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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上的女人

世上的女人

「就沿著路走嗎?」黛爾問,指指那條經過車庫後面塌掉的溫室的土路。她喜歡那條路。晚上這個時候通常能看到鹿。還有,路面下行的坡度讓人覺得可以徑直走進天空。天空現在是一片哈德遜河畫派式的光彩。黛爾的朋友珍妮特·勒博烏是那條路盡頭唯一的常年住客。那些討厭的避暑客帶著他們的杜賓犬和閃亮的四輪驅動汽車離開以後,珍妮特不僅願意讓黛爾在「私宅莫入/危險/禁止進入/不得靠近」的路上散步,還常常把她的狗蒂龍(他害怕那些避暑的狗)帶出來,讓他跟黛爾一起鍛煉。珍妮特離婚了,從五十歲變成了二十五歲,痴迷於通俗小報、晚場電影、星座占卜,還有「好玩的」臨時文身圖案,比如躍向彩虹的獨角獸。她不是個愚蠢的女人,只是很孩子氣,有點過於活潑了,她前夫的言語虐待給她造成了很大的心理創傷。珍妮特提到她前夫的名字時會發抖,她極少談論她的婚姻。蒂龍很聰明,是一隻金毛犬和黑色拉布拉多犬的雜交犬。他不是在約克河的支流里游泳,就是在田野里扭來扭去,想抖掉身上的虱子。狗和廚房,黛爾確信這是他們搬走以後她會最想念的兩樣東西。他們會住到明年夏天,到那時,那個哲學教授和他妻子就從慕尼黑回來了;到那時,納爾遜的書也該寫完了。黛爾知道她不太會喜歡最後那個階段。納爾遜也寫過別的書,因為任務繁重,每次他都不可避免地變得陰鬱古怪,音樂的選擇也會變得非常不拘一格。
納爾遜走到傑羅姆身邊,握著酒瓶說:「一九八五的。」
殺人。她感到一陣比夜風更甚的寒意,她意識到那輛車一定是從珍妮特的房子那裡疾馳而來的。她也意識到她們必須繼續前進——至少是她,必須繼續前進——去看看出了什麼事。
「聽她說的!」傑羅姆說,下巴向納爾遜那邊歪了歪。
布倫達抓住黛爾的肩膀。「哦,上帝啊。」她說。
「所有的人都在鍛煉,」傑羅姆說,「要請布倫達做教練的人多得她都應付不過來。體育館現在周四晚上開到十點。你們倆鍛煉嗎?」
「你來切烤肉好嗎?」黛爾對納爾遜說,「我把蔬菜從烤箱里拿出來。」
「噢,他又開始嚷嚷他如何看不見,聽不見了!」布倫達說。她加了一句,好像他們不知道似的:「他六十四了。」
「哦,上帝,對不起。」布倫達說,向抖抖索索的狗道歉。他的後腿顫抖得如此讓人憐惜,黛爾看不出他怎麼還能挺直身子。「哦,上帝,來。」布倫達說著,挪近一點點,手顫抖著從夾克口袋裡摸出一個甜甜圈,她伸手把甜甜圈遞給狗,狗沒有走上前來,只是渾身顫抖地站著,靠在黛爾腿上。沒有人看一眼珍妮特的身體。風吹得草叢沙沙作響,但警笛的聲音更大了。黛爾看到布倫達歪著頭轉過身去,就好像她能看到警笛聲似的。布倫達又回過頭,把甜甜圈拋給狗,偏了足有一英里。
另外一個人在跟泰莉·格洛斯談話,聲音低沉親切。
「我只是說如果,如果事情不是那樣。和本來的情況不一樣。如果。」
「我為此感謝你。」納爾遜說。
黛爾看著房間另一頭的布倫達。布倫達垂頭喪氣,正要扔出另一個甜甜圈。黛爾看著她把球慢慢拋出來,重複著黛爾的話:「沒事了。」然後她上前一步,對黛爾說:「叫他原諒我吧。叫他重新喜歡我。」
「你也做起按摩來了?」傑羅姆說。
布倫達穿過房間,站在黛爾身旁。「甜甜圈。」她低下頭輕輕地說,把甜甜圈從那道糖霜軌跡的盡頭撿起來,好像從黑暗中摘下一顆流星。
布倫達看著黛爾,但是黛爾沒有跟她對視。她決心讓所有人看到自己並不在意。傑羅姆通常都是很有禮貌的。
「樓下卧室里有一輛健身單車。有時我邊看CNN邊騎單車。」納爾遜說。
「潘諾茴香酒嗎?」布倫達問。
他和迪迪彼此都不講話,那是誰告訴他的?顯然是納爾遜了。可納爾遜為什麼要告訴他?
