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切爾托普哈諾夫的結局

切爾托普哈諾夫的結局

他決心打死馬列克-阿傑爾;他整天所考慮的只是這件事……現在他下定決心了!
殯葬的時候,他的棺材由兩個人護送著:侍童佩爾菲什卡和莫歇爾·列伊巴。切爾托普哈諾夫去世的消息,不知怎的傳到了這猶太人那裡,他沒有忘記來參加他的恩人的葬禮。
「拿燈來!點起燈來!火!火!」切爾托普哈諾夫的麻痹的胸中終於迸出這樣的話來。佩爾菲什卡飛奔到屋子裡去。
「大人,請到我們家裡來,」侍童深深地鞠著躬回答,「潘捷列伊·葉列梅伊奇似乎要死了,所以我很擔心。」
有一次切爾托普哈諾夫騎著馬經過鄰村,聽見酒店附近有一群農民在那裡喧嘩叫嚷。在這人群中央,有幾隻強壯的手臂在同一地方不斷地一起一落。
「為什麼不能跟我住在一起?為什麼?難道我有什麼地方得罪了你?」
「她這是故意刺|激我的,」切爾托普哈諾夫這樣想,但是他立刻又呻|吟起來:「唉,不!她這是向我訣別,」於是淚流滿面。
「大人,請您看看,匹馬怎麼樣?」猶太人說著,不斷地鞠躬。
切爾托普哈諾夫身子一抖。
「我怎麼敢送您東西呢,別那麼想吧!」猶太人高聲說,「您就買了吧,大人,……錢以後再付。」
瑪莎站定了,把臉轉向他。她背光站著,因此全身黑色,彷彿用烏木雕成的。只有她的眼白像銀色的扁桃仁一般突出著,而眼睛本身——瞳孔——也就顯得更加黑了。
這時候切爾托普哈諾夫羞怒滿腹,幾乎哭出來,他放鬆了韁繩,把馬一直向前趕,趕到山裡去,遠遠地離開那些獵人,但求不要聽見他們嘲笑他的聲音,但求快些避開他們的可惡的目光!
主人和唯一的僕人——兩個人像醉漢一般在院子中央碰到了;他們發狂似地相對著轉圈子。主人也說不清楚是怎麼一回事,僕人也不懂得叫他來做什麼。
「打得好厲害!」後面有人這樣說。
「我並不是到亞弗先生那兒去,潘捷列伊·葉列梅伊奇,」瑪莎平靜地小聲回答,「可是我不能再跟您住在一起了。」
她把自己的包裹丟在一邊,交叉了兩臂。
「你有什麼事?」潘捷列伊·葉列梅伊奇威嚴地問。
「馬蹄,馬蹄,馬蹄的印子,印子,新的腳印!」他很快地嘟噥著,「它是從這兒被牽出去的,這兒,這兒!」
然而並不完全照舊……不過關於這點在後面說明。
老婦人趕走了小雞,瓦夏拉住她的裙子。
「你以前還說我是不愛金錢的女人呢!」她說著,舉起手在切爾托普哈諾夫的肩上打了一下。
他捂住臉,急忙跑了……
「去吧,畜生,隨便你到哪裡去!」他從牙縫中喃喃地說出,放脫了馬列克-阿傑爾的韁繩,用手槍柄重重地在它肩上打了一下。馬列克-阿傑爾立刻向後轉,爬出峽谷……開步跑了。但它的蹄聲一會兒就聽不見了。吹來一陣風,混和並遮沒了一切聲音。
切爾托普哈諾夫不願意似地把手放到馬頸子上,拍了兩下,然後用幾根手指從頸上隆起的地方一直沿著背脊摸下去,摸到腎臟上部的某一個地方,就在這地方像內行人那樣輕輕地按一下子。那匹馬立刻拱起背脊骨,用它那驕傲的黑眼睛向切爾托普哈諾夫斜看一下,噴一口氣,踏著前蹄。
「是我,您的侍童,佩爾菲什卡。」
他回家的時候,朝霞已經出現。他已經不像人樣了,衣服上全是泥污,臉上帶著粗野可怕的神色,目光陰澀而遲鈍。他用嘶啞的低語聲趕走了佩爾菲什卡,便獨自關在自己的房間里。他疲倦得幾乎站不住腳,但他不躺到床上去,卻坐在門邊的椅子上,抓住自己的頭。
潘捷列伊·葉列梅伊奇對佩爾菲什卡這樣說;他口頭上這樣表示,其實他心裏並不像他所說那麼安穩。
「從小阿爾漢格爾斯克縣的維爾霍先斯克馬市上買來的,」猶太人回答。
但是切爾托普哈諾夫無心去對付教堂執事;他略微回了他的禮,含糊地哼了幾聲,就揮動馬鞭……
切爾托普哈諾夫突然全身發冷,霍地一下從床上跳下,摸著了長統靴和衣服,穿好了,再從枕頭底下抓起馬廄的鑰匙,飛奔到院子里。
「唉,親愛的,你何必傷心呢?你難道不了解我們茨岡女人嗎?我們的性格生來就是這樣的。只要『厭煩』這個離間者一來到,靈魂就被召喚到別的遙遠的地方去,哪兒還肯留下來呢?請你記住你的瑪莎,這樣的女朋友你再也找不到第二個了;我也不會忘記你的,親愛的。可是我們一起的生活已經結束了!」
潘捷列伊·葉列梅伊奇的困苦時期來到了。他實在極少享受到安樂。美好的日子固然也有:那時候他似乎覺得心裏所發生的疑惑是荒唐的;他驅除這種怪誕的念頭,像驅除一隻糾纏不清的蒼蠅一樣,他甚至嘲笑自己。然而,令人不快的日子也有:那時候頑固的念頭重又偷偷地出來腐蝕並煩擾他的心,像地底下的老鼠一樣,於是他就私下感到劇烈的苦悶。在找到馬列克-阿傑爾的值得紀念的那一天內,切爾托普哈諾夫所感覺到的只是幸福的歡樂……他在他所找到的寶物旁邊過了一整夜,但是到了第二天早上,當他在旅店的低低的屋檐下替它裝鞍的時候,有什麼東西初次刺痛他的心……他只是搖搖頭,然而種子已經蒔下了。在回家的旅途上(這旅行繼續了大約一星期),他心裏很少發生疑惑。一回到自己的別索諾沃村,一來到從前那匹無可懷疑的馬列克-阿傑爾所住的地方,這種疑惑又加深起來,顯著起來。在回家的路上,他總是騎著馬搖搖擺擺地緩步前進,向各方面眺望著,吸著一支短煙管,並不考慮什麼,只是有時心中暗想:「切爾托普哈諾夫家的人,說得到就做得到!哼!」於是得意地微笑;然而一回到家裡,情況就兩樣了。這一切他當然是隱藏在自己心中的;單是他的自尊心就不容許他說出自己內心的恐慌來。無論何人,即使轉彎抹角地暗示:新的馬列克-阿傑爾似乎不是原來那匹,他就要把這人「撕作兩半」;有時他碰見幾個人,向他祝賀「順利的尋獲」;但是他不去找求這種祝賀,他比從前更加避免和人們接觸了——這是不祥之兆!他幾乎老是在那裡考驗(如果可以這樣說的話)這匹馬列克-阿傑爾;他騎了它到很遠的原野上去試驗它;或者偷偷地走進馬廄里,鎖上了門,站在馬頭前面,望著它的眼睛,輕輕地問它:「這是你嗎?是你嗎?是你嗎?」或者,默默地對著它看,一連幾個鐘頭目不轉睛地盯住它看,有時高興起來,喃喃地說:「對啦!是它!當然是它!」有時又懷疑,甚至困窘起來。
切爾托普哈諾夫醒來了。房間里很黑;雞剛啼了第二遍……
「那兒出了什麼事?」他用他所特有的長官的語氣問一個站在自家門口的老婦人。
在不道為么!他們有些牲口死了……他們就懷疑……可我……」
「莫歇爾·列伊巴。」

