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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屍

活屍

「是我,老爺,是我。我是露克麗亞。」
過了幾個星期,我聽說露克麗亞死了。死神終於來叫她了……正是在「聖彼得節之後」。據說她死的那天老是聽見鐘聲,雖然從阿列克謝耶夫卡到教堂算來有五俄里多路,而且這一天並不是禮拜天。不過露克麗亞說:鐘聲不是從教堂那邊傳來的,而是「從上面」來的。大概她不敢說:從天上來的。
「我這人真是!」露克麗亞突然用意外有力的聲音說,睜大了眼睛,努力想擠出眼裡的淚水。「這不是難為情的嗎?我怎麼啦?我很久沒有這種情形了……從去年春天瓦西里·波利亞科夫來看我那天之後就不曾有過。他坐著跟我談話的時候,我倒沒有什麼;可是他走了之後,我一個人哭得好傷心!不知道哪裡來的這許多眼淚!……可是我們女人的眼淚原是不值錢的。老爺,」露克麗亞又接著說,「您大概有手帕吧……請您不要嫌棄,替我擦擦眼淚。」
「我遭到了很大的災難!您可別討厭我,老爺,不要為了我的不幸而嫌棄我,請坐在那兒的小木桶上,坐近些,不然您聽不出我的話……瞧,我的聲音這樣輕了!……啊,我看見了您真高興!您怎麼會到阿列克謝耶夫卡來的?」
露克麗亞又不做聲了,又努力裝出微笑。
「有時候我做禱告,」露克麗亞略微休息一下,又繼續說。「不過我知道的祈禱詞不多。而且我為什麼要打擾上帝呢?我能夠向他要求些什麼呢?我需要什麼,上帝比我知道得更清楚。他讓我背十字架,就表示他愛我。這一點我們已經學會了,能理解。我念過了《我們的主》、《聖母頌》、《對一切受難者的讚美》,就又無思無慮地躺著了。一點也沒有什麼!」
「露克麗亞,你老是一個人在這兒,怎麼能不讓你腦子裡產生種種念頭呢?或許你老是睡著的吧?」
大約過了兩分鐘。我沒有打破沉默,坐在當凳子用的狹窄的小木桶上,一動也不動。躺在我面前的這個不幸的活物,已經把她那殘忍的石頭般的僵硬傳染給我:我也彷彿麻痹了。
「我就這樣躺著,老爺,已經躺了第七個年頭了。夏天我躺在這兒,躺在這間小屋子裡;天冷起來,他們就把我搬到澡堂的更衣室里,我就躺在那兒。」
露克麗亞不做聲了,我吃驚地望著她。有一點特別使我吃驚:她講自己的往事時幾乎很愉快,不嘆息,不呻|吟,一點也不訴苦,並不想引起別人的同情。
「誰來服侍你,照料你呢?」
「老爺,您剛才問我,」露克麗亞又說話了,「是不是常常睡覺。我的確睡得很少,可是每次睡著了都做夢,很好的夢!我從來沒有夢見過自己生病:我在夢裡總是健康的、年輕的……只有一樣痛苦:我醒過來,想好好地伸展一下,可是全身好像上了鐐銬似的。有一回我做了那麼奇妙的一個夢!要不要講給您聽?好,您聽我講吧。我夢見我彷彿站在田野里,周圍是那麼高的黑麥,都已經成熟了,金燦燦的!我好像帶著一隻黃狗,這隻狗凶得不得了,老是想咬我。我手裡還好像有一把鐮刀,不是普通的鐮刀,簡直是一個月亮,就是像鐮刀時候的月亮。我必須用這月亮來把這些黑麥割完。可是我熱得很疲倦,月亮照得我頭暈目眩,我覺得懶洋洋的;我周圍長著許多矢車菊,那麼大的矢車菊!它們都轉過頭來向著我。