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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杉磯最後的古怪一日

洛杉磯最後的古怪一日

「來我家吧,我們可以一起看《佩里·梅森》的重播,」她說,「每晚十一點有。」
「要是你給我買一輛自行車,我明年夏天就去工作,把錢還你,」布拉德脫口而出,「我需要一輛新的自行車去一些我要去的地方。」
凱勒在接女兒的電話(電話這麼多天第一次響起),耐心地聽她描述她的情況,她那頤指氣使的人生。說話之前她明確告訴他,如果他要問她是否打算跟艾迪生(叫艾迪生!)·佩奇分手,她就掛電話。另外,他也很清楚,她不想被問到她母親的事,儘管,沒錯,她們是在通過電話聯繫。她還不想聽到對她光鮮生活的任何批評,基於她最近跟揮霍成性的男友在英國度了三天假的事實,還有,沒錯,她打了流感疫苗。
「別啰嗦,」他女兒說,「回答就行了。」
水流光了,瓷磚依然閃閃發亮。當然,負鼠沒了影蹤。無疑它已經吸取了這重要的人生教訓。一張小小的紅木桌子上放著一台防水收音機,他打開收音機,調到古典音樂頻道,調好音量。然後他解開腰帶,拉開褲子拉鏈,脫下外褲和內褲,脫下襯衣。他拿著收音機走進泳池深水區的那一頭,把收音機放在池邊上,潛入水中。他在水下遊了一會兒,然後把頭探出水面,這時他有種明確的感覺,什麼東西正在注視著他。他回頭看了看房子,又緩緩地環顧泳池周圍。把泳池和鄰家隔開的圍籬至少有十英尺高。泳池後面的露台上長滿了灌木叢、果樹和粉色白色的鳶尾——凱勒要瘋了:他獨自一人在一個私家院落里,沒有別人。他又潛入水中,清涼絲滑的水令他神清氣爽,他游蛙泳到另一端,浮上來換氣,用腳蹬池壁,仰面漂浮在水面上。他漂到泳池盡頭,爬上岸來,用眼角的餘光看到了是誰在注視他。有一頭鹿高高在上,從梯台上往下看。他們眼神交匯的那一瞬間,鹿就跑掉了,但在那一瞬間,他清清楚楚地意識到——在這出現無數啟示的一天——那頭鹿投來的是一種仁愛的目光,彷彿心懷感激。他感覺到了:一頭鹿認可了他,在向他表示感謝。他為自己古怪的思維方式感到目瞪口呆。一個成年人怎麼可能——一個沒有任何宗教信仰的成年人,一個曾經陪著小女兒去看《小鹿班比》的父親(現在看來彷彿是上輩子的事了),像每個父母一樣,在班比的媽媽被殺害的時候輕聲說:「這隻是電影。」一個對世界有這種認識的人,他能記起來的最有意義的成就就是從游泳池裡撈出一隻動物——這樣的一個人怎麼能明白無誤地覺得,有一頭鹿出現了,是來祝福他的呢?
護士說了些什麼,他聽不清。他站著要用勁,這讓他頭昏眼花。房間另一頭,西格麗德成了重影,模糊不清。琳在否定他剛說的話,用一種刺耳的聲音向每個人說明他當然有健康保險。醫生相當堅決地把他送回輪床,現在有很多雙手在他的胸前和腿上綁帶子。
「你有……」男孩若有所思地環顧著房間。
凱勒睜開眼睛的時候,他看到女兒正俯視著他,緩緩地點著頭,一個試探的微笑像一個括弧在她嘴角輕輕顫動,他覺得這個括弧里可能包含這樣的信息:是的,曾幾何時,他能夠輕易地讓她安心,就如同她的信任也讓他安心。
吃過那頓倒霉的晚餐之後幾天,他買了六張彩票送她,希望某個號碼能中獎,給她兒子弄一輛自行車,不過顯然彩票都沒中獎,要不她會打電話來的。她兒子那輛昂貴的自行車被人用刀指著搶走了,是在一個他跟他媽媽許諾不會去的街區。
沒錯。就是凱勒想到的那叢。最近的一個早晨,雨後,他挖出那叢杜鵑花,栽在了陽光更充足的地方。這是他印象中這麼多年來挪動的第一樣東西。蘇·安妮走後,他在花園裡幾乎什麼也沒幹過——真的,什麼園藝活兒也沒幹。
男孩把拇指伸進嘴裏,咬上面的皮。「我不知道。」他說。
他在自家車道上看到垃圾筒被撞翻了,裏面的塑料袋破了,筒蓋落在院子當中。他隔著車窗看著那塊西瓜皮,又看著他刮鬍子刮破了下巴時按在傷口上的沾有血跡的健力士紙巾——他現在鬍子長得沒那麼濃密了,為了早上省時間,都是上床前刮鬍子;還有散落在那兒的《經濟學人》,一個地道的公民會把它們捆紮起來,以便回收。他熄了火,下車走進風中,去收拾那亂糟糟的一攤。
凱勒皺起眉頭,被這突如其來的變卦嚇了一跳。
「好的。」凱勒說。他等待下文。
凱勒的笑容消失了。「什麼?」他說。
「我從沒想過你會借我錢。」布拉德嘟噥著,又把拇指伸到了嘴邊,「我沒有……我憑什麼認為,就因為你買了十二美元的彩票,你就會把那麼一筆錢借給我呢?」
男孩神情有些迷惑,好像不明白凱勒說的話。
凱勒的眼神出賣了他。他感覺到自己的眉毛微微往上挑了起來。
「要是我不做呢?」男孩尖叫道。他的聲音突然完全變了。
「我爸爸說你跟我媽媽約會,是個卑鄙小人。你跟媽媽去了波士頓。」
「顯然不是,」他飛快地接話,「我們猜她是一個女人。」
凱勒想到摩莉·布魯姆也不可能把「會」這個詞說得這麼有力。「我們也許可以說是我碰到你,然後提議的。」凱勒說。
很明顯,男孩對於更改預計的數字以示強調的做法毫無概念:一枝玫瑰,而不是一打;六個機會,而不是一個。