納爾遜用手機打來電話。「還需要買什麼嗎?」他問。她能聽到收音機里泰莉·格洛斯柔和有致而理性的嗓音。只有納爾遜和泰莉,還有她的嘉賓在車裡說話:乘客們很安靜,怕萬一黛爾忘了什麼重要的原料要跟納爾遜講。對,粉紅胡椒粒。在北街九十五號找找看。當然了,那並不是真的胡椒粒,叫胡椒粒只是因為看起來像黑胡椒粒。或者:紫色牛至葉粉,和綠色牛至葉粉完全是兩種味道。
「不行?為什麼不行?」傑羅姆說。
「好。」布倫達說,這讓黛爾很驚訝。她本以為布倫達會拒絕,但這個提議似乎讓她鬆了口氣。她站起來,穿過廚房,走進掛著大衣的門廊。黑暗中,她把黛爾的夾克當成自己的穿上了。黛爾注意到了,但既然她們穿一個號,她什麼都沒說就穿上了布倫達的。到了外面,布倫達把手伸進口袋摸到甜甜圈的時候,才意識到穿錯了。「哦,這件是你的。」她說著開始拉拉鏈。
「貯存的方法對嗎?」傑羅姆問,「那是很棒的酒。我們只能希望沒發生什麼狀況。」
「我們再去散個步吧,冷靜一下,」黛爾對布倫達說,「也許他們想說說話。也許我們可以去呼吸一下新鮮空氣。」
傑羅姆專註地看著酒瓶,慢慢拔出了木塞。他緩緩地拿起瓶子來聞了聞。然後他把白色的亞麻餐巾裹在手指上,在瓶頂轉動手指,伸進了瓶子裏面。那一刻她才意識到,他這麼做是出於憤怒。她拿起叉子,戳了一塊茄子。
「感謝你為我準備了馬貢—呂尼干白。」傑羅姆繼續說,「大多數時候,白葡萄酒配烤豬肉很好。但是一瓶一九八五年的『作品一號』——那簡直是棒極了。」傑羅姆聞著酒瓶。他吸得那麼用力,不如說是在吸鼻煙。然後他把酒瓶放在桌上,挨著日晷。「讓它呼吸一會兒。」他說。他把椅子斜過來,裝作跟黛爾很親密的樣子。
「我不是迪迪。」布倫達冷淡地說。很明顯,她決定不讓傑羅姆壓她一頭。黛爾為此替她感到驕傲。
「是一件禮物,」黛爾說,「一個跟進口酒商結了婚的學生送的,我猜這酒挺好。」
當然了,既然他們的注意力都在黛爾身上,她此時不管說什麼都顯得虛偽膚淺。
「再見。」黛爾說。她從電話旁的酒架上取下兩瓶紅酒。酒架離暖氣片有點太近,所以最上面四層沒放酒。夏天的時候不是問題,冬天就有些小小的不便。她記得布倫達喜歡她上次倒的一瓶白蘇維翁干白,因而這次又買了一瓶給她。傑羅姆,當然,因為他在巴黎待過,會想喝聖愛美儂。納爾遜近來愛抿一點尊美醇。不過她還是冰鎮了幾瓶白葡萄酒,因為他的心思很難揣測。最上層的架子上有一瓶「作品一號」,是她以前教攝影課時一個心存感激的學生送的。兩天之後,她打算請診斷出她有低血糖和美尼爾綜合征的醫生喝這瓶酒,諷刺的是,她得這些病就不能再喝酒了。要是還喝,頭暈的風險就會加大,這令人恐懼的頭暈已經困擾她多年,也一直被誤診。頭暈發作以後,她總是渾身出汗顫抖,虛弱得第二天不得不卧床休息。「就像嗑了迷|幻|葯,被一陣浪潮捲走了。」當時她對那位耳鼻喉科醫生說。那個女人驚訝地看了她一眼,好像是在摘草莓的時候突然看到一個西瓜。「很生動的描述,」醫生說,「我丈夫是個作家。他有時也會用同樣的方式讓我突然傻眼。」九-九-藏-書
她走到樓下洗手間,梳頭,紮成馬尾。她脫下白襯衫,又換上開司米套頭衫,拽了一下,弄弄服帖,她知道不該拽。她看看自己的靴子,希望現在還是夏天,赤腳會更舒服,但這不是夏天,腳會凍壞的。她記得茱莉亞·羅伯茨跟萊爾·拉維特結婚的時候赤著腳。茱莉亞·羅伯茨和萊爾·拉維特:不如邁克爾·傑克遜和麗薩·瑪麗·普雷思利那麼奇怪。
「是香煙嗎?」布倫達低聲問黛爾,雖然這會兒納爾遜和傑羅姆已經走上樓去了。
「你們不用回請,」黛爾說,「我喜歡做飯。」
用這樣的方式來宣布轉移話題真奇怪,黛爾心想,雖然有些時候,對她而言,她的癥狀才是真實的世界,將其他想法都排擠在外。有什麼比望遠鏡中的視野更真實呢?景物模糊,充滿你的視野,於是沒有景深,讓人無法忍受。醫生跟她說了飲食需要哪些變化。處方上的利尿劑。說了那麼多,又說得太快,黛爾不得不在那天下午晚些時候給護士打電話,確認其中幾個問題。醫生無意間聽到了電話。「帶你先生一起到我家喝一杯,他們聊天的時候我再給你過一遍,」醫生說,「『喝一杯』對你而言意味著蘇打水。」
「我們還不清楚,」布倫達說,「也許是些年輕人——喝醉了,關上車燈玩什麼遊戲。」她語氣無力,可見她自己都不相信自己的話。
「布倫達,所有這些發生的時候你還是個孩子。你沒必要吃醋。」傑羅姆說。
黛爾望著遠方,布倫達的手還搭在她的肩上。「該死,」布倫達又說,「我最好脫掉高跟靴和裙子,穿著打底褲走回去。你知道嗎,要不是我心裏明白,我會說那是傑羅姆在瞄準目標殺人。」
「一會兒見。」納爾遜說。「寶貝?」他說。
「見到你真好。你收到我的便條了嗎?沒有太麻煩吧,嗯?」傑羅姆說著捏了捏黛爾,然後鬆開手。