我心裏想:讓我采些矢車菊;瓦西里約好要到這兒來的,我先替自己編一個花冠吧;割麥還來得及的。我就開始采矢車菊,可是它們都從我的手指縫裡漏掉了,消失了,無論怎樣都沒有用!我不能替自己編花冠。這時候我聽見有人向我走過來,走得很近,接著就叫我:『露莎!露莎!……』『唉,』我想,『糟糕,來不及了!』管它呢,我把這月亮戴在頭上,代替矢車菊吧。我就像戴頭巾一樣戴上了月亮,立刻全身放光,把四周的田野都照亮了。一看,有一個人在麥穗頂上很快地向我移近來,不過不是瓦西里,而是基督本人!我為什麼認識這是基督呢,那我說不出來。人家畫的基督並不是這樣的,可我知道這是他!沒有留鬍鬚,身材高高的,年紀很輕,全身穿白衣服,只有腰帶是金色的。他向我伸過一隻手來,說:『不要怕,我的打扮好了的新娘,跟我來;你將要到我的天國里去帶頭跳輪舞,唱天堂的歌。』於是我就緊緊地抓住他的手!我的狗立刻跟到我腳邊來……可是這時候我們已經飛騰起來!他在前面……他的翅膀九九藏書展開在整個天空中,像海鷗的翅膀一樣長,——我跟著他!那隻狗只得離開了我。到這時候我才明白:這隻狗就是我的病,在天國里是沒有它的位置的。」
「不,不回到這兒……阿列克謝耶夫卡那邊一帶地方我都熟悉,打松雞比這兒好得多了!」
露克麗亞費力地透一口氣。她的胸脯同別的肢體一樣不聽她的使喚。
頭完全乾癟了,全部作青銅色,活像古畫中的聖像;鼻子很狹,像刀刃一般;嘴唇幾乎看不出,只有牙齒現出白色,還有就是眼睛,頭巾底下有幾綹稀疏的黃頭髮露出在額上。下巴旁邊,被的皺襞上,有兩隻也是青銅色的小手在那裡移動,手指像細棒條一般緩慢地摸弄著。我凝神一看:面貌非但不醜,竟很漂亮,——然而看了很可怕,總覺得異乎尋常。在這張臉的金屬般的面頰上,我看見一種努力裝出……努力裝出而不能展開的微笑,這使我感到這張臉更加可怕了。
「那時候你想些什麼呢,露克麗亞?」
露克麗亞說起話來聲音很微弱,但是不間歇。
我站定了。
「這話怎麼講?」
這時候我暗暗驚奇:關於貞德的傳說,怎麼用這樣的形式傳到了這裏。沉默了片刻,我問露克麗亞:她幾歲了。
露克麗亞沉默了一會兒。
露克麗亞抬起眼睛……陷入了沉思……
我連忙實現了她的願望,並且把手帕留贈給她。她起初不肯受……說:「我要這樣的禮物做什麼用?」這手帕是普普通通的,但是很潔白。後來她就用她瘦弱的手指抓住了它,不再放鬆了。我已經習慣於我們兩人所處的地方的黑暗,能夠清楚地辨識她的面貌了,甚至能夠看出透過她臉上的青銅色而顯出的微微的紅暈,能夠在這張臉上發現(至少我覺得如此)過去的姣美的痕迹了。
她閉上眼睛。
露克麗亞突然用低啞的聲音咳嗽一下,嘆一口氣……
「你就這樣一直躺著嗎?」我又問。
「二十八……也許是二十九……不到三十。可是年紀算它做什麼呢!我還要告訴您……」
「只是我有一件痛苦的事:有時候整個星期我一次也沒有睡著。去年有一位夫人路過這兒,看見了我,給了我一小瓶安眠藥;她叫我每次吃十滴。這葯對我很有效,我吃了就睡得著了;可是現在這一小瓶葯早已吃完了……您知道嗎,這是什麼葯,怎樣可以弄到它?」
「唉,你的境況太慘了!」我感嘆著……不知道再說些什麼好,就問她:「那麼瓦西里·波利亞科夫怎麼樣了?」這句話問得很笨。