「你總是在尋求原諒!」她說,「我不會原諒或不原諒你。這樣如何?我對具體情況缺乏了解,但我想你也未必應該對事情的結果負全責。」
「我其實……」她垂下眼帘,「你知道,感恩節布拉德去我前夫那兒過了一周,聖誕節他跟我過。他現在真是個大孩子了,我不知道他為什麼不能強硬一些,可是他做不到。要是我當時知道我現在知道的事,我決不會放手讓他去,不管法庭給那個神經病什麼權利。你知道他感恩節前做了什麼嗎?我猜你肯定沒看報紙。他們招募了布拉德去給火雞放生。他們被抓起來了。他父親覺得布拉德受到傷害、被拘留,這些都沒關係。最糟的是,布拉德嚇得要命,可是他不敢不去,然後他又假裝對我說,他覺得那主意棒極了,說我是個冷漠的——」她搜索著字眼,「說我是低等人類,因為我吃死去的動物。」
「我把你的沉默理解為你想要遠離塵囂。」她說。
但是他知道它確實如此。
她也出現了,他的女兒。她衝到他身邊,由一個護士陪著。是這同一個人,曾經被裹在粉紅色的毯子里拿給他看,現在幾乎和他一樣高了,她的臉那時候有皺紋,現在也有皺紋。
「我可以完全不講他們的事,」他說,「我可以相當誠實地說,這次旅程中最重要的那個時刻,他們沒有陪在我身邊,那是我和一頭鹿眼神交會的一瞬間,它用一種難以形容的善意和理解看著我。」
深刻改變過他人生的事,是幾年前理查德力勸他投機冒險,要相信他,因為他即將說出的那個詞將會改變他的人生。「塑料?」他當時說。但是理查德太年輕了:他沒有看過那部電影。不,那個詞是微軟。凱勒那天心情複雜(一個月前他的父親自殺了)。那段時間他是如此厭惡自己的工作,講話也不再半真半假,終於對蘇·安妮承認,他們的婚姻已經走進了死胡同,也承認了他猜他幾乎傾其所有給侄子投資一家名字意味著「微小和脆弱」的公司,這是在縱容自己自暴自棄的傾向,他妻子和女兒一直認為自暴自棄是他生命的核心。但是,結果證明,理查德給他帶來了福氣,現在這頭鹿也是。那個金髮女人沒有給他福氣,不過,很少有男人,真的很少,運氣能好到讓這樣一個女人給他們帶來福氣。
「要是我說『閉上眼睛,想象一頭象或一頭驢』呢?」
她面無表情地看著他。「提前九*九*藏*書確認票價,」她說,「還是我不管怎樣都出票?」
「其實我今年想做火腿,因為艾迪生喜歡火腿。只是個簡單的請求,凱勒:讓我知道你是來還是不來。現在離感恩節還有三個星期。」
凱勒反覆琢磨感恩節是否要去坎布里奇看他女兒琳。如果他十一月去,就見不到侄子侄女了,他們只在十二月回東部過聖誕。也許他們本來可以放下工作,兩個假期都回來,但是他們從來沒有。他女兒搬進自己的公寓以後,感恩節全家都在她那裡聚會,到現在已有六年了;聖誕節大餐去凱勒的姐姐家,在阿靈頓。他女兒的公寓在波特廣場附近。她以前跟雷·瑟魯托一起住,後來她認為找一個汽車機修工實屬屈就。一個好人,一個勤快的工人,一個紳士——接下去,她很自然選擇了一些凱勒發現幾乎無法與之相處的男人,和他們一茬接一茬地過著一夫一妻的生活。噢,可是他們擁有白領的職業和白領的渴望:比如現在的男友,她最近跟他飛到英國去,整整三天,就為了看多佛白崖。即使那兒有藍鶇鳥,也沒人提起過。
男孩又顯得迷惑不已。凱勒說:「我以前在大學教書。」
「我感恩節去我爸爸那兒,他說你們在同一個領域工作。」
那一刻,他體會到了她和他說話時常有的衝動——那種掛掉電話的衝動,因為電話那頭的人連你說的一個字也不願嘗試去理解。
「你挺好的,」她說,「如果我哭,或者失去理性,反而會讓你更高興是嗎?你有一面總是時刻保持警惕,彷彿對方一定會失去理性。」
「我以為你要繼續說下去,琳。」他說。「我說這話表示我的態度,而不是責備。」他趕快加上一句。
他至少是慢慢地走向瘋狂,先是訂閱《史密森尼》雜誌,後來才訂一些刊登戴鐐銬的飢餓的馬和被割除腳爪的眼神驚恐的動物照片的通訊——這些她覺得讓人送到家門口都難為情的材料。離開前的一年,他周末去一個動物援救社團工作。當她告訴他,他痴迷於關注動物的困境,甚至不惜以婚姻和兒子為代價時,他把一本他的出版物捲成筒,不停地拿它拍打手心,激烈地抗議,好像在責罵一條壞狗。她記得他不知怎麼地把話題轉移到了亞洲仍在非法進口象牙。
他買了一個冷凍的火雞餡餅,還有,為了犒勞自己(琳說他一直吝惜給自己快樂,不對——一個人無法拒絕難以發現的東西),買了一個調頻效果極佳的新收音機——不過他耳力不濟,能聽得出來啥呀。吃感恩節晚餐的時候(離感恩節還有兩天,不過又何必拘泥形式?選擇——「丹尼茂」燉牛肉還是「少脂烹調」蔬菜滷汁麵條是感恩節當天的事),他心懷喜悅地聽著雷斯皮基的《羅馬的松樹》。他和蘇·安妮蜜月旅行差點去了羅馬,但後來改去了巴黎。他妻子剛讀完大學第二個學期,選了藝術史專業。他們去了盧浮宮,去了國立網球場現代美術館,旅行的最後一天他給她買了一幅她反覆讚歎的畫,威尼斯的小水彩畫,畫框十分華麗,大概這就是幅水粉畫價格昂貴的原因——是水粉畫,不是水彩,她總是這麼糾正他。他們倆都想要三個孩子,最好是一個兒子,接著再來一個兒子或女兒,萬一第二個還是兒子,他們當然一心期盼最後一胎生個女兒。他出神地回憶著他們在塞納河畔漫步,說著天真的閑話,認真討論著那些大多無法掌控的事:人生大事。