「還好。」她說。情況有所好轉,問題永遠不會消失,除非它自行消失。之前情況非常糟,因為低血糖使問題更複雜,現在已經基本控制住了,但她不想談論這些。
晚餐會很美味。黛爾用食品料理機把韭蔥和婆羅門參打成泥,準備加在南瓜里——一勺子的味美思酒也會增添一點風味。當嫩粉色的晚霞抹上田野上灰藍色的天空時,她把一張唱片丟進唱片機,淡淡地聽著盧·里德淡淡地唱:「我只是給這世上女人的一件禮物。」
「她又喜歡我了。」傑羅姆說。
房子里的談話事關完美。在一個完美的世界里,所有的酒都將是完美的。婚姻也是。所有的書都是絕妙的(舉杯慶祝)。還有無比美妙的音樂,人們熱衷聆聽(再次舉杯)。在那個不屬於黛爾,也不屬於布倫達的童話世界里,沒有哪個女人會受重傷,倒在她自己的廚房地板上。
「不管上不上格羅頓,納爾遜都對知識有那麼強烈的興趣,所以我們對他毫不擔心。我跟她軟磨硬泡,終於說服了她,我那麼做是對的。」傑羅姆說。傑羅姆把納爾遜從格羅頓中學的魔爪中解救出來——他倆都這麼想,但凡說到這個,傑羅姆絕不會不願意再次接受感謝。
「我不想看。」布倫達說。
「沒事了。」黛爾說著伸出一條腿,從狗身上跨了過去,用靴子尖把甜甜圈往狗這邊一點點推過來。那是一個糖霜甜甜圈,在木地板上留下一道白色的痕迹。珍妮特的手邊有一道血跡——不,是一攤,不是一道。黛爾沒往那個方向看,她非常害怕珍妮特會停止呼吸。
傑羅姆又微微點頭。「你呢?」他問黛爾,「還做五十個仰卧起坐嗎?我得說,你看起來棒極了。」
「布倫達想看看那家婚禮蛋糕之屋。我想開車過去繞一下,會打亂你的時間安排嗎?」
傑羅姆說:「我有點好奇,想看看。」
「完全沒有。」黛爾說。
「你不喜歡你前妻,」她說,「沒有理由看她的照片。」
「你跟我一起去散步吧,好嗎?」布倫達說。如果她不是布倫達,她腳上的鞋是不適合散步的:棕色尖頭靴,三英寸高的鞋跟——今年的時尚裝扮,黛爾的鞋就顯得很平常。布倫達把自己緊緊地裹在一條黑色的皮短裙里,穿著圖案過多的打底褲。她上身穿了一件毛衣,高領拉得長長的,黛爾覺得一定是傑羅姆的衣服。他二十多年來一直保留著這些法國手織毛衣。
「巴黎水。」她說,吐字非常清晰。
沿著一棟出租屋對面的窄路。
慢慢地,黛爾扶著布倫達前行,一手拿著布倫達的靴子,另一隻手挽在布倫達的腰間。兩個人走著,直到那所小小的房子進入視野。「不怎麼像婚禮蛋糕。」布倫達瞅著那座比小板房好不了多少的房子說。有一盞燈亮著,這是不明確的預兆:也許說明一切都好,也許什麼都不說明。
「我會轉達你們的讚美的,」醫生說,「現在回到真實世界吧。」
「當然沒問題。」黛爾說著站了起來。納爾遜端著大盤子繞過她身邊。
黛爾看著他。表面上他對她的健康挺關心,但事實上他對酒的興趣卻要大得多。她想,首先,傑羅姆表現得如此殷勤關切,實際上是在指明她的脆弱。可憐的黛爾,任何時候都有可能倒地不起。這符合他對女人的定義。
納爾遜端著盤子讓布倫達自己夾菜。
「我跟你生活了六年了,布倫達。」傑羅姆說。他的語氣斬釘截鐵,好像布倫達如果想再跟他生活六秒鐘,就最好結束這話題。
聲音蓋過了唱機里的巴爾托克。警笛聲尖利而持久:一種可以說是像女人尖叫般令人厭煩的聲音——只要人們還可以打這種比方,不過當然,現在不行了。
那邊一片沉默。她這樣不好,要他手忙腳亂地想其他出路。
「傑羅姆——怎麼回事?」納爾遜平靜地說。
「你真是天生的老師。」布倫達說。
「為什麼不呢?」黛爾說,替布倫達講出了心裏的想法。她們可以假裝是雞尾酒會上的客人,吃著可口的小食。
迪迪那時去巴黎學習繪畫。事實上,她是去跟她的神智學老師談戀愛的。那段感情的收場不太妙,不過迪迪在「雙偶」咖啡館遇到了傑羅姆。可不是蝸牛般的磨蹭,據她自己說,她是以蛇的速度進攻的。
「哦,寶貝兒。」布倫達說著起身把餐巾放在桌上。她繞過桌子去擁抱傑羅姆。
https://read•99csw•com「我不會被嚇到的。」布倫達說。
傑羅姆看著她。「迪迪相信占星術,」他說,「她認為我們不合適,因為她是天秤,我是天蝎。這顯然給了她去跟一個警察偷情的借口。」
「那我是無意的,我道歉。」傑羅姆說。
「算了吧,」納爾遜說,「算了。黛爾做了這麼好吃的飯。」
「我知道你給她拍了一張肖像。」他說。
「珍妮特?」黛爾說,「我是黛爾。珍妮特?」
「很疼,不過我想沒有骨折。」布倫達說。
他想讓黛爾在紐約開家餐館有很多年了。傑羅姆家財萬貫,是他在父母去世後繼承的,父母還留給他半個羅德島州的土地。他是一個兼職股票經紀人,所以能明智地投資。黛爾後來在波士頓紐伯里街一家畫廊展出了她的攝影作品,在那以前,想要讓傑羅姆打消什麼念頭更難。
「不妙——」黛爾開口。