「這是馬列克-阿傑爾在嘶叫!」他想……「這是它的嘶叫聲!可是為什麼這麼遠呢?我的天!……這是不可能的……」
「不對,這不是它,這不是我的好朋友!那匹即使送了性命,也不會出賣我!」
嗚呼!他在心靈深處,並沒有完全確信他所帶來的馬是真的馬列克-阿傑爾!
切爾托普哈諾夫和瑪莎相持了足足半個鐘頭。他有時向她走近去,有時又跳開,有時舉手想打她,有時又向她深深地鞠躬,哭泣,叫罵……
「不行,胡說八道,你走不了!你的亞弗會白等你!」
「很對,很對,大人……」
「不是,潘捷列伊·葉列梅伊奇;是那個猶太人,賣它的那個……」
「我騎了馬列克-阿傑爾回來見你們,」分別的時候他向他們這樣喊著,「否則就永遠不回來了!」
「我前天昨天都問過他,」膽怯的侍童接著說,「我說:『潘捷列伊·葉列梅伊奇,要不要我跑去請一個神父來?』他說:『住口,傻瓜。不關你的事就不要你管。』可是今天我跟他講話,他只是向我看看,略微動動鬍子。」
伏特加不久就出現在潘捷列伊·葉列梅伊奇的桌子上了,他就喝起酒來。
「原來你只是為了這個,為了怕服苦役刑……」
佩爾菲什卡奔向主人,扶住鞍鐙,想幫助他下馬;但是主人自己跳了下來,得意揚揚地向四周一瞥,大聲喊叫:「我說要找到馬列克-阿傑爾,果然找到了它,敵人和命運終於向我屈服了!」佩爾菲什卡走過來吻他的手,但是切爾托普哈諾夫對於他的僕人的熱心並不加以注意。他拉著韁繩,大踏步地把馬列克-阿傑爾牽到馬廄里去。佩爾菲什卡凝神地看一看他的主人,心裏膽怯起來:「唉,在這一年裡他瘦多了,老多了;他的臉色變得那麼嚴肅可怕了!」潘捷列伊·葉列梅伊奇似乎應該高興了,因為他終於達到了目的;他的確高興……然而佩爾菲什卡總覺得膽怯,甚至感到恐怖。切爾托普哈諾夫把馬放回它從前的槽房裡,輕輕地拍拍它的臀部,對它說:「唔,你重新回家了!以後可得當心啊!……」當天他就從沒有納稅義務的孤身貧農中雇了一個可靠的看守人;他重新安居在自己家裡,照舊過日子了……
「到市場上,到大道上,到小路上,到盜馬人那兒,到城裡,到鄉下,到田莊——走遍天涯海角!至於錢,你不必擔心:老弟,我得到了一筆遺產!哪怕用完最後一文錢,也要找到我的好朋友!那個哥薩克人,那惡棍,逃不出我們的手!他到哪兒,我們也到哪兒!他鑽到地下,我們也鑽到地下!他到魔王那兒,我們就一直到魔王那兒!」
「那麼,這樣看來,我們首先必須找到那個哥薩克人!」
「你胡說些什麼?」切爾托普哈諾夫陰鬱地打斷了他的話,「哪裡來的另一匹?這就是本來那一匹;這就是馬列克-阿傑爾……我把它找回來的。真是胡說八道……」
但是他還沒有跑開五十步,突然一動不動地站定了。一個熟悉的、太熟悉的聲音向他飄來。瑪莎在唱歌。她在唱:《美好的青春時代》,每一個音符都在黃昏的空氣中飄揚開來,悲哀而又熱烈。切爾托普哈諾夫傾耳而聽。歌聲漸漸地遠去;有時消失了,有時又飄過來,不大聽得清楚,然而還是熱辣辣的……
「喂,你這副丑嘴臉!」他叫喊起來,「趕快爬下馬來,如果你不願意被摔進泥污里去的話!」
「他們為什麼打你?」切爾托普哈諾夫問。
「遭賊了!佩爾菲什卡!佩爾菲什爾!遭賊了!」他大聲疾呼。
「真是打不死的!」後面又有人這樣說。「活像一隻貓!」
他在離開他家兩俄里一座白樺樹林旁邊通向縣城的大道上追著了她。太陽低低地掛在天邊,四周的一切——樹木、青草和大地read.99csw.com,突然全都變成了深紅色。

吃驚的警察局長不知如何是好。死一般的寂靜支配著這房間。「他已經死了吧,」他想,便提高嗓子叫喚:「潘捷列伊·葉列梅伊奇!喂,潘捷列伊·葉列梅伊奇!」
「唔?」
警察局長走下馬車來。
「您的馬多麼漂亮!」教堂執事連忙接著說,「這真是值得誇耀的。說實在的,您是一個絕頂聰明的男子漢大丈夫;簡直像一頭獅子!」這教堂執事以花言巧語著名,這使得教士十分懊惱,因為那教士沒有口才,連喝了伏特加也不會饒舌。「一頭牲口因為壞人的奸計而損失了,」教堂執事繼續說,「您一點也不灰心,反而更加信仰神意,替自己另外弄了一匹來,一點也不比以前那匹差,甚至更好了……因為……」
「你想壓死我,該死的東西!」切爾托普哈諾夫叫著,彷彿為了自衛,從衣袋裡掏出了手槍。他所體驗到的已經不是殘酷,而是一種特殊的感情麻痹——據說正是這種麻痹支配著將要犯罪的人。但他自己的聲音使他嚇了一跳:這聲音在黑暗的樹枝的掩覆下,在林中峽谷的潮悶而窒息的濕氣中那麼怪異地響著!而且有一隻大鳥在他頭頂的樹梢上突然拍動翅膀,用以回答他的叫聲……切爾托普哈諾夫哆嗦一下。他彷彿驚醒了他的行為的一個見證人——但這是什麼地方?這是任何活的東西他也不應該碰到的荒涼的地方……
第二天他來到亞弗先生家裡。亞弗先生作為一個真正的上流社會人物,不喜歡鄉村的孤獨生活,而住在縣城裡,像他自己所說,可以「靠小姐們近些」。切爾托普哈諾夫沒有遇見亞弗。據他的侍僕說,他上一天到莫斯科去了。
「好,帶路!」警察局長咕噥地說著,就跟了佩爾菲什卡走。
「記得他說養得很久了。」
「是怎麼樣一個人?長得怎麼樣?恐怕是個狡猾的騙子吧?」

十四

「啊!你要錢來了!要錢來了!」他用嘶啞的聲音說,彷彿不是他掐住別人的喉嚨,而是別人掐住了他的喉嚨。「夜裡偷了去,白天來要錢?啊?啊?」
切爾托普哈諾夫大踏步走去,不停留,也不回顧;馬列克-阿傑爾——我們將用這名字稱呼它到底——順從地跟著他走。這天夜裡很明亮;切爾托普哈諾夫能夠看出前面一片黑壓壓的密林的齒形輪廓。他被夜寒所侵襲,要不是……要不是另外一種更強烈的沉醉支配著他的全身心,他一定會由於他所喝的伏特加而酩酊大醉了。他的頭沉重起來,血在喉頭和耳朵里轟響,但他穩定地向前走,而且知道方向。
佩爾菲什卡困惑地留在籬笆旁邊。燈的光圈立刻在他眼前消失,被沒有星月的濃黑的暗夜所吞沒了。
切爾托普哈諾夫尋思一下。

切爾托普哈諾夫突然把手槍塞到她手裡,坐在地上了。
「你是到亞弗那裡去,你這壞女人!」切爾托普哈諾夫重複說著,想抓住她的肩膀,然而一碰到她的目光就心慌意亂,躊躇不前。

但是要點燈,要得到火,不是容易的事,因為黃磷火柴那時候在俄羅斯還是稀罕東西;而廚房裡最後的火燼早已熄滅了。火刀火石好容易才找到,而且不大好使。切爾托普哈諾夫咬牙切齒地從驚慌失措的佩爾菲什卡手裡把它們奪過來,便親自打火:迸發出很多火星,迸發出更多的咒罵聲甚至呻|吟聲。但是火絨有時點不著,有時立刻熄滅,四個鼓起的面頰和突出的嘴唇同心協力地想吹著它,卻是徒然!終於經過了大約五分鐘——並沒有更快——才點著了那盞破燈底上的蠟燭頭。於是切爾托普哈諾夫由佩爾菲什卡陪伴著,奔向馬廄里,把燈高高地提在頭上,向周圍察看。……
灰色馬的顏色是會變淡的。
「你們為什麼打死這個猶太人?」切爾托普哈諾夫厲聲叫喊,威嚴地揮動著鞭子。
「大人,您摸摸它吧!摸一下它的頸子,嘿嘿嘿!對呀。」
不到兩分鐘,這一群人全都向四面八方散開了,在酒店門前的地上,出現一個瘦小的、皮膚黝黑的人體,身上穿著一件土布外套,頭髮散亂,衣衫破碎……蒼白的臉,向上翻的眼睛,張開的嘴巴……這是怎麼一回事?嚇呆了呢,還是已經死了?
「慢來!」他叫道,「你這匹馬是從哪兒買來的?」