凱勒馬上就準備好了反擊,他在腦海里聽見了自己的詞,但嘴唇卻無法造型來說出這些話。他身邊最親最近的人一直期盼的事情終於發生了:他擅長言辭的恐怖才華這一刻終於消停了。真的,他疲倦得說不出話來。
琳嗤之以鼻。「我猜是在高速公路上?它正準備給重拍的電影《獵鹿人》做臨時演員?」
「我把你的垃圾筒踢翻了。」布拉德說。
凱勒醒來的時候,屋裡沒人。他煮了咖啡(在家的時候,他喝速溶咖啡),房門開著,他趁這個工夫,走出去溜達到露台上。他環視山坡,欣賞泳池一側種在墨西哥陶瓮里的馬纓丹。一本雜誌被淋了雨——夜裡一定下雨了,他沒聽到,他當時聽著勃拉姆斯,戴著耳機睡著了。他朝雜誌走過去——這本《時尚》在綠色的瓷磚上瓦解腐爛,像高速公路上的垃圾一樣噁心——他吃驚地直往後退,那兒有一隻小小的負鼠:一隻負鼠寶寶,長鼻子,蒼白纖細的身子,正用爪子拍水,徒勞無功地想從泳池邊上爬上來。他飛快地環顧左右找泳池撈網。前一天晚上它還斜靠在玻璃移門邊,可是現在不見了。他趕緊走到房子的一頭,又跑到另一頭,始終警覺地意識到溺水的負鼠急需救援。他走進已經瀰漫著咖啡香的廚房,使勁拉開一扇又一扇門,想找一個罐子。他終於發現了一個放清潔用具的桶,飛快地把裏面的東西拿出來,然後沖回泳池,把桶沉下去,可是沒撈到,還嚇著了那可憐的小東西,讓它沉到了池底,這更難辦了。他害怕地向後退縮,又意識到這種感受並非害怕,而是對自己的厭惡。內省並不是他最喜歡的模式,不過沒有關係:他又把桶放了下去,這一次他接受了自己掉入水中的滑稽命運,把身子探得更遠。不過第二次他設法舀到了負鼠——它只有一丁點大,把它從水裡撈了出來。桶里的水滿滿的,因為他浸得很深。他看到負鼠蜷在桶底,心裏很絕望,馬上明白它已經死了。負鼠淹死了。他放下桶,蹲在桶邊的瓷磚地上,接著有了一個令人振奮的頓悟,他幾乎笑出聲來,意識到它沒有死,它只是在裝死。但是如果他不把它從水桶里拿出來,它就真的要死了。他跳起來,把桶放倒,水帶著負鼠流出來的時候,他往後站。水流光了,負鼠靜靜地躺著。一定是因為他在看著它,他想,但他又一次想到了那個可怕的念頭:它可能真的死了。
「但是我現在好了。至少,我通常並不完美的視力回來了。我能開回去,」他指著她的銀色阿瓦隆說,「對我來說這車太高貴了,真的,不過開車是我現在最不願做的事,我已經毀了你的一天。」
「我知道感恩節你過得挺糟糕。」凱勒說。他畫蛇添足地加了一句(雖然他自己無法容忍別人畫蛇添足):「你媽媽告訴我的。」
「我就說我爸爸給的。」
「我以為那是因為你同情我。」
「那個書名總被錯誤地引用,」他說,「哈代的小說是Far from the Madding Crowd ,意思完全不同,『madding』的意思是『瘋狂的』。『瘋狂的』和『煩人的』這兩個詞意思差得很遠。想想看,比如拿你媽媽的個性和我相比。」
「面面什麼?」男孩說。
「很好。」凱勒說。事實上,那天他吃了罐頭燉菜,聽了阿爾比諾尼(可能是某個被迫在感恩節前夜工作的鬱悶的DJ乾的事兒)。他在壁爐里生了火,讀了一直沒時間讀的《經濟學人》。他覺得自己和西格麗德之間距離很遠。他說,盡read.99csw.com量顯得不太敷衍客套:「你呢?」
「你不想告訴她,這是作為明年夏天幫我整理花園的交換嗎?」
凱勒在沙發上坐下。
「凱勒,」她說(從她十來歲的時候起就開始叫他凱勒了),「我需要知道你感恩節來不來。」
他看著牆上畫框里巴厘島的海報。海濱勝境。兩個人相擁躺在一張吊床上。前景有粉紅色的花。
他有些興奮,想到格魯喬·馬克斯在某部電影里唱的一首歌,歌詞是:「你是否曾有過一種感覺,想要離開,可是你又有一種感覺,想要留下?」他腦海里突然浮現出格魯喬用牙齒叼著雪茄的形象。(或者還是吉米·杜蘭特唱的歌?)接著格魯喬的臉消失了,只留下雪茄,就像《愛麗絲漫遊奇境》中的某個時刻。然後——雖然多年前父親去世的時候凱勒就戒煙了——他在便利店買了一盒香煙,抽了一根。他開車回家,路上聽著奇怪的太空時代音樂。他開車穿過唐恩都樂,買了兩個原味的甜甜圈,準備看晚間新聞的時候就著咖啡吃。他想起以前蘇·安妮數落過他很多次,說他吃東西不用盤子,似乎撒落的麵包屑就是生活即將失控的證據。
屋裡很冷。凱勒出門的時候把暖氣調低到了華氏五十五度。男孩用胳膊環住肩頭。煙頭夾在他的食指和中指間。他手腕上戴著一條皮手鏈,露出一個什麼文身尖尖的頭。「我何來此等榮幸呢?」凱勒問。
「你對我妻子的個性了解那麼一點。」他說。
他問:「你怎麼跟她說這車子是哪兒來的?」
西格麗德在蘇·安妮離家之前、之中和之後都住在他隔壁。「那每個人都是你妻子嗎?」她說,「你是這麼想的嗎?」
「你說你了解我的感受。是因為你也有個瘋子爸爸嗎?」
「你為什麼來看我?」凱勒問。
「我太笨了,動作也慢,沒能及時幫忙。」他說。
他考慮了一下。不是因為他會不會去,而是因為節日本身。修正主義者認為感恩節是紀念對美洲原住民(從前叫印第安人)的征服,還不至於像哥倫布日那個節日那麼糟糕,但還是有點……
「好啊,」男孩說著坐直了,「好啊,沒問題,我能幹。我會幹的。」
「對不起,」他說,「有人說我話太少,不給別人機會來了解我,而其他人——比如你和我女兒——又堅持認為我批判自己是為了吸引別人的注意力。」