我照舊一動也不動。
「唉,不要,老爺,」她用擔心的語調輕聲說,「不要把我搬到醫院里去,不要動我。我到了醫院里只有更加痛苦。我的病哪裡治得好!……有一回一個醫生到這兒來;他要檢查我的病。我請求他:『看在基督面上,不要打攪我。』他哪裡肯聽!就把我翻來翻去,把我的手和腳揉弄,彎曲;他說:『我這樣做是為了科學;我是為科學服務的人,我是學者!』他說:『你不能反對我,因為由於我的功勞,我受到過掛在脖子上的勳章,而且我是在為你們這班傻瓜出力。』他把我折騰了半天,說出了我的病名——一個很奇怪的名稱——這麼一來就走了。可我後來全身的骨頭痛了整整一個星期。您說我只有一個人,老是只有一個人。不,並不老是這樣。常常有人到我這裏來。我很安靜,不去妨礙他們。有時有幾個農家姑娘到我這兒來聊天;有時進來一個女香客,對我講耶路撒冷、基輔和聖城的事。我一個人待著並不怕。這樣反而好呢,真的!……老爺,請不要動我,不要把我送進醫院去……謝謝您,您真是好心人,只是請您不要動我,好老爺。」
「老爺,我知道您是為我好。可是,親愛的老爺,誰能夠幫助別人呢?誰又能夠懂得別人的心呢?人全靠自己幫助自己!您不會相信:我有時候一個人這樣躺著……好像覺得全世界除了我之外沒有別的人。只有我一個人是活著的!我覺得好像有什麼東西在庇佑我……我就沉思起來,這真是奇怪的事!」
「這裏也有幾個好心人。他們沒有扔下我不管。況且我的需要不多。吃東西呢,我幾乎不吃什麼;水呢,那杯子里經常有乾淨的泉水儲存著。我自己夠得到那杯子,我有一read•99csw•com隻手還能夠動。這兒有一個小姑娘,是個孤兒;她有時候來望望我,真感謝她。剛才她就來過了……您沒有碰見她嗎?這小姑娘長得挺可愛,皮膚白|嫩白|嫩的。她帶花來給我;我非常喜歡花。我們這兒沒有花園裡的花,——以前是有的,後來沒有了。可是野花也很好,比花園裡的花還香。就像鈴蘭吧……沒有比這再可愛的了!」
「唉,不能唱了!」她突然說,「接不上氣來……我看見了您非常高興。」
第二天我醒得很早。太陽剛剛出來;天空沒有一片雲彩;四周一切都發出雙重強烈的光輝:清新的朝陽的光輝和昨天的傾盆大雨的光輝。在他們替我套馬車的時候,我到小花園裡去散散步——這小花園從前曾經是一個果園,現在荒蕪了,它的芬芳滋潤的樹叢環繞著這間廂房。啊,在空曠的露天,在明朗的天空底下,是多麼美好啊,那裡有雲雀在啼,它們的響亮的聲音彷彿撒下許多銀珠子來!它們的翅膀上一定帶著露珠,它們的歌聲似乎也被露水潤濕了。我甚至脫下了帽子,歡喜地盡情呼吸著。在一個淺淺的峽谷的斜坡上,籬笆的旁邊,有一個養蜂場;一條羊腸小徑蜿蜒地通向那裡,小徑的兩旁夾著密密層層的雜草和蕁麻,在它們上面突出著不知從哪兒來的暗綠色的大麻的尖莖。
「不行,彼得·彼得羅維奇,」他終於叫起來,「這樣不行!……今天不能打獵。狗的鼻子一打濕就不靈了;槍也打不響……呸!真走運!」