警笛的尖嘯聲響起。聽起來那麼遙遠,遠極了,但是很清晰:這是預示著麻煩的背景音樂。黛爾嚇了一跳,她甚至沒有掛斷電話,而是手拿電話站在那裡,以為掛斷了。她兩天前見過珍妮特。還是三天前?她們說起南瓜。珍妮特感謝黛爾在農夫市集幫她買南瓜。「我是她的鄰居,黛爾。」她自認為是在回答電話那頭的女人用微弱的聲音問的問題。那個女人為什麼不問珍妮特的事?「我們看到一輛汽車。」她聽到自己在說,可是她的嘴離話筒太遠,911的接線員聽不清。
「寶貝兒,你這是在盤問她。」布倫達說。
「哦,我忘了,」布倫達說,「你感覺如何,黛爾?」
「我們穿一個號。你穿著吧。」黛爾說。布倫達看看她,想要確定她是不是真心的,然後她把手從拉鏈上拿開了。她們一邊走,布倫達一邊開始為傑羅姆道歉。她說剛才在屋裡的時候,她只是在猜測。她也不明白他到底為什麼生氣,不過她猜他們心裏明白,他喜歡他們勝過自己的孩子——在迪迪和布倫達之間,他有個女兒,還有一個兒子,兒子的媽是別人的老婆。「他在飛機上喝了幾杯啤酒。後來他們上樓去修線路的時候也拿了一瓶酒。也許他只是喝多了。」布倫達說。
「別告訴我不該跟傑羅姆說什麼。」布倫達說。
「有點麻煩,」納爾遜說,「她早上只吃核桃仁和乳酪棒。你覺得她氣色好?可要是她再減掉十五磅還會好嗎?」
「你知道嗎,這的確是一種非常優雅的酒。讓我看看。」傑羅姆說。他把酒瓶摟在胸前,低頭看著酒,微笑著。「作為曾經拯救過你丈夫人生的人,我可以問問你對我開這瓶酒來配晚餐有什麼意見嗎?」他說。
「就說個大意吧。」傑羅姆說。
「但是我想你是在暗示迪迪生孩子的時候你就認識她,是嗎?」布倫達說。
「傑羅姆!」布倫達說,「把它還給納爾遜。」
「走吧,」黛爾說,「你會明白的。」
「只是覺得你話很少。」他追著不放。
傑羅姆咬了一口肉、一口蔬菜。他去拿蘋果醬,用勺子盛了一些到盤子里。他對食物沒做任何評價。
布倫達腳踝扭了。黛爾扶她起來,撣了撣布倫達的後背——她自己夾克上的濕露,想要延遲那個時刻的來臨,布倫達說她走不了路的時刻。「那個天殺的神經病,」黛爾說,「你能用點力踩踩看嗎?覺得怎麼樣?」
「哦,不,我是說,有時我覺得話中有話,而我是新來的,我不是很明白。」
「你喜歡白葡萄酒。不是嗎?」傑羅姆說。
「我知道,」布倫達說著哭了起來,「但最糟糕的是我懷孕了,我不敢告訴他,他最近太可惡了。好像他很討厭我。我覺得我腳踝骨折了他才高興呢。」
「我現在在拍一些有意思的東西,」黛爾說,「路那頭的那個女人……」她指著黑漆漆的窗外。從橋到朴茨茅斯之間只有一星微光閃爍,遙遙可見。「有個女人常年住在那兒——用一個火爐燒柴取暖——我拍了些照片……嗯,談論自己拍的東西聽起來總是很傻。就像解釋一本書。」她說,希望能引發納爾遜的同情。
布倫達先進屋,甩著她那頭過早變白的濃密長發。她為婚禮蛋糕之屋激動不已。奇妙,美麗,又有點詭異——有點陰森,一個住在她婚禮蛋糕里的女人就像那個住在鞋子里的老太婆,然後布倫達開始道歉:她堅持要他們走一條史上最長的土路,去買一籃蘋果。納爾遜把籃子放在廚台上——黛爾很快就需要佔用上面每一英寸的空間為晚餐做最後的準備。她不能再吃蘋果或任何過甜的東西。她厭煩了跟人解釋她什麼不能吃,以及為什麼。事實上,她開始說她有糖尿病,因為大家似乎都明白那意味著不能吃糖。蘋果也有可能是布倫達和傑羅姆買了帶回紐約的。於是她說「好」,沒說「謝謝」。
「哦,你已經有蘋果了。我就知道你會有。」布倫達說。
「她給她的醫生準備了一種叫『作品一號』的酒,她要來吃晚餐——什麼時候來著,星期四?」納爾遜說,「我們本來應該過去喝一杯的,但是黛爾一定要請人吃晚餐以示感謝。」
布倫達什麼也沒說。黛爾用手勢把大家的注意力引到了日晷旁邊的湯鍋上。桌上還有一個盛著新剪香蔥的銀碗和一個中式小碟,裏面上了琺琅釉,是黛爾在一個打折貨攤上花兩毛五買的。這地方的人,對於沒有充氣的皮球大的東西,都不當好東西賣。那個中式小碟是件古董,碟子里的無糖生奶油堆得像一座小金字塔。
「你不講話了,黛爾,」他說,「沒事吧?」
一個男人在前,另一個在後,走出房門。那扇門,也在風中敞開。
「當然,要是你出生的時候我在,人們就該懷疑出了什麼怪事了。」傑羅姆說。
「要是你不介意,我想來點馬貢—呂尼魅惑干白,納爾遜告訴我你囤了一點。」傑羅姆說。
「你不必看。你要是不想喝這酒,也不必喝。」傑羅姆轉著酒瓶。商標在他眼前旋轉的時候,他抓起酒瓶倒酒。一絲細流注入酒杯。
「那個戴耳套的女人還來上你的課嗎?」黛爾拿起布倫達的碗時說。她說得很不經意,好像之前的談話一直都很順暢。要是布倫達願意,這會給她一個借口起身離開,跟她去廚房。可是布倫達沒有。她說:「是的。我開始有一點喜歡她了,但是她擔心體溫會通過耳朵散失——實在讓人想不通。」
「好吧,你剛才一直在向我挑釁。」布倫達說。
她對於把布倫達和傑羅姆單獨留在餐桌旁稍覺不妥,但是納爾遜切肉確實比她切得好。她站起來收拾湯碗。