「就因為你會買一隻重了六七盎司的火雞?」
他們一言不發地坐著。
「我什麼也不確定。這就是為什麼我讓你開車。」
「要是我喜歡我在這兒乾的事呢?」男孩說。
子彈穿過了凱勒的前臂。是一處「乾淨的傷口」,急診室大夫會這麼講,大夫的表情顯示他沒有意識到這個描述包含的諷刺。凱勒以一股驚人的力量,用沒受傷的那條胳膊把男孩壓在地毯上,而另一條胳膊正在流血,血染在甜甜圈的紙袋上。然後,搏鬥結束了,凱勒不知該如何是好。似乎他們會永遠保持那個姿勢,他把男孩按在下面,一個人或另一個——還是他們兩個人?——在尖叫。也不知是怎麼辦到的,他用受傷的胳膊和好的胳膊一起把布拉德拉起來,他把這個突然變得死沉的哭泣著的男孩緊緊鉗在身子一側,拖到電話旁,然後撥了911。後來,他才知道他打斷了男孩的兩根肋骨,而那顆子彈只差幾分之一英寸就會擊中他前臂的骨頭,不過傷口要縫半打痛死人的針才會愈合。
「不,」他說,「我是在道歉。我為我妻子做得也不夠多。很明顯我的行動不夠快,或者不夠有效,或者——」
「我熬不到那麼晚,」他說,「我是個老年人。」
「你能不能不要告訴我媽媽說我來過這兒?」男孩問。
「她可以飛英國航空,從波士頓出發到法蘭克福,在倫敦中轉,」西格麗德說,好像沒指望他回答,「七百五十元左右。」她又敲起了鍵盤。「稅後七百八十九元,」她說,「她將於東部標準時間下午六點起飛,早上到。」她的手指在鍵盤上停了下來,望著他。
男孩看著自己的腳。「你為什麼給我買有獎彩票?」他說。
「因為我不知道。我有一半時間都不知道我爸爸想說什麼。我爸爸是個大瘋子,你知道嗎?應該有人把他用一個粗麻布袋裝起來運走,扔到離這兒很遠的地方再放他走,這樣他就能跟他那些寶貝火雞一起生活了。」
「是的。」男孩說。不過他不是很堅決,他眯起眼睛看凱勒會不會答應。
「說你是在斯考提碰到我的。」男孩說。那是家冰淇淋店。如果男孩想讓他這麼說,他就這麼說。他看著那袋甜甜圈,期待重新高興起來的男孩很快就會伸手去拿。他微笑著,等著布拉德去拿紙袋。
不過,要等先過完洛杉磯這古怪的最後一天。他說——雖然本來沒這麼打算(琳認為他嘴裏冒出來的每個字都是預先考慮好的,這不對)——最後一天想在家裡消磨。為了不讓他們覺得過意不去,他甚至提出能否開一瓶梅洛——當然了,他們推薦什麼就是什麼——以及午飯把他們的冰箱掃蕩一空。畢竟,冰箱里有馬斯卡邦尼乳酪,而不是農家鮮乾酪,水果盒裡塞滿了有機李子,而不是皺巴巴的超市葡萄。理查德對這個想法不太熱衷,而麗塔卻說這當然沒有問題。這是凱勒的假期,她強調。那天晚上他們在一家海灘餐廳訂了位,要是他覺得休息好了,想去外面吃,也行,要不然他們就取消訂位,由理查德來做他那道著名的甜洋蔥醬汁腌雞胸。
「我開車是因為你的驗光師在我們離開前不久給你滴了散瞳的眼藥水。」她說。
「你感恩節過得怎樣?」西格麗德問。凱勒在旅行社裡,坐在她對面,準備為唐·金姆的繼女買一張去德國的機票,好讓她去跟不久於人世的朋友見最後一面。那女孩罹患肌萎縮,已經病入膏肓。具體細節太可怕,不忍卒想。詹妮弗十七歲,跟她認識了十一年,現在那女孩要死了。唐·金姆是個月光族,沒等發工資錢就花完了,凱勒必須告訴他自己有一筆錢,他稱之為「來自八十年代股票市場的意外之財」,好讓他相信,他為詹妮弗買機票並不是負擔不起。他費了很大的勁兒說服了他。他一再堅持,併發誓說他絕對沒有以為唐在暗示(確實如此)。唯一的擔心是詹妮弗怎麼應付這樣一趟旅程,不過他倆一致認為她是個成熟的女孩。
但那的確是他的想法。不會去做,不過真的——那就是他在想的事,一直在想的事。
「謝謝。」她說。
他在收拾垃圾的時候,感覺到有什麼人在看著他。他抬頭望了望房子。蘇·安妮走了以後,他不僅取下了窗帘,連百葉窗都卸了下來,他喜歡明亮空曠的窗戶,要是人們對這種平凡生活感興趣,盡可以一眼望進去。他撿起一個斑駁的蘋果,這時一輛汽車開過——一輛藍色的麵包車,不是這個小區的,不過最近幾個星期他常看到。也許是一個私家偵探在跟蹤他,他想,他妻子雇的什麼人,想看看房子里是否住進了另一個女人。他抓起最後一片垃圾,塞進垃圾筒里,打算一會兒再出來重新裝袋。他不想再站在風裡。他打算六點新聞開始以前就吃一個甜甜圈。
醫生的表情沒有任何變化。「我上醫學院的時候認識一個像你這樣自作聰明的傢伙,」他說,「他應付不了學業,就編了一套滑稽台詞,打趣自己考試不及格。最後,我成了一名醫生,而他還在自言自語。」他走開了。
「如果他說我們『在同一領域工作』,他的意思一定是說我們擅長同一類事。我不是很明白他這種想法,但我確定這就是他的意思。」
「我到這裏來踢翻了你的垃圾筒,還拔掉了一叢你剛種的花。」布拉德說。
她深深地嘆了口氣。「我想要你來,不管你相不相信,不過洛杉磯的雙胞胎不來了,艾迪生的姐姐請我們去她家,所以我想,要是你不打算來,我今年也許就不做飯了。」
凱勒忍不住笑了。「這是一種表達方式。」凱勒說,「就像『我的話面面俱到』。」