「啊,不,老爺!我不能總是睡著。我雖然沒有多大的痛苦,可我的內臟里老是痛,骨頭裡也是,不讓我好好地睡覺。不……我只是這樣躺著,躺著,什麼也不想;我只覺得我活著,在呼吸,我全部都在這兒了。我用眼睛看看,用耳朵聽聽。蜜蜂在蜂房裡嗡嗡地響;有時候鴿子停到屋頂上,咕咕地叫起來;有時母雞帶著小雞來啄麵包屑;或者飛來一隻麻雀,一隻蝴蝶,我覺得很高興。前年竟有燕子在那邊屋角里做窠,孵出小燕子來。這光景真有意思!一隻燕子飛進來,停在窠上,餵了小燕子,就飛出去了。一轉眼,另一隻燕子又飛進來接替它。有時候不飛進來,只是從開著的門邊飛過,那些小燕子立刻就吱吱喳喳地叫起來,張開了嘴巴……下一年我又等它們,可是聽說這兒有一個獵人用槍把它們打死了。這人怎麼那樣貪小?一隻燕子比甲蟲大不了多少……你們這班獵人先生多麼狠心啊!」
「啊,老爺!」她回答說,「您怎麼說這話?我這點忍耐力算得什麼呀?喏,聖西蒙的忍耐力才真偉大呢!在柱頭上站了三十年!還有一位聖徒叫人把自己埋在地里,一直埋到胸口,螞蟻咬他的臉……還有,有一位讀過許多經卷的人講給我聽的:從前有一個國土,阿拉伯人征服了這國土,他們殘殺所有的居民;居民們用盡種種方法,總不能獲得解放。這時候在這些居民裏面出現了一位聖處|女;她拿了一把很大的寶劍,穿上兩普特重的甲胄,去對付阿拉伯人,把他們統統趕到了海的那邊。她趕走了他們,就對他們說:『現在你們燒死我吧,因為我曾經這樣許下願:我要為我的人民死於火刑。』於是阿拉伯人把她抓來燒死了。可是從那時候起:人民永遠解放了!這才真是功勛!而我算得什麼呢!」
「有的人連安身的地方都沒有!還有的人是瞎子或者聾子!可是我,托上帝的福,眼力很好,而且什麼都聽得見。田鼠在地底下挖洞,我都聽得見。無論什麼氣味,即使是最微弱的氣味,我都聞得出!蕎麥在地里開花了,或者椴樹在花園裡開花了,用不著對我講,我第一個先聞到。只要有一點風從那地方吹來就行。不,我為什麼要抱怨上帝呢?世上比我苦的人多著呢。又譬如說:有些健康的人,很容易犯下罪孽;可是我談不到罪孽了。前幾天神父阿列克謝來給我授聖餐,他就對我說:『你用不著懺悔了:像你這種樣子難道還會犯罪嗎?』可是我回答他:『那麼思想上的罪孽呢,神父?』『唔,』他說著,笑了,『這種罪孽是不大的。』」
俄羅斯人民的國土!
「那就隨你的意思吧,隨你的意思吧,露克麗亞。不過我這是為你好……」
我走近去一看,嚇得發獃了。我面前躺著一個活的人體,但是這算是什麼東西呀?
露克麗亞的眉毛略微動了動。
「打獵的葉爾莫萊帶我到這兒來的。可是請你講給我九*九*藏*書聽……」
法國有一句諺語:「干漁夫,濕獵人,樣子真慘。」我一向沒有捕魚的嗜好,因此不能斷定漁夫在晴好的天氣感受到什麼,以及在陰雨天氣打到許多魚時的高興能夠壓倒幾分淋濕的不快。但是對獵人來說,下雨的確是一種災難。有一回我同葉爾莫萊到別列夫縣去打松雞,正是遇到這種災難。從清晨起,雨一直下個不停。我們想盡種種方法來避雨!我們把橡皮雨披幾乎頂到了頭上,又站到樹底下去,想少淋些雨……這種防雨斗篷妨礙打槍是不必說了,竟老實不客氣地漏進水來;而站在樹底下呢,起初的確好像淋不著雨,可是後來,積在樹葉上的雨水突然潰決,每一根樹枝都向我們澆水,好像從水落管里流下來似的;一股冷冰冰的水鑽進領帶裏面,沿著背脊骨流下去……這正像葉爾莫萊所說,是最倒霉的事。
「明天再回到這兒來?」
長期忍苦的祖國——
