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車輪子響

車輪子響

這時候我應該吃驚:菲洛費到這當兒還能夠擔心他的馬。然而老實說,我自己已經顧不到這些了……「難道他們真的要殺人?」我反覆地想,「為了什麼呢?我把我所有的都給他們就是了。」
我吩咐把馬車夫叫來。原來葉爾莫萊並沒有說謊:轅馬的腿確實踩不下去了。我立刻吩咐把它的馬掌拿掉,讓它站在潮濕的泥土上。
「為什麼呢?」
「我說的是真話。帶著鈴鐺……駕著一輛空車……還會有誰呢?」
我們所在的村子偏僻而又荒涼;所有的居民都是一貧如洗;我們好容易才找到這間雖然沒有煙囪卻還算寬敞的農舍。
天哪!鈴鐺簡直就在我們背後大聲響著,大車發出轔轔聲,人們在吹口哨,叫喊,唱歌,馬兒打著響鼻,馬蹄在地面上嘚嘚敲響……
「八俄里,」我想,「非一個鐘頭走不到。我還可以睡一會兒。」
「有孩子了。」
「沒有,沒有拿掉;可是一定得把它拿掉。大概釘子釘進它的肉里去了。」
突然響出一陣尖銳的吶喊聲,我們前面那輛馬車彷彿奔騰飛馳起來,它跑到了橋邊,一下子煞住,在路上稍偏的地方紋絲不動地站定了。我的心沉了下去。
菲洛費又試著把馬拉向左……但是他們又不讓他越過大車,並且笑起來。這麼說,他們是不放我們過去了。
「路怎麼會不熟悉呢?又不是頭一回走……」
「車輪子響!……車輪子響!」
「從什麼時候起的?」
我從床上跳起來。
「不大好走的小地方是怎麼樣的呢?」
可是他們照舊緩步前進,不來注意我們。
我們走了半個鐘頭光景。菲洛費不時地揮著鞭子,吧嗒著嘴唇吆喝馬,但是無論他還是我,兩個人一句話也不說。後來我們爬上了一個小土崗……菲洛費勒住了馬,緊接著說:
「弟兄們!」他叫起來,「過路的先生賞給我們兩個銀盧布!」所有的人都突然哈哈大笑起來……大漢爬上了駕車台……
「幹什麼?」他反問。
我和菲洛費面面相覷,他只是把帽子從後腦勺推到了前額,立刻又俯在韁繩上打起馬來了。馬兒飛奔起來,但是不能持續長久,一會兒又跑輕快步了。菲洛費繼續不斷地鞭打它們。必須逃走啊!
「你什麼時候去呢?」
「菲洛費,你熟悉路嗎?」我又問。
他什麼話也沒有對菲洛費說,但菲洛費立刻自動勒住了韁繩……馬車停了。
「正是強盜,」菲洛費轉過頭來對我低聲說。
「你結婚了嗎?」
菲洛費揮一下鞭子,馬車又開動了。
「決定這麼辦!」我想,「我自己去一趟,在路上也可以睡覺的,——況且這四輪馬車很平穩。」
他忽然舉起一隻手。
「我的名字是——菲洛費。」
「在河裡。」
「它也睡著了,你的粗毛馬!」
「嗬—嗬—嗬—嗬!」菲洛費突然扯著嗓子大叫起來,他挺起身子,揮動馬鞭。馬車立刻離開了原地,它橫斷了河水的波浪向前猛力一衝,搖搖擺擺地走動了……起初我覺得我們在沉下去,往深的地方去了,可是經過了兩三次衝撞和陷落之後,水面彷彿突然低了下去……它越來越低,馬車就從它裏面長了出來,瞧,車輪子和馬尾巴都露出來了。瞧,那些馬攪起激烈而粗大的水沫,這些水沫在朦朧的月光下飛濺出去,好像金剛石的——不,不是金剛石——而是藍寶石的光束;馬兒愉快地、協力地把我們拉到了沙岸上,競相鼓動著光滑潤濕的腿,走上了通往山裡的路。
他接著又說了些什麼話,但是我已經不去聽他……我睡著了。