突然有一把槍對準了凱勒。一把手槍,瞄準了他,就在他的起居室里。突然,在他的頭腦甚至還未反應出那東西的名字時,他已經一躍而起。就在他擒住男孩,把槍從他手中扳開的時候,槍走火了。「你們都是操他媽的瘋子,你也是,跟那個婊子約會!」布拉德尖叫。就這樣,因為這麼多聲尖叫,凱勒知道他沒read.99csw.com有殺死這男孩。
「出去的時候跟我躲在桌子下面的同事們打個招呼。」她說。
「我知道很難。我很抱歉。」
「他們用卡車把火雞送到佛蒙特的一個農場,認為那裡不會宰殺火雞,」她說,「你可以看昨天的報紙。大家都被保釋出來了。因為是初犯,我兒子也許能夠避免犯罪記錄。我雇了律師。」
「因為我覺得你算個朋友。」男孩的回答讓他驚訝。
「你跟我爸爸曾經是朋友嗎?」男孩問。
「我很難過。」他說。
凱勒點點頭。「她大概不會問他這種事吧?」他說。
「這對我來說實在是太複雜了。」凱勒小聲說。
「別小聲說話。如果我們需要討論問題,至少讓我聽到你在說什麼。」
他嗤之以鼻。她有急智,像他的女兒。這點遺傳了他,而不是他的妻子——她從不開玩笑,也理解不了玩笑。很久以前,他妻子找了一個完全沒有幽默感的心理醫生,他把凱勒召去,要求他跟蘇·安妮說話要直截了當,不要拐彎抹角,也不要含沙射影,或者——語帶幽默——這天理難容。「如果我急不可耐地想要講一個種族歧視的笑話怎麼辦?」他問。這個想法當然很滑稽,他這輩子從沒講過種族歧視的笑話。可是心理醫生當然無法領會他的語氣。「你琢磨著有必要跟你妻子講種族歧視的笑話嗎?」他說著停下來在他的便箋紙簿上塗了幾筆。「除非做夢的時候想到。」凱勒面無表情地說。
「你真是煩人得無可救藥。」琳說,「要不是知道你關心我,我才不會拿起電話聽你一次又一次地嘲諷。」
「煙灰缸嗎?我用杯子代替。」凱勒說著遞給他一個早上喝咖啡用的馬克杯。他沒有牛奶了,只好喝黑咖啡。該死——他又忘了買牛奶。男孩沒有用手拿住杯子,直接把煙頭在馬克杯里摁滅。凱勒把杯子放回桌上,彈掉自己的煙灰。他指了指一把椅子,男孩走過去坐了下來。
她從口袋裡掏出鑰匙圈,扔給他。
「因為你給了我六張有獎彩票。」男孩說。
「我為了要接受一個感恩節的社交邀請就得遭遇艾米·范德比爾特的日程表?」他說。
「她從來沒見過我,怎麼可能發私人邀請呢?」他問。
「我能用一下你的電話嗎?我跟她確認一下日程。」他知道西格麗德好奇詹妮弗·金姆是誰。他稱她為「我的朋友,詹妮弗·金姆。」
他們給他買的往返票,間隔時間只是幾天,這樣挺好,因為要是再待下去,他可能就永遠不會回家了。不過誰又會在乎他回不回家呢?他妻子不關心他住在哪兒,只要方向與她相反就行;他女兒也許會鬆一口氣,他終於搬去了別處。他無緣無故地住在他住的這個地方——至少對他來說無緣無故。他沒有朋友,除非把唐·金姆算上——唐每周一和周四跟他打手球。還有他的會計,拉爾夫·巴佐羅科。他猜巴佐羅科算個朋友,只是每個春天打幾局高爾夫,每年四月十六號,他和巴佐羅科的其他主顧受邀出席一個自助餐會——還有巴佐羅科打電話祝他生日快樂,「巴佐羅科一家」(賀卡上總是這麼寫)聖誕節寄來一個巨大的盒子,裝著義大利杏仁脆餅和芭喜巧克力……嗯,他不知道。他想也許這就是所謂的友情,有點為自己感到慚愧。他到醫院去探望過巴佐羅科的兒子,他踢足球時摔傷了骨盆,切除了脾臟。他在雨中開車送巴佐羅科哭泣的妻子回家,讓她可以沖個澡,換身衣服,然後又在雨中開車把仍在哭泣的她送回醫院。好吧,他有朋友。但是他們誰會在意他搬到洛杉磯呢?唐·金姆很容易就能找到一個新的合伙人(也許是個更年輕的人,更配得上當他的球友);巴佐羅科可以通過神奇的現代科技繼續做他的會計。不管怎樣,凱勒還是回到了北海岸
「為什麼?因為你有個瘋子老爸?」
「我爸爸說你們一起工作。」男孩說。
「這個嘛,我只是覺得沒有必要為了一個無心之失而責怪你,凱勒。」她回答。每個人都用他的姓氏稱呼他。他出生時的名字是約瑟夫·弗朗西斯,但無論是喬、約瑟夫、弗蘭克還是弗朗西斯都不合適。
凱勒該怎麼跟他講呢?說他那麼做是跟他母親間接道歉的一種形式,為了某件並未發生的事,因此他不必真的道歉?世界已經不同了:這兒坐著的人從來沒聽說過「在同一領域工作」的表達。但是,布拉德的爸爸說這話的上下文到底是什麼呢?他猜他可以問問,不過他知道布拉德肯定對「上下文」這個詞也一無所知。
「別眯著眼看,」他說,「戴上你的眼鏡。你還是一樣漂亮。」
「這要跟你媽媽保密嗎?」
「我沒說過這種話!別把別人的話安在我嘴裏。我說了,茶不小心灑在我背上的事和你與你妻子之間無疑非常複雜的關係,這兩者之間實在沒——」
凱勒被人用很多詞罵過,很多,很多,但是「卑鄙小人」卻不在其中。這出乎他的意料,他差一點就覺得好笑了。「如果我真的在跟西格麗德約會呢?」他說,「這就意味著你應該到這裏來,踢翻我的垃圾筒?」
多年前,凱勒的妻子蘇·安妮搬回弗吉尼亞州的羅阿諾克,她在那裡租了一間「婆婆公寓」,女房東是她大學同學,那時她和凱勒還在戀愛。蘇·安妮開玩笑說,她自己已經變成某種理想的婆婆了,料理園藝,在朋友出門的時候幫他們照顧寵物。她很高興重新做回園丁。在和凱勒一起生活的近二十年間,他們位於波士頓郊區的小房子被樹蔭遮蔽,除了春季的鱗莖植物,幾乎什麼也長不了,即使是那些鱗莖植物也得種在花壇里,因為土地肥力太弱。最終,松鼠發現了花壇。蘇·安妮的崩潰一定跟松鼠有關。