「這是怎麼搞的,老弟?怎麼可以這樣?啊?或許你不知道吧:這件事……責任重大呢,啊?」
「系中年人,樣子規規矩矩的。」
下面的一件事,使切爾托普哈諾夫走上了所謂「絕路」。有一回他騎著馬列克-阿傑爾來到別索諾沃村所屬教區的教堂旁邊的僧侶村後面。他把毛皮帽子拉到眼睛上,彎著腰,兩手掛在鞍鞽上,慢慢地前進;他心境不快,情緒不安。突然有人叫喚他。
「列伊巴!」切爾托普哈諾夫突然叫起來,「列伊巴,你看看我!我已經失去理性,我不能自制了!……如果你不幫助我,我要自殺!」
「有什麼呢?打死我吧,潘捷列伊·葉列梅伊奇,隨您的便;回去我是不回去了。」
侍童佩爾菲什卡只穿一件襯衫,從他睡的儲藏室里踉蹌地飛奔出來……
切爾托普哈諾夫怎麼能不愛惜他這匹馬呢?他之所以能在所有的鄰居面前重新表現出他那無庸置疑的、最後的優勢,不是全靠這匹馬嗎?
「用鞭子打,這誰都會的!」另一個聲音說。
「您已經把他掐死了,老爺,」侍童佩爾菲什卡謙恭地說出。
「好,好,我拿去,我拿去,」猶太人很高興,喃喃地說著,就把鞍子背到肩上。
「糟糕!糟糕!」切爾托普哈諾夫喋喋地叫著,「糟糕!糟糕!」侍童也跟著他叫。
切爾托普哈諾夫兩手掩住了耳朵就跑。他的兩腿發軟了。他的醉意、他的仇恨、他的愚鈍的自信——一下子全都無影無蹤了。剩下的只有羞恥和醜惡的感覺——還有一種意識,一種明確的意識:這一次他自己也完結了。
切爾托普哈諾夫突然勒住了馬列克-阿傑爾。那獵人向他飛奔過來。
眾人輕聲地咕嚕了一陣算是回答。有的農民摸著肩膀,有的摸著腰部,還有的摸著鼻子。
「唔,是的,那又怎麼樣?」
「那麼,樣吧,」猶太人連忙說,「再過六個月,……好嗎?」
拿鞭子的手想舉起來……但是徒然!嘴唇又合攏了,眼睛閉上了;切爾托普哈諾夫把身子挺一挺直,把腳掌移近些,照舊躺在他那硬邦邦的床上。
切爾托普哈諾夫翹一翹小鬍子,哼了一聲,就騎著馬帶了那個猶太人緩步走回自己村裡去了。他從迫害者手裡救出這個猶太人,正同從前救出吉洪·涅多皮尤斯金一樣。
「這就是說,從那時候到現在,已經過去一年多了,而您的馬那時候是灰色帶圓斑的,現在也是這樣;甚至好像還深了些。這是怎麼一回事?灰色馬在一年之內顏色往往要淡許多哩。」
瑪莎彎下身子,拾起她的包裹,把手槍放在草地上,使槍口不對著切爾托普哈諾夫,然後挨近他坐下來。
「什麼亞弗先生,」切爾托普哈諾夫模仿她的語調說,「他是一個十足的騙子手,詭計多端的傢伙,他那副嘴臉就像個猴子!」
「唉!一切都完了!」
「虧你想得出!猶太人……說什麼俄羅斯習慣!喂!誰在那邊?把馬牽去,帶到馬廄里,給它倒些燕麥。我馬上親自來看。它的名字——就叫馬列克-阿傑爾吧!」
「他來了。」
切爾托普哈諾夫賓士回家,又把自己鎖閉在房間里了。
「那麼什麼時候……付錢呢?」他問,故意緊蹙著眉頭,並不向猶太人看。
「是誰?」他用變了樣的聲音喊道。
「不回去了,親愛的。一輩子也不回去了。我的話是堅決的。」
「您問我叫歇么名字嗎?」
切爾托普哈諾夫猝然一震……彷彿有人用長矛戳了他的心。對呀,灰色毛的確是要變淡的!這麼一個簡單的道理,怎麼他在這以前沒有想到呢?
「大人,我,救救我!」這時那不幸的猶太人把整個胸脯靠在切爾托普哈諾夫腳上,喃喃地說,「不然他們會打死我,會打死我,大人!」
「列伊巴!」切爾托普哈諾夫接著說,「列伊巴,你雖然是個猶太人,你的信仰是令人厭惡的,可是你的靈魂比有的基督徒還好!請你可憐可憐我吧!我一個人不能去,我一個人辦不了這件事。我是一個暴躁的人,可是你有頭腦,有寶貴的頭腦!你們的種族就是這樣的:沒有學問而一切都懂得!你也許在懷疑,心裏想:他哪裡有錢?讓我們到房間里去,我把所有的錢都給你看。請你拿錢吧,請你連我脖子上的十字架也拿去吧——只要替我把馬列克-阿傑爾要回來,要回來,要回來!」
轉瞬之間,他跳過籬笆,喊著「馬列克-阿傑爾!馬列克-阿傑爾!」一直跑向田野去了。
猶太人連呻|吟聲都沒有了;他那發青的臉上連恐怖的表情都消失了。他的兩隻手臂筆直地掛下,整個身子被切爾托普哈諾夫劇烈地搖動,向後仰,向前撲,像蘆葦一樣。
「佩爾菲什卡!」他突然發出號令,「馬上到酒店裡去;去拿半維德羅伏特加來!聽見嗎?半維德羅,快些!要立刻把酒拿來放在我桌子上。」
「再見吧!」瑪莎含有深意地、決斷地重複說一遍,便掙脫他的手去了。
第二天,切爾托普哈諾夫和列伊巴坐了一輛農家馬車,從別索諾沃村出發了。猶太人略微顯出尷尬的樣子,一隻手扶著車欄,整個衰弱的身體在顛簸的坐位上一跳一跳地震動;他把另一隻手揣在懷裡——那裡面放著一疊用報紙包好的鈔票;切爾托普哈諾夫像偶像一般坐著,只是轉動著眼睛,深深地呼吸著;他的腰裡插著一把匕首。
「唔,列伊巴,我的好朋友,你是個聰明人,你想想看:除了舊主人,誰能抓住馬列克-阿傑爾!他還替它加上鞍子,戴上嚼環,脫下馬衣呢!你瞧,馬衣丟在乾草堆里!……幹得簡直就像在自己家裡一樣!除了主人以外,任何別的人,都會被馬列克-阿傑爾踩死的!它會大叫起來,驚動全村呢!你說我的話對嗎?」
這時候發生了異常的光景。切爾托普哈諾夫的眼睛慢慢地睜開,黯淡的瞳仁起初從右邊轉到左邊,後來從左邊轉到右邊,停留在來訪者的身上,看見了他……兩眼的灰暗的眼白里有什九_九_藏_書麼東西在閃爍著,似乎有視線射出;發青的嘴唇漸漸地張開,發出一個嘶啞的、死氣沉沉的聲音:
「這些我一點也不在乎,」瑪莎打斷了他的話。
「他喝了很多酒嗎?」警察局長問。
「現在沒有了馬列克-阿傑爾,叫我怎麼辦呢?」切爾托普哈諾夫心裏想,「我現在失去了最後的歡樂——死的時候來到了。好在有錢,另外買一匹馬吧?可是哪裡再找得到這樣好的馬呢?」
「遭賊了!……遭賊了!」
「那麼,你至少已經去請過神父了吧?你的主人懺悔過沒有?行過聖餐禮了嗎?」
「這就對了!」切爾托普哈諾夫激怒地叫起來,「他們有密約;她跟他逃跑了……可是別忙!」
切爾托普哈諾夫吃了一驚;他竟用兩隻手拍一拍自己的大腿,跳了起來。
「怎麼可以,大人!我一個規規矩矩的猶太人,我不偷的,我為您大人辦來的,真的!我費了不的力,費了不的力!才弄到匹馬。樣的好馬在個頓河區無論如何不到第二匹。請看,大人,樣好的馬!請到里來!吁!……吁!……馬兒扭過頭,側過子來!我們把馬鞍子拿掉吧。怎麼樣,大人?」
「你是到亞弗那裡去!到亞弗那裡去!」切爾托普哈諾夫一看見瑪莎就呻|吟著說,「到亞弗那裡去!」他重複說著,幾乎一步一跌地向她跑過去。
這些就是切爾托普哈諾夫有時所想到的,這些想頭使他感到痛苦。但是在別的時候,例如他叫這匹馬用全速在剛剛開墾的原野上奔跑,或者叫它跳到沖毀了的峽谷底上,而在最峻峭的地方再跳上來,這時候他高興得心花怒放了,嘴裏發出大聲的叫喊,這時候他就知道,確實地知道:他所騎著的是真正的、無可疑義的馬列克-阿傑爾,因為別的馬怎麼做得到這匹馬所做的一切呢?
當時如果有人看到切爾托普哈諾夫,如果有人目擊他一杯一杯地喝酒時的陰險的憤怒,那人一定會感到不由自主的恐怖。天已經黑了;桌上點著一支暗淡的蠟燭。切爾托普哈諾夫不再從這角踱到那角;他坐著,滿面通紅,眼睛黯淡無光,有時望著地上,有時執拗地注視著漆黑的窗洞;他站起身來,倒一杯伏特加,喝乾了,又坐下去,又把眼睛盯住一個地方,一動也不動。只是他的呼吸漸漸緊迫起來,臉越來越紅了。似乎有一種決心在他胸中成熟起來,這種決心使他自己覺得惶恐,但是漸漸地對它習慣了;同一個念頭頑強不停地越來越迫近了;同一個形象在眼前顯得越來越清楚了;而在他心裏,在沉醉的強烈影響之下,仇恨的憤怒已經變成了殘酷的感情,一種不祥的冷笑出現在他的嘴唇上……
「它在認主人了,大人,它在認主人了!」
「您並沒有得罪我,潘捷列伊·葉列梅伊奇,只不過是我在您家裡住得不耐煩了……我感謝您過去的好意,可是我不能再住下去了——決不能了!」
她在他家裡似乎已經很習慣了,是什麼原因使得她離開這兒呢?這很難說。切爾托普哈諾夫直到他一生最後的日子為止,始終確信瑪莎變心的原因在於鄰近的一個青年人,一個退伍的槍騎兵大尉,綽號叫亞弗的。據潘捷列伊·葉列梅伊奇說,他所以能博得瑪莎歡心,只是因為他不斷地拈髭鬚,拚命地塗香油,而且時常發出意味深長的哼哼聲;然而,在這方面起作用的,更可能是瑪莎血管里的流浪的茨岡人的血液。不管怎樣,總之,有一個夏天的傍晚,瑪莎把一些零星物件打了一個小包裹,便走出了切爾托普哈諾夫的家。
就從這一天起,切爾托普哈諾夫生活上主要的事情、主要的操心、主要的樂趣,就是馬列克-阿傑爾了。他愛它,比愛瑪莎還深;他親近它,比親近涅多皮尤斯金還甚。這匹馬可也真好!性烈如火,真像火一樣,簡直是火藥;而態度又像貴族一般端莊!它不知疲倦,刻苦耐勞,無論要它到哪裡都惟命是從;而餵養它又不需要什麼費用:如果沒有別的東西吃,自己腳底下的泥也會啃來吃。它走慢步時,就像抱著你一樣穩;走速步時,好像在搖籃里搖擺你;飛奔起來,風也追不著它!它從來不氣喘,因為氣孔多。它的腿像鋼鐵一樣!至於絆跌,那是壓根兒不曾有過!無論跳過壕溝,跳過柵欄,它都不當一回事;而且它又很聰明!你一叫它,它立刻抬起頭跑過來;你叫它站著,自己走開去了,它就一動也不動;你一回來,它就輕輕地嘶叫,彷彿在說:「我在這裏。」它什麼都不怕:在最黑暗的地方,在暴風雪中,它都能找到路;它決不讓陌生人走近身邊,它會用牙齒咬!狗也不能走近它去,一走近它,它就用前蹄踢它的額角,踢得它休想活命!這是一匹有自尊心的馬;鞭子只是當作裝飾品在它頭上揮動罷了,決不能碰它一碰!但是這又何必多說呢,總之,這是一件寶貝,不是一匹馬!
切爾托普哈諾夫把頭向後一仰,但並不抬起眼睛。
「可系我怎麼能……」
馬列克-阿傑爾身上帶著鞭傷,泛著白沫,跑回家來。切爾托普哈諾夫自己立刻關閉在房間里了。
「那麼我打死你,好嗎?」他突然叫喊,從袋裡拿出手槍。
「怎麼?要死了?」警察局長問。
現在的確一切都完了,一切都破滅了,最後的一張牌打輸了!一切都由於「顏色要變淡」這句話而一下子破滅了!
「哪有……揭事,大……人,」猶太人呻|吟起來。
「這個騙子對你說了些什麼,怎麼說,他餵養這匹馬已經很久了嗎?」
全部空空如也!
切爾托普哈諾夫提著燈跳過去,在地上照著……
他喝乾了最後一杯酒,從床頭拿了手槍——就是打瑪莎的那支手槍,裝好彈藥,又把幾個彈筒帽放進袋裡「以防萬一」,然後走向馬廄去。
切爾托普哈諾夫目送了她一陣,接著跑到放手槍的地方,拿起槍,瞄準了,開了一槍……但是他在扳動槍機以前,先把手向上一翹,因此槍彈嗖的一聲從瑪莎頭上飛過。她一邊走,一邊回過頭來向他看看,接著就繼續前進,不慌不忙地搖擺著身子,彷彿在撩惹他。
「是一匹好馬,」切爾托普哈諾夫裝出冷淡的樣子重複說,其實他的心在怦怦地亂跳了。他是熱愛馬的人,識得馬的好壞。
「這是怎麼一回事?你住在我這裏一向過著安樂幸福的生活,現在卻突然不耐煩了!你想要拋棄我!包上頭巾就走了。你享受的一切尊榮並不比夫人差呢……」
切爾托普哈諾夫的絕望的叫聲越來越微弱……
教堂執事只管用手指捻弄鬍鬚。
但是這偷兒是用怎樣巧妙的方法在半夜裡從鎖好的馬廄里把馬列克-阿傑爾偷去的呢?馬列克-阿傑爾在白天都不讓一個陌生人走近它來,怎麼能夠沒有一點聲息地把它偷走呢?一隻看家狗都不叫,這是什麼緣故呢?看家狗固然一共也只有兩隻,是兩隻小狗,而且它們由於饑寒交迫都趴在地里了。可是總應該覺察的啊!
大約過了六個星期,侍童佩爾菲什卡認為他有責任攔住路過別索諾沃莊園的一個區警察局局長。