我從馬車裡伸出頭去,屏住呼吸,果然聽見我們後面很遠的地方有微弱的、斷斷續續的響聲,好像是車輪滾動的聲音。
我和菲洛費沒有馬上恢復過來。
我又把頭伸出馬車外面;其實我在車篷里也可以聽見。雖然相隔還遠,這一回我卻已經能夠十分清楚地聽到大車輪子的轉動聲、口哨聲、鈴鐺聲、甚至馬蹄聲;我甚至好像聽到歌聲和笑聲。風固然是從那方面吹來的,但是那些不相識的旅客和我們之間的距離無疑地已經縮短了足足一俄里,也許竟是兩俄里了。
我又一次不是自己醒過來。這回喚醒我的是菲洛費的說話聲。
「菲洛費!」我低聲說,「試試看,偏向右,彷彿從旁邊走過的樣子。」
「這個,喏,我…read.99csw.com…」農民用略帶嘶啞的聲音訥訥地說起話來,同時搖搖他的稀薄的頭髮,用手指摸弄他手裡拿著的帽子的帽沿。「我,喏……」
菲洛費膽怯地喝了一下馬。馬剎那間就站定了,彷彿因為可以休息而感到歡喜的樣子。
「胡說!你怎麼知道這一定是壞人?」
「嘿,你呀,菲洛費!真是菲洛費!」最後葉爾莫萊這樣叫著,憤怒地碰一碰門,走了出去。
「不,」菲洛費回答,「它正在嗅水。」
我略微抬起身子。馬車停在大路中央的平地上,菲洛費坐在駕車台上,把臉轉向我,眼睛睜得很大(我竟吃了一驚,我想不到他有這樣大的一雙眼睛),意味深長地、神秘地低聲說:
使我醒來的,不是我自己要恰好睡一小時的意圖(這是常有的情形),而是我耳朵底下的一種雖然輕微但很奇怪的汩汩聲和潺潺聲。我抬起頭來……
「要走淺灘蹚水過去。」
夜色寧靜可愛,是最適宜趕路的時候。風有時在叢林里瑟瑟地響,搖曳著樹枝,有時完全靜止;天空中某些地方有凝滯不動的銀色的雲;月亮高掛在天心,皎皎地照明了四周。我伸直身子,躺在乾草上,正想打瞌睡……但是想起了那個「不大好走的地方」,就振作起精神。
「我說:車輪子響!您彎下身子聽聽。聽見嗎?」
「可以,」葉爾莫萊照例泰然自若地回答,「關於這個村子,您說的話很對;可是這兒以前住著一個農民。很聰明!又有錢!他有九匹馬。他本人已經死了,現在他的大兒子在當家。這人是一個十足的傻瓜,可是還沒有花盡老子的財產。我們可以跟他要馬。您讓我去叫他來吧。聽說他的兩個弟弟倒是挺伶俐的……可他到底是他們的頭兒。」
「唔,菲洛費老弟,我聽說你有馬。你去帶三匹馬到這兒來,我們要把它們套在我的四輪馬車上——這馬車是很輕的——你拉我到圖拉去一趟吧。這兩天夜裡有月亮,很亮,趕車也涼快。你們這兒的路怎麼樣?」
「停車吧,菲洛費,」我說,「反正一樣——總是完結!」
「為什麼要可憐他們?他們又沒有落到強盜手裡。可是我心裏一直惦記著他們,現在也惦記著……真的。」菲洛費沉默了一會。「也許……是因為他們的緣故,上帝才饒恕我們的。」
農民低下頭,彷彿在沉思。
忽然轅馬的頭搖動了,耳朵豎起來,它打起響鼻,開始行動。
「怎麼叫做『要等一會了!』?我們等什麼呢?」
「菲洛費!」我叫了一聲。
「啊!瞧!在湖上面……不是有一隻蒼鷺站著嗎?難道蒼鷺晚上也抓魚?哈哈!這是樹枝,不是蒼鷺。看錯了!月亮老是讓人上當。」
「啊,這可真是開玩笑!」終於他這樣說,摘下了帽子,畫起十字來。「真是開玩笑,」他又說了一句,滿心歡喜地轉向我。「這一定是個好人,真的。嗬—嗬—嗬,小東西!快走!你們安全了!我們大家都安全了!就是這個人不讓我們通過;他駕著馬呢。這小夥子真滑稽!嗬—嗬—嗬—嗬!走吧!」