最親最近這個短語讓他陷入了回憶,想起了那頭鹿,消失在好萊塢山中的那頭鹿。他自己的守護天使,恰好也是有疥癬的,蹄子緊緊地抵住地面,而沒有輕如薄紗的翅膀將它向上托舉。他閉上了眼睛。
回到家,他女兒在電話里用一個警告來迎接他:「我不想聽到我的表親們如何快樂成功,這在你看來就是『富有』的同義詞。別告訴我他們生活的細節,只要說你做了什麼。我要聽你說說這趟旅行,但又不想讓我自己在完美的表親面前顯得很無足輕重。」
凱勒起身去拿客廳桌上的那袋甜甜圈。油透過紙袋滲了出來,在木桌上留下了一攤發亮的油跡,他攥起拳頭擦了擦。他把袋子遞給布拉德,放低一點好讓他看到裏面是什麼。湊近來聞,男孩身上有股淡淡的酸味。他的頭髮很臟,弓著肩坐在那裡。凱勒把袋子往前移了一英寸。男孩搖頭表示不要。凱勒把袋子上端折好,放在地墊上。他走回剛才坐的地方。
「你又說起年齡!我應該同情你的老齡!你到底有多老,既然你總是提到這個?」
他點點頭。她穿著那件他潑過茶的灰色毛衣,除非她有兩件這樣的衣服。他想到,除了家人,她是唯一一個他與之交談的女人。郵局的女人,他出去跑腿時遇到的女人,那個聯邦快遞員——他私下裡覺得她可能是個雙性人,但是就真正的女性熟人而言,西格麗德是唯一一個。他應該多跟她談談她前夫和兒子的問題,儘管他無法想象自己會說什麼。他也無法想象這一滑稽還是怎麼的景象:被放生的火雞走在一片上凍的田野里,在——她說是哪裡來著?佛蒙特。
「我為什麼要撒謊?」凱勒說,給問題的答案留出餘地:你爸爸為什麼要撒謊?
「我不明白。」凱勒說。
「好,我想你是該那麼做。」他說。
凱勒記得琳搖籃上的太陽——不,是月亮。那個計劃放三個嬰兒,卻只放了一個的搖籃。他跟產後抑鬱的蘇·安妮提議,回去上學,拿下藝術史的學位,然後去教書。他想讓她擁有同事,還有朋友。因為他自己不是一個很好的朋友。噢,當然,有時算是。為某個需要去看臨終朋友的人買張機票,這是多好的姿態。這是多麼諷刺啊,在他買機票的同一天,他自己也可能死掉。
男孩愣了一下。他沒領會話里的幽默,嘟囔著:「禮節性的。」
他靜靜地站著。然後他打算回屋裡去,離它遠遠的。它死了;它沒死。時間流逝。終於,他一動不動站著的時候,負鼠抽搐了一下,搖搖擺擺地走了起來——它體內閃現的生機在凱勒心中產生九九藏書了共鳴——然後,事情結束了。他繼續站著,想到自己幾分鐘之前還那麼厭惡自己。他隨即出去把桶拿了回來。他抓住桶柄的時候,淚水奪眶而出。管他呢!他沖洗水桶時在水槽邊哭了起來。
「不管怎樣都出票。」(「不管怎樣」,這不是一個他常用的詞!)「謝謝。」他站起身。
「為什麼這麼講?」她說,「因為你樂得認為一些小問題就能毀了我的一天嗎?你真是沒救了,凱勒。還有,別再小聲說那正是你妻子會說的話。她只是居住在行星地球上的另一個人,除此之外我對你妻子毫不關心。」
「我沒有小聲說話,」凱勒說,「那只是一個老人有氣無力的喘息。」
醫生正要離開,又轉身回來。「凱勒,」他說,「這裏不是急診室,在那兒我們會為你做任何事。在這兒,護士不是給你的喜劇配戲的角兒。」
西格麗德穿著那件灰色的毛衣,戴著鑲有十字架的項鏈。她兒子讓她的世界分崩離析。而凱勒也幫不了她:他甚至不願考慮試著幫她把世界拼接完整。國王的所有駿馬,國王的全部班底……就是羅伯特·佩恩·沃倫也不能把西格麗德重新拼好。
「不是,不過有一次我們在同一天獻了血,好幾年前的事了,我們坐的椅子挨著。」這是真的。不知為什麼,他從來沒跟西格麗德講過,其實也不是因為可講的話很多。
「你總想吵上一架。」她說。她最終再次開口的時候,凱特正迂迴輾轉把車開出波士頓。「這樣跟你相處很難。」
感情創傷是一件奇怪的事,因為你可能意識不到它的存在,就像潛伏在體內的病變細胞(在醫院里有這種念頭再自然不過了),或是土地深處的植物球莖,只有被具有穿透力的溫暖太陽攪動時,才會破土而出。
「好,」她說著掛上了電話,「我等著她打過來。我想要是有什麼變化我應該通知你?」
「我是個富貴閑人。」凱勒說。「事實上我剛去拜訪了你母親,要買一張去德國的機票。是給朋友買的,不是自己。」他加了一句。「除了讀《華爾街日報》,我今天的日程表上只有那一件事,」——因為他從不讀本地報紙,因而之前沒有聽說男孩被抓的事,不過他當時沒有對西格麗德那麼說——「還有就是又忘了買牛奶回家。」
他心懷感激,嘗試展露他最出色的傑克·尼克爾森式的笑容。
「馬不吃紙板。你想的是老鼠。」他說。
「不可以,」她說,「即使你選的是同一個人,你也會找到什麼方法來戲弄我。」
「我不明白這種邏輯,」凱勒說,「如果我是敵人,那你到底為什麼要來找我?」
他用胳膊彎擦乾眼淚,把桶徹徹底底清洗乾淨,時間長得沒有必要,然後用毛巾把桶擦乾。他把「佳美」、「穩潔」、清潔劑,還有抹布和刷子放回桶里,把桶放回水槽下的原位,試圖回想這一天他本來計劃做什麼,他一下子又不知所措了。他腦海中跳出來的是傑克·尼克爾森的女朋友,比基尼金髮女郎,披著一件牛仔布襯衫。他心想……什麼?他要跟傑克·尼克爾森的女朋友在一起嗎?一個連姓什麼都不知道的人?