「哪一年的?」傑羅姆問。
「沒有。」黛爾說。
那預示著什麼人有了麻煩,納爾遜明白。又一個麻煩,傑羅姆也這麼想。
「沒事。」她說,試圖顯得有些驚訝。
傑羅姆已經告訴納爾遜,他認真地考慮跟布倫達分居。不過現在他講述的故事和菲利普·德·羅思柴爾德男爵有關。男爵是個聰明的生意人,更重要的是,他很有遠見,他認識到如果跟加州的葡萄種植釀造者羅伯特·蒙戴維聯手,將會獲益良多。蒙戴維被請到男爵家,兩個人享用佳肴,品嘗美酒。那是一個社交之夜,不談生意。直到第二天早晨,男爵——這時蒙戴維已經對他真心敬仰,因為他的品位、優雅的風度和舉止——把蒙戴維召到床邊,就像童話里的人物一樣,他們討論有無可能聯手,以及利潤五五分成。蒙戴維提出只做一種酒,類似於一種絕妙的波爾多葡萄酒。他這是在試探嗎?男爵同意了。他也會說出同樣的話嗎?酒將在加州釀造,男爵的釀酒師會去探訪。蒙戴維備感榮幸,激動不已。他的名字將和菲利普·德·羅思柴爾德男爵連在一起!男爵也沉浸在勝利的喜悅中,他意識到擁抱自己未來的對手將會使兩人都獲利。除了儀式性地品嘗一瓶百年木桐,然後是一瓶冰涼的伊甘,什麼也沒留下:一樁完美的交易,一頓完美的大餐——甚至還是押韻的,傑羅姆指出。最後設計了一個出色的商標,這是完美的收筆。九_九_藏_書
「指時針是一座孤島。」傑羅姆說。傑羅姆很喜歡文字遊戲和方言模仿。這陣子加勒比海各島方言成了他的最愛。他和布倫達最近去了蒙特哥灣度假。
黛爾給每個人擺好杯子。傑羅姆微笑著說:「我們只能希望。」
「你說『也』是什麼意思?」布倫達說,「這跟你不喜歡我周四工作到很晚有關是不是?我也該提醒你,你的主顧打電話來,不管什麼時間,你在電話里講上一個小時都不算什麼。」
「她都不碰蘋果醬,那簡直是純糖。」納爾遜說。
布倫達慢慢地嚼著食物。她明白,黛爾也明白,傑羅姆在醞釀著什麼。事實上,黛爾自己並不太喜歡迪迪——有一部分原因是她們的共同點很少。此外,迪迪刻意放低姿態,顯得黛爾見多識廣,而她自己——一個週遊世界的人——只不過是個可憐的老太太。黛爾想過,給她拍照——且不管暫時的權力失衡——也許最終能讓她倆的地位相當。
「對。」黛爾說。
接到黛爾電話的女人叫黛爾保持冷靜。她堅持讓她待在原地,好像當事人是黛爾——不是珍妮特,而是站在珍妮特廚房裡的黛爾。有那麼一秒,911女人的聲音和醫生說話的聲音混在了一起:這不會在我身上發生。
「我讓人做過一次,」布倫達說,「我放在不知什麼地方了。顯然非常少見,因為我所有的月亮都在一個宮。」
「沒關係的。」黛爾說。她指指朴茨茅斯的燈光。「我喜歡那燈光,」她說,「我喜歡傍晚多彩的天空,但是在晚上,那一點小小的燈光我也幾乎同樣喜歡。」
「我有一種很壞的預感。」黛爾說。
「納爾遜,」黛爾說,「請別再說了。」她問:「有誰要水嗎?」
去哪裡?這幾個字像是心跳聲:去哪裡,去哪裡。
她說得越多,越覺得自己傻。
「你介意納爾遜和我看一下線路問題嗎?自然光下我看得更清楚。」傑羅姆說。
「真好喝,湯好喝極了,」傑羅姆說,「那你準備什麼時候讓我資助你開個餐館?」
「我在我的內衣抽屜里藏著M&M花生豆巧克力,」布倫達說,「而傑羅姆——你看,他以為我不知道他還在喝潘諾茴香酒。」
「噢,納爾遜這名字挺可愛的。」布倫達說。
「是的。」醫生說。她又一次露出驚訝的神情。
他們剛搬到這裏不久她就去逛了婚禮蛋糕之屋。在肯納邦克波特,一棟黃白相間的建築,哥特式的尖塔像挺立的陰|莖,傳說是一個船長為他的新娘所建,在他出海時提醒她記得新婚之夜。
「也許會是個問題,假如你太擅長什麼事,別人甚至不敢為你做這件事,」布倫達說,「我有個同事,那女孩兒按摩的手藝世界第一,沒人會給她按摩,因為她最棒。有一天,我只是捏了捏她的肩膀,她幾乎暈倒了。」
「我不是迪迪,」布倫達說,「我想知道,你這種舉動是不是因為你對我有一份喜歡的工作感到惱火,因為那意味著我沒法回應你每一個心血來潮的怪念頭,還是因為你非要給黛爾挑刺。」
「不行。」黛爾說。
「好,她給人做占星圖,做得真的非常美。她的手美極了,像喬治亞·歐基芙。我拍了她在羊皮紙上畫記號時的手。手很能反映一個人,因為你沒法改變你的手。」
黛爾用手指撿起一塊胡蘿蔔,咬了一口。她什麼也沒說。