當天晚上我們回到了他的村子里。
原來葉爾莫萊在僱用菲洛費的時候,曾對他聲明,叫他不要擔心,會付錢給他這個傻瓜的……也不過這麼一句話!菲洛費——照葉爾莫萊的說法——雖然是一個傻瓜,對於光是這樣一個聲明卻不能滿意。他向我討價五十盧布——很高的價格;我還他十盧布——很低的價格。我們就講起價錢來;菲洛費起初堅持,後來開始讓價了,但是很不爽快。這期間葉爾莫萊進來一下,向我斷然地說:「這個傻瓜,(菲洛費聽見了低聲說:「他老是喜歡這麼說!」)這個傻瓜完全不懂得算錢。」他順便又提醒我一件事:大約二十年前,我母親在兩條大路交叉的熱鬧地方開設的一個旅店,完全衰敗了,就是因為派在那兒經理業務的那個老僕人根本不懂得算賬,只知道數目多便是好,這就是說,例如拿一個二十五戈比的銀幣當作六個五戈比銅幣付給人家,同時還要狠狠地大罵。九-九-藏-書
「我向您報告,」葉爾莫萊走進農舍里來對我說,那時候我剛吃過飯,躺在行軍床上,想在十分成功但很吃力的松雞狩獵之後休息一下——時間是七月中旬,天氣熱得厲害……「我向您報告:我們的霰彈都用完了。」
「你叫什麼名字?」我問。
「我們這一帶地方叫聖耶戈爾草原,」他回過頭來對我說。「再過去就是大公草原。這樣的草原在全俄羅斯沒有第二處的,……多美啊!」轅馬打一個響鼻,顫動一下……「上帝保佑你!……」菲洛費莊重地低聲說。「多美啊!」他又說一句,嘆一口氣,然後長長地哼了一聲。「快要開始割草了,這地方耙集起乾草來有多少啊——真不得了!港里的魚也很多。多麼好的鯿魚!」他拖長聲調說。「總之一句話:人是死不得的。」
一切又都靜息了,只是水照舊發出微弱的汩汩聲。我也茫茫然了。
又過了二十分鐘……在這二十分鐘的最後一段時間內,我們除了自己的馬車的軋軋聲和隆隆聲之外,又聽見另一輛車子的軋軋聲和隆隆聲了……
「菲洛費!」
大漢把兩隻手按在車門上,把他的毛髮蓬鬆的頭伸向前,露出牙齒笑著,用沉靜平穩的聲調和工人的語氣說出下面的話:
「怎麼要雇馬?自己的馬為什麼不用?」
於是車輪聲、叫喊聲、鈴鐺聲都聽不見了……
他把手揮動了好幾下……他覺得這句話很有趣味。
「難道您自己到圖拉去?」葉爾莫萊問。
我在乾草上坐起來。轅馬的頭在水面上一動也不動。在明亮的月光底下,只能看見它的一隻耳朵微微地動著——有時向後,有時向前。
「怎麼樣?吩咐我雇馬到圖拉去嗎?」葉爾莫萊又來釘著我。
我們走近圖拉時,差不多已經天亮了。我半睡半醒地躺著……
「可敬的先生,我們是參加了體面的宴會、參加了婚禮回來的……我們給我們的一個好朋友結了婚;把他安頓好了;我們弟兄都是年輕勇敢的人,——喝了許多酒,可是沒有東西可以醒酒;您肯不肯賞一個臉,給我們一點兒錢,讓弟兄們每人再喝半瓶酒來解解醉?我們將要為您的健康乾杯,不忘記您這位好先生;要是您不肯賞臉的話,那就請您別見怪!」
「啊呀,菲洛費老弟,」我說,「我和你走上死路了。如果我害了你,請原諒我啊。」
大漢低下了頭,繼續站著。正在這當兒,月亮從霧中出現,照亮了他的臉。這張臉上露出得意的微笑,——眼睛里和嘴唇上都帶著笑。這張臉上看不出威嚇的樣子……只是好像整個臉很警惕,……牙齒又白又大……
「嗯,是的,」我回答,「有一輛馬車正跑過來。」
「噢!」我的忠實的僕人說著,搖搖頭。「噢!」他又說一聲,啐了一口,就走出去了。
他們趕上來了!