我沿著這條小徑走去,走到了養蜂場。養蜂場旁邊有一間籬柵築成的棚屋,即所謂冬季蜂房,是冬天放蜂巢用的。我向那半開的門裡一望:裏面黑暗、寂靜,乾燥;發出一陣薄荷和蜜蜂花的香氣。屋角里搭著一副鋪板,上面有一個小小的人體蓋了被躺著……我正想走開去……
「波利亞科夫怎麼樣?他傷心了一陣子,傷心了一陣子,就娶了另外一個人,娶了格林諾耶村的一個姑娘。您知道格林諾耶村嗎?離我們這兒不遠。這姑娘名叫阿格拉費娜。他本來是很愛我的,可是到底年紀還輕,總不能一輩子獨身。而我哪裡還能做他的伴侶呢?他的妻子很好,心地善良,他們已經有孩子了。他在這兒鄰近的人家當管家:是您老太太給他身分證,准許他去的。托上帝的福,他生活過得很好。」
「我是不打燕子的,」我連忙說明。
就在那一天,出去打獵以前,我跟管田莊的甲長談起了露克麗亞。我從他那兒知道:村裡的人都稱她為「活屍」,可是沒有看見她有什麼煩惱;從來聽不見她訴苦或者抱怨。「她自己沒有一點要求,相反的,她對一切都感謝;她是一個不愛說話的人,實在是一個不愛說話的人,應該這麼說。大概是上帝為了她的罪孽才懲罰她的,」甲長這樣下了結論,「可是我們不去過問這件事。至於指摘她呢,不,我們不去指摘她。隨她去吧!」
我也不質問我這個忠實的旅伴為什麼不一開頭就帶我到那地方去,就在當天我們來到我母親的田莊上;老實說,我在這以前一點也不知道有這麼一個田莊。這田莊里有一間廂房,破舊得很了,但沒有人住,所以很乾凈;我在這屋裡過了相當安靜的一夜。
「老爺,這也是說不出的,說不明白的。而且過後就忘了。這種思想來的時候,就像浮雲一樣舒展開來,很清新,很美好,可究竟是什麼呢,沒法理解!我只是想:如果我旁邊有人,這種思想就不會發生,我除了自己的不幸之外,就不會有別的感覺。」
「講我的災難嗎?好的,老爺。這是很久以前的事,大約在六七年前。那時候我剛剛許配給瓦西里·波利亞科夫——您記得嗎,那個相貌端正、頭髮鬈曲的,還替您老太太當過餐室管理人呢?您那時已經不在鄉下,到莫斯科去念書了。我和瓦西里很相愛,我一刻也忘不了他。事情發生在春天:有一天夜裡……離清晨已經不遠了……可我睡不著。夜鶯在花園裡叫得那麼美妙動聽!……我忍不住,就起來走到台階上去聽它。它叫著,叫著……忽然我似乎聽見有人在喊我,是瓦西里的聲音,叫得很輕:『露莎!……』我轉過頭去看,大概是半睡不醒的緣故吧,踩了一個空,從很高的台階上一直跌下去,砰的一聲跌到了地上!我似乎傷得並不厲害,因為我馬上爬起身,回到了自己房間里。只是我身體裏面——內臟里——好像什麼東西斷了……讓我歇一口氣……一會兒工夫……老爺。」
露克麗亞把眼睛略微轉向一旁。
「到了冬天,我當然就覺得不大舒服,因為太暗了;點蠟燭捨不得,況且點了有什麼用處呢?我雖然識字,而且總喜歡看書,可是看什麼書呢?這兒一本書也沒有;就是有,叫我怎樣拿它,怎樣拿書呢?阿列克謝神父有一回拿了一本曆書來給我解悶,可是他看見沒有用處,又拿了回九九藏書去。不過,雖然黑暗,還是有些聲音可以聽見:蟋蟀叫響,或者老鼠在什麼地方抓響。這種時候就很好:可以不想!」
「您不認識我了嗎,老爺?」這聲音又輕輕地說;這些話彷彿是從微微顫動的嘴唇里發出來的。「怎麼認得出呢!我是露克麗亞……您記得嗎,在斯帕斯科耶,在您老太太那兒,帶頭跳輪舞的……記得嗎,我還是領唱的呢?」