房間在顫抖,牆面的震顫似乎是來自於大地的震動。黛爾默默地重複著那些話。她看到珍妮特的前胸一起一伏。看上去呼吸並不困難,但剛才來這兒的人企圖用一根繩子勒死她。從臉色看,她顯然缺氧,長長的手指捏成拳頭。血從她胳膊上的一個傷口滲出。繩子另一頭掛著一個安卡十字架。地上丟了本《象徵符號辭典》,旁邊是一張血染的星圖。星圖旁邊,是黛爾給珍妮特的手拍攝的照片,被人從牆上撕了下來。照片上,珍妮特的手裡拿著那把畫符號用的小小的梨木畫刷,照片被撕開了,畫刷斷成了兩半。突然,黛爾想起該做什麼了,她走到牆掛電話旁,撥了911。「和諧小巷盡頭有人昏迷。」她說,很難分辨她講話有多大聲,或多小聲。和諧小巷——那是她剛才說的嗎?那是個什麼荒誕的地方?是某個荒誕的沃爾特·迪斯尼開發項目中某條虛構的街道嗎?不是的——他們可沒有去那兒。他們在緬因州租了一棟房子,那是他們的所在。她眯起眼看著廚房窗外那顆閃爍的星星,它像一枚明亮的梭鏢對準了她的眼睛。但它並不是星星。是朴茨茅斯的燈光。
「告訴我。」他邊說邊把酒瓶夾在兩腿之間,轉動著開瓶器,「你不會拒絕一小杯酒吧,黛爾?」
「我不太明白,不想看你前妻的照片怎麼就意味著我不想喝酒。」布倫達說。
「我想把樓上過道里的音箱裝好。我能搞定其中的一個,但另一個弄不好。也許是個壞音箱。」納爾遜說。
「還有,要是你出生的時候我就在,我會阻止她給你起一個船長的名字。」傑羅姆說。
「我聽說,上個月你請迪迪跟你的一些朋友吃飯了。」傑羅姆說。
「她不能做,」納爾遜替她回答,「美尼爾綜合征。那種重複性的活動會讓她的內耳出問題。」
「我們四點左右回來。」
沿著遠離法國的一個國家的一條土路。
然而警笛聲劃破了靜夜。
一輛警車,又一輛警車,一輛救護車,一輛消防車——警力開足,出動開道。
「不要吵架!」納爾遜說。
「不是,」黛爾說,她聽著布倫達說話,卻又好像沒聽進去,「那邊的房子出事了。珍妮特的房子。」
黛爾伸手從胡熱爾櫃的麵粉櫃里拿出她私藏的甜甜圈,是在周六的朴茨茅斯農夫市集上買的。她不吃甜甜圈,這是專為蒂龍準備的,他覺得黛爾發明了可想象到的最好的接球遊戲。他會奔向甜甜圈,在田間四處嗅,再把甜甜圈拋向空中,讓黛爾看見他已找到了,然後一口吞下去。她也習慣了為他鼓掌。最近,她除了鼓掌,還加上一句「好樣的,蒂龍」。read.99csw.com
納爾遜的目光一直在黛爾身上,她專註心神,不去看布倫達。布倫達對傑羅姆行為的反應比任何人都差。「我能跟你到廚房說句話嗎?」布倫達對傑羅姆說。
「你在這兒等著。」黛爾說。
聲音越來越大,他們不得不關注起來。
「太誇張了,」傑羅姆說,「我只不過不是傳統意義上那種冷漠的繼父。我能幫忙撫養你,這對我來說真的是額外的獎賞。」
「怎麼回事?我要求看張照片有什麼問題?我好奇迪迪現在什麼樣子。我們結婚很多年,你記得的。」
「是給一隻狗的。」黛爾說。
納爾遜看著黛爾,神情半是迷惑,半是乞求。只是一瓶葡萄酒而已。她沒有理由認為醫生或她丈夫是品酒的行家。還有一瓶聖愛美儂,但要是現在提會顯得小氣。「沒問題。」黛爾說。她把椅子往後推,起身從櫥櫃里拿出他們自己的高腳杯,還有一個大碗,是和她的羽絨被與大量烹飪書一起帶來的。
「我知道我應該住嘴,傑羅姆,可是你提到你可能在,這聽起來有點奇怪,」布倫達說,「是我又望文生義了嗎?」
納爾遜花了很多預支的稿費買新音響。他跟黛爾的君子協定是:來客人就不放音樂。到現在為止,這一天放過的音樂有藍草音樂、迪倫的第一張電聲專輯、日本儀式音樂、一個小時左右的《藝術家的生涯》,還有阿斯托爾·皮亞佐拉。黛爾聽了天氣預報,還有盧·里德唱片里的一首歌,她把它想象成傑羅姆的主題曲。她喜歡傑羅姆,可是他真的認為他是上帝送給女人的禮物。
「對了——這是新鮮的蘋果醬,這是蔬菜——傑羅姆,我把它們放在你面前了——納爾遜來分烤肉。」黛爾說著回到座位上。椅子是丹麥現代風格的,椅墊帶幾何線條圖案。顯然,教授和他妻子也去丹麥休過學術長假。
「我不懂你剛才說『如果我在』是什麼意思。」布倫達說。
「開玩笑的。」她說。
房子真正的主人顯然熱愛烹飪。廚房布局合理,只可惜洗碗機在水槽左邊。黛爾已經能熟練地用左手把碗碟放進洗碗機了,她覺得既是糖尿病又是左撇子或許很滑稽。等她離開這房子的時候,她也許會變成一個完全不同的人。
「你要是再多教我一點電力知識就更好了。」納爾遜說。
「我不能喝酒。」她說。
「我們沒吵架。」傑羅姆說。
「什麼意思?」
「是很好,但還不是極品。」傑羅姆說著吸了一口氣。他還一口都沒喝。他讓杯中的酒打著轉,再把杯子舉到唇邊緩緩后傾。「嗯……」他說。他點點頭說:「相當不錯,但還不算完美。」他切下一片烤肉。
「你不會的,」傑羅姆說,「我接受指正。」
她倒在廚房的地板上。黛爾擰開燈,她們看到了她。珍妮特的呼吸很淺,一絲血跡凝結在她一端的嘴角。黛爾衝動地想把珍妮特摟在懷裡,但是她知道自己不應該挪動她的頭。「珍妮特?一切都會好起來的。」她聽到了自己呆板的聲音。她本想加強語氣,可是聲音卻顯得單調。她的耳朵開始堵了——這是眩暈即將來襲的警告。可是為什麼?她沒有喝酒,她也沒有吃糖。美尼爾綜合徵發作時,驚恐會被壓制。「你必須學會吸取積極思考的力量,」她聽到醫生對她說,「我知道這聽起來很可笑,但的確管用。我並不相信神秘主義,這更像是一種生物反饋。你要對自己說:『這事兒不會發生在我身上。』」