我們這樣地走了大約四分之一俄里。這是一種折磨人的期待……逃命,防禦……哪裡還談得到!他們有六個人,而我連手杖都沒有一根!向後迴轉呢?他們一定立刻追上來。我想起了茹科夫斯基的詩句(他詠卡明斯基元帥被殺的詩句):強盜的卑鄙的斧頭……要不然,就是用骯髒的繩子勒住喉嚨……丟進濠溝里……在那裡呻|吟,掙扎,像兔子落在圈套里一般……
「那麼,趕快走,不要耽擱了。」
他們把四輪馬車從屋檐下拉出來,裝配車子和馬匹,一直忙了一個半鐘頭光景;有時把繩子做的挽索放鬆了,有時又扎得緊緊的。兩個弟弟一定要把「灰斑馬」套在轅上,因為「它下坡走得棒」;但是菲洛費決定,用「粗毛馬」,於是就把粗毛馬套到了轅上。
「祝您幸福!」
死一般的靜寂。
「老爺,您可記得,我一直對您說『車輪子響……車輪子響』,我說『車輪子響』。」
「老爺,」菲洛費突然對我說,「您瞧,他們在酒店裡,……這是他們的大車。」
我心裏想:「菲洛費現在大概要說『您瞧,我的https://read.99csw.com話是對的!』或者類乎此的話了吧?」但是他一句話也不說。因此我也認為不必責備他的疏忽了,就躺在乾草上,想再睡覺。
我沒有摘下帽子,但是側著耳朵傾聽。
當葉爾莫萊去叫「老實人」的時候,我轉起念頭來:還是我親自到圖拉去一趟吧?第一,我受經驗的教訓,對葉爾莫萊很不信任;有一回我派他到城裡去買東西,他答應我在一天之內完成我的一切委託——豈知他去了整整一星期,把所有的錢都喝了酒;坐了競走馬車去的,卻步行回來。第二,我在圖拉有一個熟識的馬販子;我可以向他買一匹馬來代替瘸腿的轅馬。
圖拉之行對他顯然已經毫無吸引力;在他看來這是一件沒有趣味的無聊事了。
「聽見嗎?」菲洛費又問。
「結婚了。」
「一點也不錯;而且袋子很大;應該足夠用兩個星期。可是不知道是怎麼回事!恐怕袋子上有破洞了,不管怎麼著,霰彈實在沒有了……剩下的不過十發了。」
「那麼到圖拉還遠嗎?」
「可是他們等什麼呢?」我也低聲地問。
橋越來越近,越來越看得清楚了。
我抬起頭來一看……正是他們:他們的大車,他們的馬。酒店的門檻上忽然出現了那個熟識的穿短皮襖的大漢。
「讓這粗毛馬辨認一下。它轉向哪兒,我們就該往哪兒走。」
有什麼辦法呢?我們也只得跟著他們緩步前進……無可奈何了。
菲洛費一句話也不回駁他,他彷彿意識到:名字叫菲洛費的確不大好,一個人為了這樣的名字應該受責備,雖然實際上這是教士不好,因為在行洗禮的時候沒有好好地送他報酬。
菲洛費把臉轉向著馬。
老實說,我心裏發獃了……我就在霧氣瀰漫的幽暗的月光下緊張地觀察。在我們前面的大車裡,有六個穿襯衫的、敞開上衣的人不知算是坐在那裡,還是躺在那裡;其中兩個人頭上不戴帽子;穿靴子的粗大的腿掛在馬車的橫木上搖擺著,手臂亂七八糟地舉起來,落下去……身體晃動著……顯而易見,這是一群醉漢。有的人在那裡胡亂叫喊;有一個人發出很尖銳而清晰的口哨聲,另一個人在罵街;駕車台上坐著一個穿短皮襖的大漢,在那裡駕馭馬匹。他們緩步前進,彷彿沒有注意到我們。
「路嗎?路沒有什麼。從這兒走到大路上,一共不過二十俄里光景。有一個小地方……不大好走;別的都沒有什麼。」
「那人真有趣,」他每次都這樣回答我,接著就笑起來。
「正是強盜的行徑,」菲洛費低聲說。
他就放他的三匹馬快步向前。
我們漸漸走近橋邊,走近那輛一動不動的可怕的大車……這輛車上彷彿故意似的一切都靜息下來。寂靜無聲!就好像梭魚、鷂鷹、一切猛獸等候獲物靠近來時的靜默一樣。我們終於和那輛大車相併了……突然那個穿短皮襖的大漢跳下車,一直向我們走來!