「現在是十一月,可以問你打算投票給誰嗎?」
凱勒想了一下。回想起來,他父親在去世前那一年變得很孤僻,顯然是因為抑鬱,而不是衰老。他說:「他是個很好的人。勤奮,虔誠,很慷慨,即使他沒有太多錢。他和我母親的婚姻很幸福。」他驚訝地發現這些話聽起來都是對的:多年來,在修訂父親歷史的過程中,他本以為所有的一切都是假面,可是現在,他自己也老了一些,他更傾向於認為,人們的不快樂很少是由別人導致的,也很少能由別人緩解。
「我能理解你的鬱悶心情,」凱勒說,「對我來說,恐怕跟世界上所有的問題相比,把火雞放生都不算頭等大事。」
凱勒揚起頭。「所以你踢翻了我的垃圾筒,以此作為來問我要錢買自行車的準備?」
這似乎有效。布拉德看到凱勒沒太受驚,自己反倒有些吃驚,用一隻手顫抖著遞上打火機。凱勒高高在上。男孩又矮又瘦(時間起碼會解決其中一個問題);凱勒六英尺多一點,肩膀很寬,體重比標準超出十五或二十磅,每年冬天都會這樣。他對男孩說:「這是個禮節性的拜訪,還是我錯過了一個商務約會?」
「凱勒先生,」護士說,「你進醫院前流了不少血,我們需要你躺下。」
凱勒注視著他,決定不去改進他的句法。文身的圖案好像是頂部呈球狀的一個大釘。他覺得應該是一個小小的骷髏頭,因為這一陣好像很流行骷髏圖案,除此之外也沒別的理由。布拉德下巴上有一顆青春痘。凱勒整個青春期都沒長一顆青春痘,甚至連不相信奇迹的人都覺得神奇。他女兒就沒有這樣的好運。有一次她因為自己糟糕的皮膚而拒絕上學,他想逗逗她,叫她別那麼敏感,卻害得她哭。「別這樣,」他對她說,「你又不是淋巴結核感染的約翰遜博士。」他妻子,還有他女兒,聽了這話都哭了起來。第二天,蘇·安妮為琳預約了一個皮膚病醫生。
凱勒不知道該說什麼。近來的事情都沒有滑稽到可以拿來調侃。一切都顯得怪異又傷感。西格麗德的前夫帶他們的兒子去給火雞放生。你怎麼能拿這個借題發揮?
「你還太年輕,數不到那麼老,」他笑了,「你是一個年輕迷人的成功女性,人們樂意看到你走進屋子。而他們抬頭看我,看到的卻是一個老人,就會移開目光。我走進旅行社,他們沒有一個不低頭縮進桌子下面的。你記得吧,那就是我們怎麼認識的,因為美國人通常不會拜訪自己的鄰居。只有你光彩照人地對我笑臉相迎,其他人都假裝我不在場。」
蘇·安妮只懷了一次孕,雖然他們(說實話是她)很不明確地考慮過收養,琳還是成了他們唯一的孩子。雖然沒有兄弟姐妹,但她還比較走運,有些親戚,因為凱勒的姐姐在琳出生后一年左右生了一對雙胞胎,那些日子兩家相距只有半個小時車程,幾乎每個周末都碰頭。現在蘇·安妮和他的姐姐卡羅琳(現在只叫卡羅爾)已經幾個月不說話了,卡羅琳跟她的醫生丈夫住在阿靈頓(或者說分別住在阿靈頓——他被禁止探問兩人關係的實質),他們的雙胞胎,理查德和麗塔,都是股票經紀人,一直沒結婚(聰明!),在好萊塢山共住一棟房子,他跟他們相處時比跟他女兒還自在。好些年了,凱勒一直承諾要去看他們,前年夏天,理查德終於跟他攤牌了,寄來一張去洛杉磯的機票。理查德和麗塔開著一輛寶馬敞篷車去洛杉磯國際機場接凱勒,帶他去了一家壽司餐廳,餐廳里激光影像每隔一段時間打在牆上,明暗交替,好像一堆性|欲勃發的象形文字應和著《像埃及人一樣走路》摩擦挑逗。第二天早上,雙胞胎帶他去了一個旨在嘲諷所有博物館的博物館,展品古怪,描述充滿了戲謔調侃,沒個正經,他肯定,在那兒的大多數人都以為自己參觀的是一個真正的博物館。那天晚上,他們打開泳池的燈,給他一條泳褲(他怎麼會想到帶這東西?——他從沒把對洛杉磯這座散漫雜亂城市的造訪想象成海灘之旅)。星期天,他們在泳池邊享用午餐,吃新鮮的菠蘿和義大利熏火腿,喝義大利汽酒而不是礦泉水(在他看來,這是他們家裡除了品質絕佳的紅酒以外唯一的飲品了)。傍晚有個美麗的金髮女郎加入了他們,據說以前是傑克·尼克爾森的女朋友,或許依然還是。後來他跟麗塔和理查德去參加一個電影放映會(一個趕盡殺絕的片子,他們都不想看,可是又礙於情面不得不去,因為攝影師是他們的老客戶)。星期一,他們給凱勒叫了輛車,這樣他就不至於因為在高速公路上找不到出口而迷路了。司機把他送到餐廳和雙胞胎共進午餐,餐廳建在一個美麗的帶露台的花園邊上。吃完飯,司機在米高梅電影製片公司把他放下,參觀完后又是同一個司機來接——這個司機從好萊塢高中輟學了,在寫劇本。
西格麗德的兒子背靠外重門坐著,雙膝緊緊抵在胸前,在抽煙。凱勒吃了一驚,卻故作鎮定。他在過道上停下,從自己口袋裡的煙盒抽出一根煙。「能借個火嗎?」他對那男孩說。