「哼,把我們拆散的惡棍,這一下你可得小心啦!」車子駛上大道時他這樣咕嚕著。

十三

可見它膽怯了,沒有信心了!
切爾托普哈諾夫失去他的忠實朋友之後,又喝起酒來,而且這回情況嚴重得多。他的境況完全走下坡路了。他已經沒有錢打獵,最後的錢用完了,最後的僕人走散了。潘捷列伊·葉列梅伊奇已完全孤獨:他連可以談一句話的人都沒有,更不必說談衷曲了。只有他的驕傲沒有減少。反之,他的境遇越是不好,他就越是傲慢,越是自高自大,越是使人難於接近。他的性情終於完全變得粗野了。他還剩有一點慰藉,一件樂事,那就是一匹絕妙的乘用馬,灰色毛,頓河種,他給它起名為馬列克-阿傑爾,這確是一頭出色的牲口。
「沒有。」
瑪莎聽了這些話只是微微一笑。
佩爾菲什卡當天就去請神父;第二天早晨他去通知警察局長:潘捷列伊·葉列梅伊奇昨天夜裡去世了。
關於馬列克-阿傑爾的被盜,原來猶太人一點也不知道。他替「最尊敬的潘捷列伊·葉列梅伊奇」辦到了這匹馬而又親自把它偷去,這又何苦來呢?
突然有什麼東西在他後面碰碰他兩個肩膀中間的地方。他回頭一看……馬列克-阿傑爾站在路中央。它跟著它的主人走來,用鼻子碰碰他,……報告它的來到……
「跟我一起去吧,我們去找那個賊!」
「錢呢,」切爾托普哈諾夫繼續說……「再過六個月。不是兩百,而是兩百五十。不許你說話!兩百五十,我對你說!我欠你的。」
「大人,」猶太人鼓足勇氣,咧開嘴巴笑著,開始說,「應該照俄羅斯的習慣,用衣裾裹著韁繩把這匹馬交到您的……」
「你要多少錢?」最後他從牙縫裡含糊說出。
切爾托普哈諾夫一直沒有勇氣抬起眼睛。他的傲氣從來沒有受過這麼厲害的傷害。「這顯然是禮物,」他心裏想,「這傢伙是為報恩才送來的!」他又想擁抱這猶太人,又想打他……
這匹馬列克-阿傑爾和那匹馬列克-阿傑爾身體上的差異,倒並不使切爾托普哈諾夫那麼困窘……雖然的確有些差異:那匹的尾巴和鬃毛彷彿稀薄些,耳朵尖些,蹄腕骨短些,眼睛更明亮些——但這可能只是看來如此而已。使切爾托普哈諾夫感到困窘的,卻是所謂精神上的差異:那匹的習慣不是這樣的,全部癖性都不相同。例如:那匹馬列克-阿傑爾只要切爾托普哈諾夫一走進馬廄,總是回過頭來,輕輕地嘶叫;可是這匹自管嚼乾草,若無其事,或者掛下了頭打瞌睡。主人從鞍子上跳下來的時候,兩匹馬都是站著不動的;但是那匹當主人叫它的時候,立刻迎聲而來,而這匹依舊像樹樁一般站著。那匹跑得也很快,但是跳得更高更遠;這匹走慢步的時候較自由自在,跑速步的時候卻搖晃得較厲害,而且有時蹄鐵會碰響——這就是說,后蹄和前蹄磕碰:那匹從來沒有這種醜態——絕對沒有!切爾托普哈諾夫覺得這匹的兩隻耳朵常常聳動,一副蠢相;而那匹同它相反:一隻耳朵彎向後面,就用這樣的姿勢望著主人!那匹每逢看見它周圍不幹凈,立刻用後腳踢槽房的牆壁;但是這匹並不在乎——即使九_九_藏_書糞便堆到它肚子邊也不要緊。那匹如果讓它向著風,它立刻用整個肺部來呼吸,全身抖動,而這匹只不過打打響鼻;那匹碰到雨水的潮濕就不安,這匹卻滿不在乎……這匹粗蠢得多,粗蠢得多!就連風度也比不上那匹,駕馭起來也不靈敏——還有什麼可說呢!那匹馬是可愛的,而這匹……