「多謝!」大漢像士兵一般大叫一聲;他的粗大的手指迅速地攫取了我的——不是全部錢包,而只是那兩個銀盧布。「多謝!」他抖一抖頭髮,跑向大車去了。
「哪裡是您的過錯呢,老爺!自己的命運是躲不過的!喂,粗毛馬,我的忠實的馬兒,」菲洛費對轅馬說,「好兄弟,向前走吧!幫我最後一個忙吧!——反正是一樣……天保佑!」
「嗯,是的……也許是。可是這有什麼呢?」
「怎麼能知道呢?難道能鑽進別人的心眼兒里去?有道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可是心裏有上帝總是好的。不啊……我一直惦記著我家裡的人……嗬—嗬—嗬,小東西,走吧!」
「這個嗎?是蘆葦里的小鴨子……也許是蛇。」
「自己的馬不能用了。轅馬的腳瘸了……瘸得厲害!」
「有孩子了嗎?」
我們終於到了圖拉;我買了霰彈,順便買了些茶葉和酒,還向馬販子買了一匹馬。中午我們動身回去。菲洛費因為在圖拉喝了點酒,變成一個很愛說話的人(他甚至講故事給我聽),當我們經過上次我們聽見後面有車輪子響的那地方時,菲洛費忽然笑起來。
多麼奇怪!我照舊躺在馬車裡,但是馬車的周圍,離馬車邊緣不過半俄丈高的地方,有一片水映著月光,起著細碎、清晰而顫抖的小波紋。我向前面一望:菲洛費低著頭,彎著背,像木偶似地坐在九-九-藏-書駕車台上;再前面,在潺潺的流水上面,望得見彎曲的軛木、馬的頭和背脊。一切都凝滯不動,鴉雀無聲,彷彿在魔法的國土中,在夢中,在神奇的夢中……這是怎麼一回事?我從車篷底下向後面一望,……原來我們正在河中央,……河岸離開我們約有三十步!
「前幾天,——馬車夫帶它去釘馬掌。馬掌釘好了。碰上那個鐵匠大概是不高明的。現在它的一隻腿簡直踩不下去。是前腿。它就只得把前腿縮起……像狗一樣。」
「離淺灘嗎?還有八俄里光景。」
「現在馬上去也可以。何必耽擱時間呢?不過有一點:要雇幾匹馬。」
「叫來了!」過了一刻鐘,葉爾莫萊喊著,闖進農舍來。跟在他後面走進來的是一個身材魁梧的農民,他穿著白襯衫、藍褲子和樹皮鞋,毛髮都是淡黃色的,視力很差,長著棕黃色的尖鬍子,鼻子長而豐|滿,嘴巴張開。看樣子他的確是個「老實人」。
他們在馬車裡鋪了乾草,把瘸腿轅馬的軛塞到坐位底下,以便在圖拉買到了新馬就可以裝配上去……菲洛費還跑回家去了一趟,回來的時候穿著他父親的長長的白色的寬袍,戴著高高的氈帽,穿著塗油的靴子,得意揚揚地爬上駕車台。我坐上車,看一看表:十點一刻。葉爾莫萊竟不跟我告別,去打他的狗瓦列特卡了;菲洛費拉動韁繩,尖聲細氣地喊起馬來:「嘿,你們這些小東西!」他的兩個弟弟從兩旁跑過來,打著副馬的肚子,馬車就走動了,轉出門外,走上街道;那匹粗毛馬想回到自己家裡去,但是菲洛費打了它幾鞭,開導了它,於是我們就出了村子,走上繁茂的榛樹叢林中間十分平坦的道路了。
啊,真可惡!