「已經用繩針繫緊了,在我找到錫焊槍把它焊起來前不會掉下來,」傑羅姆說,「不過說正經的,黛爾——他們對你這毛病的預后怎麼說?」
就是在那一刻,蒂龍從雙人沙發下面沖了出來,飛快地撲上來,越過黛爾,撲倒了布倫達。她可能意識到那只是一條狗,過了很久才發出恐懼的尖叫。蒂龍跟她們一樣害怕,布倫達的尖叫把所有的事情弄得更糟了。
黛爾開動食品料理機,原料漸漸液化,她鬆了口氣。不是說食品料理機時常運轉不力——只要她把刀片正確地裝在底部——她只是害怕它不運轉。她總是想象這種情景,她得用勺子挖出所有東西,再倒進那台古老的瓦氏高速搗碎器,那台搗碎器是他們在緬因州租的這所房子里的,有時會出問題。搗碎器現在如此便宜,她奇怪自己怎麼不直接買台新的。
「我以為你是納爾遜五六歲的時候在巴黎遇見迪迪的。」布倫達說。
「乳酪?乳酪怎麼了?」傑羅姆說。
「他是布賴恩·邁克坎伯利嗎?」黛爾問。
她打開那瓶白蘇維翁干白,但是沒開聖愛美儂。誰知道呢?也許傑羅姆決定直接喝法國勃艮第白葡萄酒。以前不覺得小題大做和矯揉造作的事,現在有那麼一點了:人們飲酒的偏好。她還是願意遷就那些素食者的忌口,絕不會給每個人都上小牛肉,除非她確定不會引發激烈的長篇演講。她的朋友安迪喜歡「無泡蒸餾水」,她的攝影課學生南斯則喜歡巴黎水。黛爾的腦子裡滿是人們的這些偏好和怪癖,他們神秘的信仰和食物禁忌,這是他們在餐桌旁展示自己獨立性和依賴性的方式。那些小小的考驗:會碰巧是海鹽嗎?有什麼辦法讓胡椒研磨器磨出稍粗一些的顆粒?需要印度酸辣醬。這樣東西真的超過了她的極限。桌上有石牆牌廚房烤洋蔥大蒜醬。那次她派納爾遜去買酸辣醬了,因為保羅更算是他的朋友,而不是她的。
「不!我跟你一起去。」布倫達對她說。
黛爾看看手錶,但看不清楚。「太晚了,不能再帶蒂龍出來了。」她說。雖然看不清表上的時間,她也知道很晚了。遠處,有風吹柳條,沙沙作響。她們走到分割過的田野中小路轉彎變窄的地方。作為租客,黛爾和納爾遜有責任犁地,不叫灌木瘋長。能聽到遠處公路上傳來的汽車的白噪音。噪音,再加上簌簌的風聲,幾乎蓋過了輪胎聲,一輛滅掉頭燈的黑色汽車幾乎撞在她們身上。布倫達驚恐地跳了起來,抓住黛爾的胳膊,她穿著高跟靴飛快地往草地里走,結果失去了平衡,摔倒在地,把黛爾也拖倒在地。「哦,該死,我的腳踝,」她說,「哦,不。」兩人趴在田裡,掙扎著站起來的時候,草上的白霜嘎吱作響,好像冬日的流沙。沒有頭燈的車?車幾乎從側面撞上了她們,然後加速飛奔而去。它巨大的黑影迅疾移開,後退時碾到石子的聲音比前進時更大。
「謝謝。」黛爾說。從沒有醫生提出過下班以後跟她見面。
「不,甜甜圈。」
納爾遜永遠感激傑羅姆,為他在自己五歲時出現,一直待到他十六歲。傑羅姆向納爾遜保證,他不必去格羅頓中學上學,還教給他每一種為人所知的體育運動——至少九_九_藏_書是所有常見的體育運動。不過,納爾遜本來會想學,比如射箭嗎?
「什麼線路問題?」黛爾問。她想赤腳。她想做茱莉亞·羅伯茨,有大大的、令人目眩的微笑。可是她卻感覺到眉宇之間的皮膚繃緊了。線路問題?布倫達說話的方式感染了她;有她在場,她開始用斜體字思考。
這一次,蒂龍表現出了興趣。黛爾又撿起另外兩個。那狗確實有興趣。黛爾和布倫達仔細檢查,沒看到甜甜圈上有灰塵。
「通常是。可是你把這酒說得非常好。」
「你讓她給你做占星圖了嗎?」傑羅姆問,他的聲音有些生硬,透出一絲不讚許。
「我什麼飯也沒做。」黛爾說。
是納爾遜猜出安娜·邁克坎伯利可能是布賴恩·邁克坎伯利的妻子。黛爾自己只讀過邁克坎伯利的幾頁書,但是納爾遜——她也是這麼跟醫生說的——給她讀了很多。
如果飛機正點降落,傑羅姆和布倫達還有二三十分鐘就到了,不過要是你對洛根這地方有所了解,就永遠不會這樣假設。不過,黛爾還是可以飛快地沖個澡,只要不泡澡。她也許還應該換上一條裙子,即使外面套上開司米毛衣,在有客人時穿運動衫褲也顯得有點健忘,也許應該在毛衣里戴個胸罩。穿燈芯絨褲子,換掉超級舒服的運動裝。還有鞋……必須穿雙什麼鞋。
「我本不該問的,可是我在飛機里關了半天,然後又坐車。還有時間散步嗎?只是快速地散個小步?」
「我們都喜歡你,」納爾遜說,「我個人認為你拯救了我的人生。」
布倫達似乎要開口,卻什麼也沒說。黛爾聳了聳肩。「希望蔬菜的調料夠味,」她說,「我烤的時候沒加鹽。有誰要加點鹽嗎?」
「這是投影,」納爾遜指著日晷說,不去理會傑羅姆傻乎乎的笑話,「這是錶盤,這是小時線,這是刻度盤,或稱為刻度表。」
烤蔬菜傾瀉到碗中。黛爾把那個百麗耐熱玻璃碗小心翼翼地放進水槽,又拉開抽屜,找分菜的勺子。「我沒事。」她說。