十二

「誰知道呢,老爺,」老婦人回答,接著就向前彎下身子,把她的一隻有皺紋的黝黑的手放在男孩頭上了,「聽說,我們那些小夥子在打一個猶太人。」
他勒住了馬,抬起頭來,看見曾經和他通信的那個教堂執事。這位祭壇服務者在他那編成辮子的褐色頭髮上戴著一頂褐色的風帽,身上穿著一件黃色的土布外套,比腰低得多的地方束著一條淺藍色的帶子,他是走出來察看他的禾堆的。他看見了潘捷列伊·葉列梅伊奇,認為有向他表示敬意的義務,順便也可以從他那裡求得什麼。大家都知道:教會裡的人沒有這種存心是不會對世俗人講話的。
「打猶太人?什麼樣的猶太人?」
他把他的馬帶到離開樹林邊不遠的地方,那裡有一個小小的峽谷,峽谷里有一半地方繁生著小橡樹。切爾托普哈諾夫走下峽谷……馬列克-阿傑爾絆了一下,幾乎跌在他身上。
他放開了猶太人的頸子,猶太人砰的一聲倒在地上。切爾托普哈諾夫扶他起來,讓他坐在凳子上,把一杯伏特加灌進他的喉嚨里,使他蘇醒過來,等他蘇醒之後,就跟他談話。
「死了以後通知我一聲,」警察局長走出房間去時低聲對佩爾菲什卡說,「至於神父,我想現在就可以去請了。必須按照慣例,替他塗聖油。」
他把家託付給侍童佩爾菲什卡和一個廚娘,這廚娘是一個耳聾的老婦人,是他出於同情而收養著的。
「噯!噯!噯!噯!」教堂執事從容不迫地慢吞吞地說,同時用手指捻弄鬍子,用他那明亮而貪婪的眼睛望著切爾托普哈諾夫。「這是怎麼一回事,先生?您的馬,我記得是去年聖母節之後大約兩個星期的時候給偷去的,現在是十一月底了。」
「打死你?親愛的,我為什麼要被流放到西伯利亞去呢?」
「那末,還是把我打死吧!沒有了你,我不想活了。你討厭我,我對世間一切就都覺得討厭了。」
切爾托普哈諾夫說了這些話,就從沙發上跳下來,揚長而去。
猶太人笑了,輕輕地拍拍手。

「為什麼要控告!」別的人接著說。「至於那個反基督的人,我們自有辦法對付!他逃不脫我們!我們對付他,就像對付田野里的兔子一樣……」
「為什麼打死這個猶太人?我問你們呀,這些野蠻人!」切爾托普哈諾夫又問。
「可惡的豬尾巴!去你的!」他突然大喝一聲,眼睛憤怒地一閃,立刻從吃驚的教堂執事的視線中消失了。
他跳了起來。
他正要開門的時候,那個看守人向他跑過來了,但是他對他怒喝:「是我!你難道看不見?走開!」看守人略微向旁邊退開些。「你去睡覺吧!」切爾托普哈諾夫又向他怒喝,「這兒用不著你看守了!看守這稀罕的寶貝!」他走進馬廄里去。馬列克-阿傑爾……假馬列克-阿傑爾躺在墊子上。切爾托普哈諾夫踢它一腳,說:「起來,蠢東西!」然後從秣槽上解下馬籠頭,把馬衣脫去,丟在地上,粗暴地拉著這匹馴服的馬在槽房裡轉一個向,把它牽到院子里,從院子里牽到田野里,弄得那個看守人驚訝極了,他無論如何也想不通:主人在半夜裡拉了這匹不裝馬具的馬到哪裡去?他當然不敢問他,只是目送著他,直到他在通向附近樹林里的大路的轉角上消失了為止。
「老爺!您瞧這兒:白天不是這樣的。木樁都從地里露出來了,一定是有人把它們拔|出|來的。」
「一個哥薩克人。」
切爾托普哈諾夫大叫一聲,用鞭子在馬頸上抽了一下,一直奔向人群。他擠進人群之後,不分青紅皂白,就用那根鞭子左一下右一下地把農人們亂打一陣,同時斷斷續續地喊著:「橫行……不法!橫行……不……法!應該由法律來懲辦,怎麼可以私……自……動……刑!法律!法律!!法……律!!!」

十五

「厭煩,」她第十次說。
他又發出低啞的噝噝聲。
切爾托普哈諾夫把臉扭向一旁,猛地打一個哈欠。
我訪問潘捷列伊·葉列梅伊奇之後過了兩年,他開始遭到災難——真正的災難。在那以前他就遇到過不如意、失敗,甚至不幸的事,但是他不去理會這些,照舊「主宰」著一切。最初來襲擊他的災難,是使他最傷心的:瑪莎離開了他。
瑪莎又搖搖頭。
猶太人抖擻一下,抬起他那雙黑溜溜的小眼睛望望切爾托普哈諾夫。
他獲得這匹馬的經過如下:
「潘捷列伊·葉列梅伊奇!潘捷列伊·葉列梅伊奇!」門外傳來膽怯的叫聲。
「你就這麼走了,你這狠心的人?到亞弗那裡去!」
馬廄位於院子的盡頭;它的一堵牆壁向著田野。切爾托普哈諾夫不立刻把鑰匙插|進鎖里,——他的手顫抖了,——不立刻旋轉鑰匙……他屏著氣息,一動不動地站了一會:門裡面總要有一點聲息才好啊!「馬列克!馬列克!」他低聲地叫喚。死一般的靜寂!切爾托普哈諾夫不由得拉了拉鑰匙:呀的一聲,便開開了……原來沒有上鎖。他跨進門檻,又叫喚他的馬,這回叫出全部名字:「馬列克-阿傑爾!」可是忠實的夥伴沒有回答,只有一隻老鼠在草堆里窸窸窣窣地響。於是切爾托普哈諾夫衝進馬廄的三間槽房中馬列克-阿傑爾所住的一間里。雖然四周黑得伸手不見五指,他卻一直闖進了這槽房……空空如也,切爾托普哈諾夫頭暈目眩了;他的腦子裡彷彿有一口鐘嗡嗡地響起來。他想說些什麼,但是只發出了一些噝噝聲,於是他用手上上下下、左右前後地摸索著,喘著氣,曲著兩膝,從一個槽房走到另一個槽房……再走到乾草堆積得幾乎碰頂的第三個槽房,撞在一堵牆壁上,又撞在另一堵牆壁上,跌了一跤,翻了一個筋斗,爬起身,突然從半開的門裡倉皇地奔出來,跑到了院子里……
切爾托普哈諾夫揮動兩手。
「唉,是的,你叫什麼?」
他去做這件事,不但泰然自若,而且滿有把握,堅定不移,彷彿服從責任感的人的行徑。這「事兒」在他覺得很「簡單」:毀滅了這假冒者,他就一下子對「一切」都清算了,又可以懲戒自己的愚蠢,又可以對真正的知友謝罪,又可以向全世界(切爾托普哈諾夫非常顧到「全世界」)表明:對他是不能開玩笑的……但主要的是他要同這假冒者一起毀滅他自己,因為他再生活下去還有什麼意思呢?這一切怎樣發生在他腦中,為什麼這件事在他看來很簡單——要說明是不容易的,然而也並非完全不可能:他受委屈,孤獨,沒有親近的人,沒有一個銅子,又因為喝酒而熱血沸騰,他已經接近於精神錯亂了;而精神錯亂的人最荒唐的行徑,在他們看來具有自己的邏輯甚至理由——這是無疑的事。切爾托普哈諾夫完全相信自己的理由;他絕不躊躇,他急於去對罪犯執行判決,然而他沒有明確地理解:他所稱為罪犯的究竟是誰?……老實說,他對自己要做的事很少考慮。「必須,必須結束,」他只是呆板地、嚴厲地對自己反覆說著這句話:「必須結束!」
「我一向愛你,瑪莎,」切爾托普哈諾夫用手矇著臉,從指縫中間喃喃地說……
「我一向愛你,我現在愛得你發狂了,神魂顛倒了。我現在想想,你這樣無緣無故、好端端地拋棄了我,要到處去流浪,我就覺得如果我不是一個倒霉的窮光蛋,你大概不會丟掉我吧!」
被人阻礙而自殺未遂的人,是懂得這種感覺的。
「瑪莎!」切爾托普哈諾夫大叫一聲,用拳頭打一下自己的胸脯,「唉,別再那樣了,算了吧,你折磨得我好苦……唉,夠了!真的啊!你只要想想吉洪會說些什麼;你至少可憐可憐他吧!」
切爾托普哈諾夫抬起頭……接著又聽到一聲很微弱的馬嘶聲。
「啊!」切爾托普哈諾夫叫起來,「你,你自己來尋死!好,來吧!」
「你說,我的馬在哪兒?你把它藏到哪兒了?賣給誰了?你說,你說,你說呀!」
「我受不了,」瑪莎重複地說,「我煩悶極了……厭煩得要命。」她臉上漸漸顯出非常冷淡的、幾乎昏昏欲睡的表情,竟使得切爾托普哈諾夫問她,是不是有人給她吃了麻|醉|葯?
「我一點也沒有想到過變心,從來沒有想到過,」瑪莎用她那嘹亮而清楚的聲音說,「我已經對你說過:我厭煩了。」
「告訴你那混賬主人,」他對侍僕說,「因為他那副醜惡的嘴臉不在這裏,所以貴族切爾托普哈諾夫毀了他的畫像;如果他要我賠償,他是知道貴族切爾托普哈諾夫的住處的!要不然,我自己會來找他!就是到了海底,也要找到這不要臉的猴子!」
可驚的光景在那裡等候他。
切爾托普哈諾夫自己也慢吞吞地從峽谷里爬出來,走到樹林邊,沿著大路緩步回家。他很不滿意自己;他的頭腦里和心中的沉重之感,擴展到他的四肢上來了;他走著,怒氣沖沖,陰氣沉沉,心中很不滿意,肚裏又飢餓,彷彿有人侮辱了他,奪去了他的獲物和糧食……
她轉過身去,走了兩步。夜色已經來臨,到處湧起晦暗的陰影。切爾托普哈諾夫敏捷地站起身,從後面抓住瑪莎的兩條胳膊肘。
但是馬列克-阿傑爾驟然停步,向左轉彎,切爾托普哈諾夫無論怎樣牽過它的頭來向著水溝,它都不顧,自管沿著斷崖賓士而去了。……
「嗯……不錯……這是一匹好馬。你從哪裡弄來的?大概是偷來的吧?」
「向誰買的?」
這老婦人靠在門邊上,彷彿在打瞌睡,有時向酒店的方面望望。一個淺色頭髮的男孩穿著印花布襯衫,袒露的胸前掛著一個柏木十字架,叉開了兩隻小腳,攥緊了兩個小拳頭,坐在她的兩隻樹皮鞋中間;一隻小雞就在近旁啄食一塊硬得像木頭似的黑麥麵包皮。
「呵—呵—呵—呵—呵!」切爾托普哈諾夫大吼起來,霍地一下把門打開。「把他拖到這兒來!拖到這兒來!拖到這兒來!」
瑪莎微笑了;她的臉生動起來。
「唔,那麼偷馬的人一定是他了!你想想看,喂,你到這兒來……你叫什麼名字?」
「先生!」他嚷著,「你說,你要什麼?我的親爹!」
他跳到院子里,跑遍了院子各處,都沒有馬!潘捷列伊·葉列梅伊奇的莊園四周的籬笆早已破舊,有許多地方傾斜了,倒在地上……馬廄旁邊的籬笆,足有一俄尺闊的一段完全坍塌了。佩爾菲什卡把這地方指給切爾托普哈諾夫看。
「好!這個我們以後再來查明!」切爾托普哈諾夫打斷了他的話,「現在你抓住馬鞍跟我走。可九_九_藏_書你們!」他又轉向眾人說,「你們知道我嗎?我是地主潘捷列伊·切爾托普哈諾夫,住在別索諾沃村,你們想要控告我,就去控告吧,還可以控告這個猶太人!」
跳吧,跳吧,可惡的畜生!你跳不出這句話!
很遠很遠的地方有馬嘶聲。
切爾托普哈諾夫跳將起來。