我雖然不相信菲洛費的話,但是已經不能再入睡了。如果是真的,那怎麼辦呢?一種不快的感覺在我心中浮動。我在馬車裡坐起來,——在這以前我是躺著的,——開始向四周眺望。在我睡著的期間,升起了一層薄霧——不是在地面上,而是在天空中;薄霧浮得很高,月亮掛在霧裡,變成了白蒙蒙的一點,好像蒙在煙氣里。一切都暗淡無光,形成了模糊的一片,只是近地面的部分還看得清楚。周圍都是平坦的、荒涼的地方:田野,一直是田野,有些地方有灌木叢、峽谷,然而過後又是田野,而且大都是休閑田,長著些稀疏的雜草。一片荒涼……死氣沉沉!連一隻鵪鶉的叫聲都沒有。
「喂,菲洛費,離淺灘還遠嗎?」
「這個噝噝響的是什麼?」我問菲洛費。
我們這樣地走著,走著……可是現在來到了草原的盡頭,這裏出現了一些小樹林和開墾了的田地;附近有一個小村子里閃耀著兩三點燈火,——到大路只剩下五俄里光景。我睡著了。
「喏,在前面,在窪地里,小河上有一座橋……他們想在那兒收拾我們!他們常常是這樣的,……在橋旁邊。老爺,我們的事情已經擺明了!」他嘆一口氣接著說,「不見得會放我們活著回去;因為他們主要是滅口。老爺,我只可惜一點:我的三匹馬損失了,我的兩個弟弟得不到它們了。」
「霰彈用完了!怎麼啦!我們從村子裡帶來的差不多有三十磅!滿滿的一袋哩!」
「還有十五俄里光景,這裏一戶人家也沒有。」
「派我到圖拉去吧。離這兒不遠:一共四十五俄里。只要您吩咐一聲,我就飛快地去一趟;帶一普特霰彈來。」
「難道在這荒僻的地方可以僱到馬嗎?」我禁不住懊惱地叫嚷。……
我甚至覺得有點慚愧:我為什麼要想起茹科夫斯基的詩句。
「糟——糕!」菲洛費拖長了聲音低聲說,接著猶豫不決地叱一下馬,催促它們前進。但是正在這當兒,彷彿有一樣東西突然垮下來似的,只聽見一陣吶喊,轟隆一聲響,一輛龐大的搖搖擺擺的大車由三匹瘦健的馬拖著,急劇地像旋風一般趕過了我們,向前跑了幾步,立刻換了慢步,攔住了路。
菲洛費試著把馬拉向右……可是他們也立刻偏向右……不可能通過。
「說不定這些人不是強盜吧?」
「老爺……喂,老爺!」
「車輪子響……車輪子響——哪,老爺!」
「是啊,你的名字叫什麼?」
「有一輛大車過來了……輕裝,輪子包鐵皮的,」他說著,拿起韁繩。「老爺,這是壞人來了;在這兒,在圖拉附https://read.99csw•com近,攔路搶劫的……多得很。」
忽然我想起了一件事:
我自己也不明白,為什麼起初我並不分擔菲洛費的疑慮,而這回忽然相信跟著我們來的的確是壞人了……我並沒有聽見任何別的聲音:仍然是同樣的鈴鐺聲、同樣的不載貨的大車的輪子聲,同樣的口哨聲,同樣的模糊的喧囂聲……但是現在我已經不再懷疑。菲洛費的話是不會錯的!