「攝影最近怎樣?」他又問。她沒有回答,布倫達還在喝湯,沒有抬頭。
一桌飯菜扔在那兒,兩個人中有一個還記得吹滅了蠟燭。
「什麼也不用。」她說。她換上了黑色的燈芯絨褲,白襯衣。她會時刻注意白襯衣是否乾淨,這樣就有辦法跟眾人保持一些距離。她也很害羞,儘管她穿了太妹款的黑靴。
晚餐桌上——黛爾能感覺到布倫達對她的尊重,無論是作為廚師還是一個怪女人(她把三個甜甜圈同時拋到空中,就像七月四日焰火表演的壓軸時刻)——他們討論著黛爾放在餐桌中央秋葉上的黃銅日晷。納爾遜告訴大伙兒,那個伸出來的部分叫作指時針。
「是的。」納爾遜說。
「我已經擺脫那習慣了。」納爾遜說。當學校里理論家的數量超過了他稱為「心智正常的藝術史學家」的時候,他辭職了。他擔心前同事們會鄙視他關於羅馬古幣的作品,因而總喜歡強調自己不是錢幣學家。黛爾跟他一起離開了學校,只剩下兩個忠心的學生,每周開幾個小時的車來跟她一起在暗房裡工作。
納爾遜什麼都想學,雖然他並不想從事一切。他樂得辭掉教職,只想做一點點事。不過他喜歡了解各種事情,這樣就有了談資。黛爾給他起了一個惡毒的外號,叫「沒有第一手知識的納爾遜」。這種情形有時變得乏味:人們記下納爾遜從中獲得深奧知識的書名;人們在聚會結束后打來電話,說他們在孩子的《大英百科全書》里找到了納爾遜的某些奇特斷言,然後發現他基本正確,但不是完全正確。他們常常在電話留言機上吹毛求疵,提出反對意見:「我是迪克。聽我說,關於墨丘利你說得不完全對。因為赫耳墨斯在希臘語里的意思是『調解人』,所以由他帶領死者的靈魂去冥府是有些邏輯性的。」「納爾遜嗎?我是波琳。聽我說,拉什迪是給格倫·巴克斯特那本書寫了序言。我下次可以把書拿來給你看。他真的一直都在作序。好,為這個美妙的夜晚謝謝你倆。我的姐妹很感謝黛爾給她抄了那份菜譜——不過我告訴她,沒人能把蝴蝶骨羊排做得像黛爾做的這麼好吃。那就這樣吧,好,再見。再次感謝。」
「他四歲。我們結婚的時候他五歲。」
「那杯子是幹嗎的?」他說。
半開半掩的前門是最壞的跡象。黛爾很吃驚自己居然能有勇氣把門推開。房子里,壁爐的木柴已經燃盡,一個靠墊丟在地板上,旁邊有一個倒了的馬克杯,杯子里裝的東西灑了一地。屋內一片可怕而詭異的寂靜。黛爾發現自己被寂靜所包圍,這是少有的情形。
「是甜甜圈,」黛爾低聲回答,「你會明白的。」她把剩下的那些甜甜圈連同塑料袋,一把塞進她大衣的深口袋裡。
「提醒我你什麼不能吃,」傑羅姆說,「倒不是說我們會嚇得不敢叫你來吃晚餐。最好在紐約找一家飯店回請你們。」
布倫達還在緊張。「我們沒給你添亂吧,沒有吧?」她問。
這會兒她丈夫納爾遜應該在從洛根回來的路上了,帶著他的繼父傑羅姆,還有傑羅姆的女朋友布倫達——他們在一番是坐飛機火車還是開車的爭執盤算之後——從紐約坐大巴來赴一年一度(是不是連續三年就可以稱為一年一度?)的感恩節前晚餐。他們本可以在感恩節當天過來,不過傑羅姆的前妻迪迪(納爾遜的母親)那天要來,他們倆的感情並沒有消逝。反正布倫達不喜歡大型聚會。布倫達比傑羅姆年輕得多。她過去總是半個下午都在午睡——傑羅姆說,因為她害羞——但是近來她的職業變得光鮮刺|激,她辭去了中學體育教師的工作,開始做私人教練。她一下子變得善於溝通,精力充沛,光彩照人——如果這不算是形容戀愛中的女人的陳詞濫調的話。
黛爾撫摸著蒂龍的頭。蒂龍成了她的狗。布倫達和傑羅姆的孩子,她想,將會成為布倫達的孩子。傑羅姆所有的女人都想要孩子,而他深深厭惡每一個孩子:他在法國跟那個已婚女人生了個兒子,她丈夫以為那孩子是自己的;還有第二段婚姻要解體時生下的女兒。納爾遜是唯一一個他自己想要的孩子。好吧——如果你已經有了你認為完美的孩子,也許這理由成立。納爾遜對知識充滿好奇心,聰明,聽話,喜歡自己的繼父勝過母親,是個忠誠的孩子。
太多陽光。太多兒子。傑羅姆會喜歡玩這個文字遊戲。
納爾遜和傑羅姆此刻一定在餐桌旁,準備結束晚餐。納爾遜給傑羅姆找了個台階下,傑羅姆的消極對抗漸漸平息,變得和藹可親——好像兩個女人一消失,所有問題也自動消失。沒有她們,納爾遜和傑羅姆可以開始享用色拉,喝完整瓶「作品一號」。納爾遜可能會把迪迪的照片拿出來,她的臉皺紋深布,刻進那些她忍受傑羅姆酗酒的時光,還有她做的其他糟糕的決定,當然也有在聖特羅佩度假的時光,她在那裡享受了太多的陽光。
「乳酪熱量很高。」黛爾說。除非大家的焦慮有所緩解,否則不談論這事是不可能了。她壓低了聲音。「算了,納爾遜,」她說,「說這些沒意思。」
「當然可以。」黛爾說。她剛把烤肉放進烤箱。時間充裕。
「哦,就在這兒和我說好了。繼承迪迪的偉大傳統,她從不壓低聲音,也不迴避任何當面對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