人群裏面迸出一陣鬨笑。
「你還是嫁給我吧!」佩爾菲什卡用胳膊肘推推那廚娘的身子,同她開玩笑。「反正老爺不會回來了;否則真要寂寞死啦!」
可憐的馬猛然退到一旁,用後腳站起來,跳到了十步之外,突然沉重地倒下,痙攣地在地上打著滾,發出嘶啞的叫聲……
現在一切都毫無疑義了:這匹不中用的駑馬不是馬列克-阿傑爾;它和馬列克-阿傑爾之間沒有一點兒相似的地方;任何一個稍有頭腦的人一眼就能看出這一點;而他,潘捷列伊·切爾托普哈諾夫,被用最卑鄙的方法欺騙了——不!這是他自己故意存心地欺瞞自己,蒙蔽自己的眼睛。切爾托普哈諾夫在房間里踱來踱去,在每一堵牆壁跟前用同樣的方式旋轉腳跟,彷彿關在籠子里的野獸。自尊心使他痛苦難堪;然而不單是受創傷的自尊心的疼痛折磨著他,他竟絕望滿懷,憤怒填膺,復讎的渴望在他心中燃燒起來。然而對誰呢?向誰復讎呢?向猶太人,向亞弗,向瑪莎,向教堂執事,向偷馬的哥薩克人,向所有的鄰人,向全世界,乃至向自己?他神志混亂了。最後一張牌打輸了!(他喜歡這比喻。)他又變成了一個最不足道的、最可卑的人,大眾的笑柄,滑稽的小丑,絕頂的傻瓜,教堂執事嘲笑的對象!!他想象著,他清楚地想象著:那可惡的豬尾巴將怎樣對人家講這匹灰色馬,講這個愚笨的主人……唉,真該死!!……切爾托普哈諾夫徒然想抑制湧出來的憤怒,徒然想說服自己:這匹——馬雖然不是馬列克-阿傑爾,然而還是……一匹好馬,可以替他服務許多年。他立刻憤恨地逐斥這念頭,彷彿這念頭裡面含有對於那匹馬列克-阿傑爾的新的侮辱,何況他本來早已覺得自己對不起那匹馬列克-阿傑爾了……還用說嗎!他真是瞎了眼,糊塗透頂了,才把這匹又老又瘦的駑馬來和它——馬列克-阿傑爾——同等看待!講到這匹駑馬還能夠替他服務吧……難道他還有一天願意去騎它?決不會!永遠不會!!……把它送給韃靼人吧,丟給狗吃吧,它沒有別的用處了……對啦!這是最好的辦法!
「請你替我向吉洪·伊萬內奇問好,對他說……」
「鞍子我不要,」切爾托普哈諾夫斷斷續續地說,「把鞍子拿去,聽見嗎?」
「錢我會付給你,如數付給你,一文都不缺少,」切爾托普哈諾夫叫嚷著,「可是如果你不馬上說出來,我就要掐死你,像掐死一隻瘦弱的小雞一樣……」
但是騎兵大尉亞弗並沒有向他要求任何賠償,——他甚至沒有在任何地方遇到過他,——切爾托普哈諾夫也不想去找尋他的仇敵,他們之間就不再有下文了。瑪莎本人從此不知下落。切爾托普哈諾夫又喝起酒來,後來倒也「清醒」了。然而這時候他又遭到了第二次災難。
他常常騎了馬列克-阿傑爾出門去,但並不到鄰近的人家去,——他照舊不同他們往來,——卻穿過他們的田地,經過他們的莊園……他說,讓這些傻瓜遠遠地欣賞一下我的馬吧!有時他聽說某地方有人出獵——富裕的地主準備到遠離莊園的原野上去打獵——他立刻就到那地方去,在遠處的地平線上表演馳騁的雄姿,使得全體觀者都驚訝他的馬的漂亮和神速,然而他不讓任何人走近來。有一回,有一個獵人竟帶了他的全部侍從去追他;他看見切爾托普哈諾夫避開他,就全力地趕上去,向他大聲疾呼:「喂,你聽我說!你把馬賣給我,無論你要多少錢!上千個盧布我也不惜!我把老婆給你,還有孩子!全部財產都拿去吧!」
「怎麼打他?為什麼?」
「如果你是國王,」切爾托普哈諾夫從容不迫地說(其實他有生以來沒有聽見過莎士比亞),「你拿你的全部國土來換我的馬,我也不要它!」說罷,哈哈大笑,把馬列克-阿傑爾拉起來,讓它后蹄著地,在空中像陀螺一般轉一圈,然後馳騁而去!但見那匹馬在收割后的田地上一閃一閃地跑著。那獵人(聽說是一個很富裕的公爵)把帽子丟在地上,噗的一下把臉埋在帽子里!就這樣躺了半個鐘頭光景。
「可系怎麼找得到他呢,大人?我一共揭看見他一面,現在他在歇么地方?他叫歇么名字呢?唉呀,唉呀!」猶太人說著,悲傷地搖搖他兩鬢掛下來的長發。
瑪莎默默地在他旁邊站了一會。「我可憐你,潘捷列伊·葉列梅伊奇,」她嘆一口氣說,「你是一個好人……可是沒有辦法了。再見吧!」
瑪莎搖搖頭。
切爾托普哈諾夫誇獎起自己的馬列克-阿傑爾來,真是讚不絕口!他那麼關懷它,疼愛它!它的毛泛著銀色——不是舊的銀色,卻是新的、帶著暗沉沉的光澤的銀色;用手撫摩起來,簡直同天鵝絨一樣!鞍子、鞍褥、籠頭——所有的馬具都配得非常合身,又整齊,又清潔,簡直可以入畫!切爾托普哈諾夫對它的愛護無以復加了,竟親手替他的愛馬編額鬃,用啤酒替它洗鬣毛和尾巴,甚至不止一次地用潤滑油來塗它的蹄子……
「嘿,別胡說,」切爾托普哈諾夫懊惱地攔住了他的話,「我要向你買這匹馬吧……又沒有錢;至於贈送呢,我不但沒有受過猶太人的禮物,就是上帝的禮物也沒有受過。」