「什麼?」
我終於跟他講定了二十盧布。他回去牽馬,過了一個鐘頭,牽來了五匹馬,以便挑選。馬都還不錯,雖然它們的鬃毛和尾巴都很亂,肚子大,像鼓皮一樣緊。菲洛費的兩個弟弟跟了他來,他們一點也不像他。身材矮小,眼睛黑溜溜的,鼻子尖尖的,他們的確給人「伶俐」的印象;他們說話又多又快,正像葉爾莫萊所謂「嘮叨」,但是他們都服從大哥。
「您沒有聽見……聽!喏……鈴鐺聲……還有口哨聲……聽見嗎?您把帽子摘掉……可以聽得清楚些。」
「這人真有趣,」我們離開酒店約二十俄丈之後,菲洛費說。
「這是怎麼一回事?」我想……「是開玩笑?……挖苦人?」
「我稍微弄錯了一點,」我的車夫說,「大概太偏了一點,走錯了路,現在要等一會了。」
「我很願意……請拿去吧……」我連忙說,同時從衣袋裡掏出錢包,從這裏面拿出兩個銀盧布,——那時候銀幣在俄羅斯還通行。「給你,如果不嫌少的話。」
「那麼我們現在怎麼辦呢?前面有很好的地方——明天我們說好要打六窩鳥呢……」
「因為他是老大!做弟弟的當然得聽他的話!」這時候葉爾莫萊狠狠地抨擊了一般做弟弟的,他的話簡直難以形諸筆墨。「我去叫他來。他是個老實人。跟他哪裡會談不攏呢?」
「我知道在河裡。可是這樣我們馬上就要淹死了。你這樣算是過淺灘嗎?咦?你睡著了,菲洛費!你回答我呀!」
「剛才你怎麼不想到他們呢?你可憐你的馬,可是你的妻子、你的孩子們呢?」
「還說『幹什麼?』,得了吧!我們到底在哪兒啊?」
「我叫什麼名字嗎?」
月光,夜色,河水,河裡的我們……
「你說什麼?」
一轉眼他們就離去了!馬兒齊步向前奔跑,大車隆隆地駛上山坡去,在天空和地面相接的黑暗的界線上再閃現一次,就跑下山坡,消失了。
「先生!」他揮著帽子叫,「我們在用您的錢喝酒!喂,馬車夫,」他向菲洛費點點頭,接著說,「剛才恐怕受驚了吧?」
我默默不語,但是心裏也很高興。「我們安全了!」我心裏反覆說著,在乾草上躺下。「便宜地解決了!」
「有這樣的事?那麼至少把馬掌給它拿掉了吧?」
「是的,我自己去。」
「我們怎麼會不熟悉路呢!不過我,就是說,聽您的吩咐,可是總不能……因為這樣突然地……」
可是我睡不著,不是因為打獵后不疲勞,也不是因為我所經歷的恐慌趕走了我的睡意,而是因為我們來到了非常美麗的地方。這是遼闊、廣大、滋潤而茂盛的草原,其中有無數的小草地、小湖泊、小川、盡頭叢生著柳樹和灌木細枝的小港,是真正俄羅斯的風景,俄羅斯人所愛好的地方,很像我們古代傳說中的勇士騎著馬射擊白天鵝和灰鴨子的地方。被車馬壓平的道路像一條黃色的絲帶一般蜿蜒著,馬跑得很輕快。我不能閉上眼睛,只管欣賞著!這一切景物都在可愛的月光底下柔和地、勻稱地從兩旁浮過。菲洛費也被感動了。
「你熟悉路嗎?」我問菲洛費。
「您跟他談吧,」葉爾莫萊說,「他有馬,他也同意。」
我把我們的遭遇告訴了葉爾莫萊。他那時候沒有喝過酒,並不說什麼同情的話,只是哼了一聲——是讚許還是責備,我想連他自己也不知道。但是過了兩天,他很高興地告訴我:就在我和菲洛費去圖拉的那天夜裡,就在那條路上,有一個商人遭了搶劫,被殺死了。我起初不相信這消息,但後來不得不相信了:一個警察官騎著馬跑過這裏,去調查這事件,就證明了這消息的確實。我們這班好漢莫非就是參加了這個「婚禮」回來?那個滑稽的大漢所謂「安頓好了」的那個「好朋友」,莫非就是這個商人?我在菲洛費的村子里又耽擱了大約五天。我每次一碰見他,就對他說:「噯?車輪子響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