路過的夫人給露克麗亞的顯然是鴉片。我答應給她照樣弄一瓶來,而對於她的忍耐力不能不再度表示驚訝。
「露克麗亞!」我叫起來,「這是你啊?真的嗎?」
「老爺,您記得嗎,」她說著,她的眼睛里和嘴唇上有一種奇妙的表情一閃而過,「我以前的辮子是怎麼樣的?您記得嗎,一直垂到膝蓋的地方!我好久都拿不定主意……這樣長的頭髮!……可是怎麼能梳它呢?在我這種境況下!……所以我就把它剪掉了……嗯……好,再見吧,老爺!我不能再說話了……」
我把一隻手放到她的冷冰冰的小手指上……她對我看看,她那像古代雕像上一樣鑲著金色睫毛的深色眼瞼重又閉上了。過了一會兒,這眼瞼在灰暗的光線中閃耀起來……淚水把它們濡濕了。
「可是我也許連思想上的罪孽也不大會有,」露克麗亞繼續說,「因為我已經養成習慣了:不想,尤其不想過去的事。這樣日子就過得快些。」
「你說話說得太多了,」我向她指出,「這對你是有害的。」
「你怎樣唱呢?……默唱嗎?」

「唱歌?……你?」
「對,」她用幾乎聽不見的聲音說,「我們的談話該結束了;可是這有什麼關係呢!等您走了以後,我可以盡量地沉默。至少我已經說出了我的心事……」
「那怎麼辦呢?」我問。
「我還做了這麼一個夢,」露克麗亞繼續說。「我夢見,我彷彿坐在大路上的柳樹底下,手裡拿著一根刨光的手杖,肩上背著行囊,頭上包著頭巾,活像一個女香客!我要到很遠很遠的地方去朝聖。香客不斷地從我旁邊走過;他們慢吞吞地走著,好像不樂意似的,大家都往同一個方向走去;他們全都愁眉苦臉的,而且相貌都相像。我看見有一個女人在他們中間鑽來鑽去,穿進穿出,她比別的人高出一個頭,她穿的衣服也很特別,好像不是我們俄羅斯的服裝。相貌也很特別,陰沉沉的,樣子很嚴肅。別的人似乎都避開她;她忽然轉過身,一直向我走來,站定了對我看;她的眼睛像鷹的眼睛一樣,又黃又大,而且非常明亮。我問她:『你是誰?』她對我說:『我是你的死神。』我照理應該害怕了,可是相反的,我高興極了,畫了十字!這女人——我的死神——就對我說:『我可憐你,露克麗亞,可是我不能把你帶走。再見!』天哪!那時候我多麼傷心!……『帶我去吧,』我說,『親愛的好媽媽,帶我去吧!』我的死神就把臉轉向我,對我說起話來……我知道她是在指定我的死期,可是聽不懂,聽不清楚。……說是『聖彼得節之後』……這時候我就醒了。我常常做這樣奇怪的夢!」
「從那時候起,」露克麗亞繼續說,「我消瘦起來,衰弱起來,我的皮膚變黑,走路困難,後來兩條腿完全不聽使喚了;不能站,也不能坐,只得老是躺著。我不想喝水,也不想吃東西,身體越來越壞。您的老太太發慈悲,給我請醫生,又把我送到醫院里。可是我的病總是治不好。甚至沒有一個醫生說得出我害的是什麼病。他們用盡種種方法替我醫治:用燒紅的鐵燙我的背,把我放在冰塊里,都沒有用。終於我的身體僵硬了……於是那些先生們就斷定:我的病再也沒法治了;可是主人家裡不能收容殘廢……就把我送到這裏來——因為這兒有我的親戚。我就這樣生活著。」
「是的,唱歌,唱古老的歌、輪舞歌、聖誕占卜歌、聖歌、各種各樣的歌!我以前不是會唱很多歌嗎?現在還沒有忘記。只是不唱舞曲。在我現在的情況下唱舞曲是不合適的。」
我就向她告別,重又提到我要送葯給她的諾言,又叫她再仔細想想,告訴我:她有沒有什麼需要?