猶太人聳聳肩膀。
「你有什麼事?是不是找到了,它跑回家來了?」
這時候切爾托普哈諾夫才清醒過來。
警察局長皺起眉頭。
他又倒在草地上。
「隨您大人的方便。」
猶太人注意窺看他的眼色。「好嗎?讓我把馬牽進馬廄里去吧?」
過了一年……整整的一年:潘捷列伊·葉列梅伊奇杳無音信。廚娘死了;佩爾菲什卡已經打算丟下這所屋子,動身到城裡去,他的堂兄弟在城裡一個理髮師那兒當學徒,叫他去。忽然傳來消息,說主人要回來了!教區的執事收到潘捷列伊·葉列梅伊奇親自寫的一封信,他在這信里告訴他,說他準備回到別索諾沃村來,又托他預先關照僕人,做好應有的準備迎接他。佩爾菲什卡以為這些話不過是要他把灰塵打掃打掃的意思,不大相信這消息是正確的;然而他終於確信執事的話是真的了,因為過了幾天,潘捷列伊·葉列梅伊奇本人騎著馬列克-阿傑爾出現在自己莊園的院子里了。
「怎麼不在乎?從一個無賴的茨岡女人變成了夫人,還說不在乎?怎麼不在乎,你這賤種?這能叫人相信嗎?你一定偷偷地變心了,變心了!」
站在佩爾菲什卡後面的猶太人看見他的「恩人」頭髮蓬鬆、橫蠻兇狠的姿態突然出現,想逃走了;但是切爾托普哈諾夫三腳兩步地追上了他,像老虎一般掐住他的喉嚨。
那無辜的罪犯跨著順從的小步子跟在他背後……但是切爾托普哈諾夫心裏沒有一點憐憫。
這便是他的好友吉洪·伊萬內奇·涅多皮尤斯金的逝世。他在逝世前兩年身體就不健康起來:他患了氣喘病,老是沉睡,醒來的時候,神志不立刻清楚。縣裡的醫生說他患的是「小中風」。在瑪莎出走以前的三天內,即在她「開始不耐煩」的三天內,涅多皮尤斯金正躺在自己的別謝連傑耶夫卡村裡,他患了重感冒。瑪莎的行徑更出乎意外地打擊了他。這件事對他的打擊,幾乎比對切爾托普哈諾夫的打擊更重。他素性柔順而膽怯,因此除了對於他好友的最溫柔的憐憫和痛苦的疑慮以外,並沒有顯露出什麼來……然而他灰心喪氣,徹底垮了下來。「她挖出了我的心,」他坐在他所喜歡的漆布沙發上捻弄著自己的手指,輕輕地這樣自言自語。甚至後來切爾托普哈諾夫恢復正常之後,涅多皮尤斯金也還沒有恢復過來,他仍舊感覺到「自己內心空虛」。「喏,就在這裏,」他常常指著胸部中央比胃高些的地方這樣說。他這樣地挨到了冬天。初期嚴寒的時候,他的氣喘病減輕了些,然而跟著來的已不再是「小中風」,卻是真正的中風了。他不立刻失去知覺,他還能辨認切爾托普哈諾夫;而且當自己的好朋友絕望地叫喊:「怎麼,吉洪,你怎麼不得到我的允許就丟下了我,跟瑪莎一樣?」這時候他還能用僵硬的舌頭回答:「我,潘……列·葉……奇,永遠聽……您……的話。」雖然如此,他終於等不得縣裡的醫生來到,就在這一天死去了。醫生看見了他的剛剛冷卻的身體,只得懷著人世無常的哀愁之感,要了點「伏特加和鹹魚干」。可想而知,吉洪·伊萬內奇把自己的產業遺贈給了他最尊敬的恩人和慷慨的保護者「潘捷列伊·葉列梅伊奇·切爾托普哈諾夫」;但是這產業並沒有給這最尊敬的恩人帶來多大的利益,因為不久就被拍賣了——一部分錢是用以支付墓地紀念物——一座雕像——的費用,這雕像是切爾托普哈諾夫(他身上顯然反映出父親的習性!)主張建立在他好友的遺骸上的。這雕像是他從莫斯科定購來的,照理應該表現出一個正在祈禱的天使;但是人家介紹給他的那個經紀人,知道外省地方對於雕塑少有行家,就不給他天使,而把多年裝飾在莫斯科附近一個荒蕪了的、葉卡捷琳娜朝代的花園裡的一座弗洛拉花神像給了他——這雕像是那經紀人免費弄到的,不過樣子倒是十分優美,是洛可可式的,有圓肥的手臂和蓬鬆的鬈髮,袒裸的胸前有一串玫瑰花辮,體態裊娜。直到現在,這個神話中的女神還優雅地蹺起一隻腳,站在吉洪·伊萬內奇的墳墓上,裝著真正的蓬巴杜式的扭捏姿態眺望著在她周圍散步的小牛和綿羊——我們的鄉村墓地上的這些經常的訪問者。
「我們到歇么地方去呢?」
切爾托普哈諾夫剛剛走上台階,突然轉過身,跑到猶太人跟前,緊緊地握住了他的手。猶太人彎下身子,已經噘起嘴唇想吻他的手,但切爾托普哈諾夫向後一跳,低聲地說:「不要對任何人說!」便消失在門裡了。
「那麼至少讓我給你些錢,一個錢也沒有怎麼行呢?不過最好你還是打死了我!我明白告訴你:你馬上打死我吧!」
「它不是在哥薩克人那兒,」切爾托普哈諾夫繼續說,始終不轉過頭來,聲音照舊很低沉,「而是在一九*九*藏*書個茨岡馬販子那兒;我當然立刻認定了我自己的馬,想用強力把它奪回;可是那個狡猾的茨岡人像被燙傷了似地大叫起來,叫得整個市場都聽見,他對天發誓,說這匹馬是他向另一個茨岡人買來的,他還要叫人來作證……我不計較,就付了他錢,真是見鬼!我最重要的一點就是找到了我的好朋友,精神上安定下來了。還發生過這麼一回事:我在卡拉契夫縣裡,聽信了猶太人列伊巴的話,錯認了一個哥薩克人,以為他就是我要抓的那個賊,打了他一頓巴掌;哪裡曉得這哥薩克人原來是教士的兒子,他硬要我賠償名譽損失——出了一百二十個盧布。有什麼關係,錢去了會來的,主要的是馬列克-阿傑爾仍舊歸我了!我現在幸福了,可以過安樂日子了。可是,佩爾菲什卡,我吩咐你一句話:萬一你在附近一帶看見了那個哥薩克人,你一句話也不要說,馬上跑回來把槍拿給我,我自有辦法對付!」
「誰知道呢,老爺。我們這兒來了一個猶太人;誰知道他是從哪裡來的!瓦夏,去吧,少爺,到媽媽那兒去……噓,噓,這畜生!」
切爾托普哈諾夫什麼也不回答。
潘捷列伊·葉列梅伊奇在回家后的第二天,把佩爾菲什卡叫來,因為沒有別的人可以談話,他就把他如何找到馬列克-阿傑爾的始末講給他聽——當然不失去他的自尊心,而且用低沉的聲音說。講的時候,切爾托普哈諾夫臉朝窗子坐著,用長煙管吸著煙;佩爾菲什卡站在門檻上,兩手反剪在背後,恭敬地望著主人的後腦勺,聽他一五一十地敘述:如何在許多徒勞和奔波之後,潘捷列伊·葉列梅伊奇終於來到羅姆內的馬市上——這時候已經只有他一個人,猶太人列伊巴不和他在一起了,他因為性情怯弱,忍受不了,所以逃走了;如何在第五天上,他已經想離去了,最後一次經過一排排馬車旁邊的時候,忽然在三匹別的馬中間看到了縛在馬餌袋上的一匹馬,正是馬列克-阿傑爾!他立刻認出了它,馬列克-阿傑爾也認出了他,就嘶叫起來,掙紮起來,開始用馬蹄來挖掘泥土。
「唔,時候到了!」他用一種老練的、幾乎不耐煩的語調說,「事不宜遲!」
「這不算回答。你要說清楚,希律的子孫!我難道要承你的情?」
「慢來!這哥薩克人是年輕的,還是年老的?」
「也許系個騙子,大人。」
「你不回去?」切爾托普哈諾夫扳起手槍的扳機。
他做了一個不祥的夢:夢見他騎著馬出去打獵,但所騎的不是馬列克-阿傑爾,而是一隻形似駱駝的奇怪的牲口;有一隻雪白的狐狸向他迎面跑來……他想揮動鞭子,想派狗去追趕,但他手裡拿著的不是鞭子,而是一束樹皮;於是狐狸在他面前跑著,伸出舌頭來揶揄他。他從他的駱駝上跳下來,絆了一絆,跌倒了……一直跌到一個憲兵手裡;這憲兵帶他到總督那裡,他一看,這總督就是亞弗……
但這時候那個躺在地上的人敏捷地跳起來,跑到切爾托普哈諾夫後面,痙攣地抓住了他的馬鞍的邊。
切爾托普哈諾夫像患熱病似地打著哆嗦,汗珠如雨一般從他臉上流下來,和眼淚混合了,消失在他的髭鬚中。他緊握著列伊巴的兩手,懇求他,幾乎要吻他了……他簡直是發狂了。猶太人起初想拒絕他,對他說:他決不能離開這兒,他有事……可是哪裡行!切爾托普哈諾夫什麼都不要聽他的。沒有辦法,可憐的列伊巴只得答應了。
他們兩人察看了槽房、秣槽、門上的鎖,翻開乾草和麥稈,然後走到院子里;切爾托普哈諾夫把籬笆旁邊的馬蹄印跡指給猶太人看,突然拍一拍自己的大腿。
「多得很!大人,勞您的駕,到房間里去看看他吧。」
在一間潮濕而黑暗的後房里,一張蓋著馬衣的簡陋的床上,切爾托普哈諾夫用毛茸茸的氈斗篷當枕頭躺著,他的臉色已經不是蒼白,而是像死人一樣帶有黃綠色;一雙眼睛深陷在有光澤的眼瞼下面;蓬鬆的髭鬚上面有一個尖尖的、然而還是微微發紅的鼻子。他躺著,穿著他那件永不更換的、胸前有彈藥袋的短上衣,和藍色的契爾克斯式燈籠褲。深紅頂子的毛皮高帽蓋在他的額上,直到眉毛邊。切爾托普哈諾夫一隻手裡拿著一根獵鞭,另一隻手裡拿著一隻繡花荷包,是瑪莎送給他的最後一件禮物。床邊的桌子上放著一個空酒瓶;床頭的牆壁上釘著兩張水彩畫:在其中的一張上,儘可能辨得出的,畫著一個手裡拿著吉他的胖子——大概是涅多皮尤斯金;在另一張上畫著一個飛奔的騎手……那匹馬好像孩子們畫在牆上的神話中動物;但是馬毛上仔細塗染的圓斑點、騎手胸前的彈藥袋、他的尖頭長統靴和濃密的髭鬚,毫無疑義的餘地,表明這幅畫一定是畫的潘捷列伊·葉列梅伊奇騎在馬列克-阿傑爾身上。
於是切爾托普哈諾夫帶他到馬廄里去。
「你有什麼事?」這個秩序維護者問。
時間過去,付款的日期迫近了,可是切爾托普哈諾夫不但沒有兩百五十盧布,竟連五十也沒有。怎麼辦,用什麼方法來應付呢?「有什麼關係!」終於他打定主意,「要是猶太人不講情,不肯再緩期,我就把房子和土地給他,自己騎了馬到處流浪!情願餓死,決不放棄馬列克-阿傑爾!」他心慌意亂得很,甚至魂思夢想起來;然而這時候命運——最初一次,也是最後一次——憐憫他,對他微笑了,有一個遠房姑母,切爾托普哈諾夫連她的名字都不知道的,在遺囑中留給他一筆在他看來數目極大的款子,足足兩千盧布!而且他收到這筆錢,正是在所謂緊要關頭:猶太人來到的前一天。切爾托普哈諾夫快樂得幾乎發狂,但是並不想喝伏特加:自從得到馬列克-阿傑爾的一天起,他一滴酒也不進口了。他跑到馬廄里,吻吻他的好朋友鼻孔上方兩側面馬皮十分柔軟的地方。「這一下我們就不再分離了!」他高聲說著,拍拍馬列克-阿傑爾的梳得很整齊的鬣毛下面的頸子。他回到房間里,就數出兩百五十個盧布,封在一個紙包里。然後他仰卧了,抽著煙斗,考慮如何處置其餘的錢——這就是說,他將要買怎樣的狗:要道地的科斯特羅馬種的,而且一定要紅斑的!他甚至同佩爾菲什卡談話,允許給他一件新的哥薩克上衣,所有的衣縫裡都嵌黃絲帶,然後懷著怡然自得的心情就寢。
「他們就是在打他呀,我的老爺。」
轉瞬間,他已經拔出手槍,扳起槍機,把槍口對準馬列克-阿傑爾的額骨,開了一槍……
過了幾天,切爾托普哈諾夫家裡唯一留下的一個侍童向他報告:來了一個騎馬的人,想要跟他談幾句話。切爾托普哈諾夫走到台階上,看見他所認識的那個猶太人,騎著一匹出色的頓河產的駿馬,這馬一動不動地、驕傲地站在院子當中。猶太人不戴帽子,他把帽子挾在腋下,他的兩隻腳不插在馬鐙里,卻插在馬鐙的皮帶里;他的外套的破碎的衣裾掛在馬鞍子的兩旁。他一看見切爾托普哈諾夫,就用嘴唇發出嘖嘖的聲音,鼓動兩肘,搖擺著兩腳。可是切爾托普哈諾夫不但沒有回禮,竟動起怒來,他突然渾身冒火:這個卑鄙的猶太人竟敢騎這樣出色的馬……簡直不像話!
「就依我買進的價錢,兩百盧布。」
然而這時候他還是免不了災難和不幸。長期地尋找馬列克-阿傑爾,耗費了切爾托普哈諾夫許多錢;關於科斯特羅馬種的獵狗,他已經不再想望,只是同從前一樣騎著馬孤獨地在附近一帶地方來來去去。有一天早晨,切爾托普哈諾夫在離開別索諾沃村大約五俄里的地方又碰到了那個公爵的獵隊——就是一年半之前他曾經那麼威風地在他們面前馳騁過的那個獵隊。而且偏偏發生這樣的情況:這一天同那天一樣,一隻灰兔從山坡上的界籬底下跳到獵狗面前!「抓住它,抓住它!」全部獵隊就飛奔過去,切爾托普哈諾夫也飛奔過去,只是不同他們在一起,而在離開他們約二百步的地方——也正同那時候一樣。一條巨大的水溝,越到上面越窄,彎彎曲曲地穿過山坡,切斷切爾托普哈諾夫的去路。這條水溝在他所要跳過的地方——一年半之前他的確曾經跳過這地方——也還有八步寬、兩俄丈深的樣子。切爾托普哈諾夫預感到一種勝利——那麼巧妙地重演的勝利,他就揮著鞭子得意揚揚地大叫起來。獵人們一邊奔跑,一邊目不轉睛地注視著這個勇猛的騎手。他的馬像箭一般飛奔,水溝近在咫尺了——來,來,一躍而過,像那時候一樣!……
這匹馬其實值這數目的兩倍——也許三倍。

