褐色的眼睛和一條漆黑的辮子;又大又白的牙齒在豐|滿紅潤的嘴唇里閃閃發光。她穿一件白色連衫裙;披著淺藍色的披肩,緊靠喉頭的地方用一隻金別針扣住,這披肩把她的纖細、壯健的手臂遮住了一半。她帶著村野女子羞澀不安的態度向前跨了兩步,站定了,低下頭。
「在那邊,林子後面。」
「不敢當,不敢當,」他口齒不清地說。
切爾托普哈諾夫用皮鞭抽了一下馬臉,急速地賓士而去。吉洪·伊萬內奇向我鞠了兩次躬——一次為他自己,一次為他的同伴,然後又讓馬跨著小步子,徐徐地走進樹林里去了。
「這幾天天氣真好,」涅多皮尤斯金繼續說,同時帶著感激的神情看看我,彷彿天氣好是由於我的關係,「莊稼可說是長得好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