我不知道說什麼好,茫然若失地注視著這張黝黑的獃滯的臉,臉上有兩隻明亮的毫無生氣的眼睛盯住我看。真的嗎?這個木乃伊就是露克麗亞,就是我家全體僕役中九-九-藏-書第一號美人兒——修長豐|滿,白皙而紅潤,愛笑,又能歌善舞!露克麗亞,聰明伶俐的露克麗亞,我們那兒所有的年輕小夥子都追求過她;我當時還是一個十六歲的孩子,也曾經偷偷地為她嘆過氣。
「我還做了一個夢,」她又開始說,「不過這也許是我的幻覺——我可真的分辨不出了。我彷彿覺得我就躺在這間小屋裡,我那已經故世的爹媽到我這裏來,深深地向我鞠躬,可是一句話也不說。我就問他們:『爸爸,媽媽,你們為什麼向我鞠躬呢?』他們說:『因為你在這個世界上受了許多苦,所以你不但解救了自己的靈魂,而且又卸除了我們的重負。我們在那個世界里就安樂得多了。你已經消除了你自己的罪孽;現在正在贖我們的罪了。』爹媽說過這話,又向我一鞠躬,就不見了,我只看見牆壁。後來我很懷疑,我所碰到的究竟是怎麼一回事。我在懺悔的時候竟把這件事講給神父聽了。可是他認為這不是幻覺,因為幻覺往往只有僧侶才有的。」
我聽了這話實在很驚奇。
露克麗亞吸一口氣……這個半死的人要唱歌了——這念頭在我心裏喚起了不由自主的恐怖。但是我還沒有說出話來,一個悠長的、十分微弱的、然而純正準確的音在我耳朵邊顫抖地響起來……接著發出第二個音,第三個音。露克麗亞唱的是《在牧場上》這首歌。她唱的時候,不改變她那石化似的臉的表情,甚至眼睛也凝視不動。然而她那可憐的、費勁的、像一縷輕煙似地動蕩著的小嗓子,那麼動人地響著;她竭力想把全部心靈傾吐出來……我感到的已經不再是恐怖,而是有一種說不出的憐憫在壓迫我的心。
「我沒有什麼需要了;一切都滿足,感謝上帝,」她十分費力而又動人地說出這話,「上帝保佑大家健康!對了,老爺,您最好勸勸您的老太太:這裏的農民都很窮,請她把他們的代役租哪怕減輕一點點也好!他們的地不夠,而且都沒有出息……他們會祈禱上帝保佑您的……我可什麼都不需要,一切都滿足了。」
「這樣吧,我們到阿列克謝耶夫卡去。您也許不知道——有這樣一個田莊,是您老太太的;離開這兒大約有八俄里。我們在那兒過一夜,明天……」
「彼得·彼得羅維奇!請走過來!」那聲音又說。它從屋角里我曾經注意到的那副鋪板上傳到我這裏。
「你不寂寞嗎,不苦悶嗎,我可憐的露克麗亞?」
「也默唱,也出聲唱。我不能高聲唱,可是唱得總還聽得懂。我對您說過:有一個小姑娘常到我這兒來,是一個聰明伶俐的孤兒。我就教她唱歌;她已經跟我學會了四支歌。您不相信吧?等一等,我馬上就唱給您聽……」
我向露克麗亞保證一定實現她的願望。我已經走到門口……她又把我叫到跟前。
「露克麗亞,你聽我說,」終於我開口說,「你聽我說,我替你出一個主意。我要吩咐他們把你送到醫院里,送到城裡的一所好醫院里去,你願意嗎?或許你的病治得好也難說。無論如何,你總不會一個人……」
「天哪,露克麗亞,」我終於說出,「你怎麼變成這個樣子了?」
「老爺,喂,老爺!彼得·彼得羅維奇!」我聽見一個細弱、緩慢而嘶啞的聲音,彷彿沼薹的瑟瑟聲。
「有什麼辦法呢?不瞞您說,起初很痛苦;可是後來習慣了,忍受過來,也就沒有什麼了;有些人比我還糟糕呢。」
「有一回,」露克麗亞又開始說,「真滑稽呢!一隻兔子跑了進來,真的!大概是有狗在追它吧,它一直跑進門來!……坐在我近旁,而且坐了很久,一直在那裡掀鼻子,翹鬍子,活像一個軍官!它對我望望。它知道,我對它是沒有危險的。後來它站起來,一跳一跳地跳到門口,在門檻上回頭一望,立刻就跑掉了!真滑稽!」
露克麗亞向我看看……彷彿在說:「這不是很有趣的嗎?」我為了滿足她的願望,就笑了一笑。她咬了咬乾燥的嘴唇。
費·丘特切夫
「老爺,我看您的樣子,」她又開始說,「您是很可憐我的。可是請您不要太可憐我,真的!我告訴您,譬如說,現在我有時候還……您該記得,我從前是那麼快活的一個人,真是一個活潑的姑娘!……你知道怎樣?現在我還唱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