十一

切爾托普哈諾夫在他自己的房間里踱了兩個多鐘頭。
「是啊。起初他每天喝酒,現在躺在床上,已經瘦得很。我想他現在已經什麼都不懂了。一句話也不會講了。」
「亞弗先生,」瑪莎開始說……

十六

「為歇么要到魔王那兒去,」猶太人說,「不到他那兒也行的。」
「世襲貴族潘捷列伊·切爾托普哈諾夫要死了;誰能夠攔阻他呢?他不欠任何人債,什麼也不要求……讓他去吧,你們這些人!走開!」
「為什麼要控告,」一個端莊的白鬍子農民深深地鞠著躬說,他的樣子活像一個古代族長。(然而打猶太人時他並不比別人遜色。)「潘捷列伊·葉列梅伊奇先生,我們很熟悉您;您教訓了我們,我們十分感謝您!」
在這以前,她約有三天坐在屋角里,身子蜷縮著緊靠在牆上,好像一隻受傷的狐狸,對任何人也不說一句話,只是轉動著眼睛,沉思冥想,有時抬抬眉毛,微微露出牙齒,移動著兩手,彷彿要把自己遮蔽起來。她以前也有過這樣的情緒,但從來不持續長久。切爾托普哈諾夫知道這一點,所以他並不擔心,也不去驚擾她。有一天他的獵犬管理人告訴他,說最後兩隻追獸獵狗死了,但是當他到狗棚里去看了回來的時候,他碰見一個女僕用發抖的聲音報告他說:瑪麗亞·阿金菲耶夫娜叫她向他致意,並轉言祝他萬事如意,可是她不再回到他這裏來了。切爾托普哈諾夫在原地轉了兩圈,發出一陣嘶啞的咆哮聲,立刻去追趕這個逃亡女子去了,還隨身拿了手槍去。
「我也一向愛你,我的知心人潘捷列伊·葉列梅伊奇!」
「我不知道,老爺。總是有原因的。怎麼能不打呢?老爺,是他把耶穌釘在十字架上的啊!」
猶太人立刻服從,就像一隻袋子似地從馬鞍上翻了下來,一隻手輕輕握住韁繩,微笑著,鞠著躬,走近切爾托普哈諾夫來。
他不管侍僕的攔阻,闖進這青年騎兵大尉的書房裡去。書房裡的長沙發上面,掛著穿槍騎兵制服的主人的油畫肖像。「嘿,你在這兒,你這沒有尾巴的猴子!」切爾托普哈諾夫怒吼著,跳上沙發,一拳頭朝那緊繃著的畫布打去,打破了一個大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