「哦,無論如何別為了我做飯。我會注意我的禮節,從今天算https://read.99csw.com起的第五十一周打電話,然後我們商量明年的計劃,」他說,「超市裡賣的火雞餡餅對我就足夠好了。」
「我來這兒的時候很生氣。我以為你是我爸爸的什麼瘋子朋友。我知道你在跟我媽媽約會。」
「你是在工作還是幹什麼?」男孩脫口而出。
她接了一個來電。他回頭看看那張海報,看著西格麗德穿著那件灰色毛衣坐在那兒,他頭一回注意到她戴了一條帶銀十字架掛墜的項鏈。她的頭微微前傾,高高的顴骨顯得更加突出,那是她臉上最好看的部分;最不好看的是眼睛,眼間距有點短,讓她看起來總有幾分茫然。他舉起手以示道別,以備她往他這兒看,然後又從西格麗德的電話中聽出來對方肯定是唐·金姆的繼女。西格麗德在報波士頓到法蘭克福的行程單,邊說邊敲著鋼筆。他猶豫了,接著走回去坐了下來,雖然西格麗德沒有請他回來。他坐在那裡,聽詹妮弗·金姆給西格麗德講述整個悲傷的故事——除此之外,那個女孩說什麼能說這麼長時間呢?西格麗德最終抬眼看他的時候,幾乎成了對眼,她接著把手搭在鍵盤上,開始輸入信息。「我今晚可能會過來小坐。」他低聲說著站起身來。她點點頭,一邊沖電話話筒里講話,一邊飛快地打字。
他快速站起來,想讓她看到他沒事,這一舉動讓護士和醫生憤怒地衝到他旁邊。他說:「我沒有健康保險。我要求出院。槍的子彈出膛,我也應該出院,這才公平。」
兩三個星期前,西格麗德和凱勒開車去波士頓美術館看展覽,後來去了一家咖啡館。因為被一個推著輛裝甲車那麼大的嬰兒車的媽媽撞了一下,他笨手笨腳地把一杯茶潑在了她身上。他把餐巾拿到女盥洗室門口,讓西格麗德擦擦,他竟然——有人可能會說,相當仗義地——還想到從自己襯衣口袋裡的多種維生素小盒中取出一顆每日必服的維生素E,咬掉膠囊末端,叫她從他的指尖上刮取那點黏稠的東西,塗在燙傷的地方。她堅持說自己沒被燙著。後來他們在回車上去的路上爭執起來,他說她不必裝得一切無恙,他喜歡實話實說的女人。「西格麗德,我把你燙到了,那不可能沒事。」他對她說。
凱勒掩住笑意。「請讓一下。」他說著走上前來。男孩手忙腳亂地站了起來,退到一邊,讓凱勒開門。凱勒覺得布拉德有一絲猶豫,不過他還是跟在他後面進了屋。
他聽到掛斷的聲音,然後一片寂靜。他把電話放回電話座,那讓他想起另一個搖籃——琳的搖籃——床頭板上有母牛跳月亮的貼花印圖,欄杆上有藍色和粉色的珠子(做搖籃的廠家上了雙保險)。他還記得他轉動珠子,看著琳入睡。搖籃現在擱在樓下的過道里,用來堆放供回收的廢紙和雜誌。這麼多年來,貼花印圖有些地方剝落了,所以上一次看的時候,只有身子和兩條腿成功地跳過了笑容明媚的月亮。
「你真逗!」麗塔笑著說。她開車送他到洛杉磯國際機場。在路上,他脫下白色T恤舉到空中說:「我在此屈服於天使之城的瘋狂。」麗塔一向認為家族裡沒有人理解她叔叔,大家都對他防備,因為他的博學對他們來說是一種威脅,他們還任性地誤解他的幽默感。理查德要工作到很晚,但他拜託他妹妹拿來(她差點忘了儀錶板置物箱里的好東西,跑回車上拿的)一罐白巧克力布朗尼給他飛機上吃。還有一封簡訊,凱勒後來讀到,是理查德感謝他在他和麗塔小時候樹立了一個榜樣,不要盲目隨波逐流,以及他在一個用理查德的話說「從來都害怕自己影子」的家族裡,發出諷刺幽默的聲音。「快點回來,」理查德寫道,「我們想你。」
「是啊。」男孩說。
「要是我閉上眼睛,我看到……我看到一個馬屁股,那就是你,」她說,「我能繼續了嗎?」
「當然。」她說。她按下一個按鈕,把電話遞給他。他之前把金姆的號碼寫在一張小紙片上,放在了襯衫口袋裡。他意識到他撥號的時候西格麗德在盯著他。電話響了三聲,然後是留言機。「我是凱勒,」他說,「我們拿到航程信息了,不過我想跟詹妮弗確認一下。我讓我的旅行社專員接電話,」他說,「她會告訴你時間,你給她打電話確認,好嗎?」他把電話遞給西格麗德。她接過電話,直奔主題:「金姆女士,我是『快樂旅遊』旅行社的西格麗德·克萊恩,」她說,「這趟英國航空公司的航班下午六點整從波士頓洛根國際機場起飛,倫敦轉機,早上九點五十五分抵達法蘭克福。我的直線電話是——」
最終,這祝福並未真的改變他的生活,不過人又何必因為祝福本身而產生諸多期待呢?
「然後第二天你就變成平常那個節省的自己,開始吃剩菜的包裝盒。」她說。
他在門廊里停下腳步。「他們把火雞怎麼了?」他問。
凱勒在急診室里滿心懼怕地等著西格麗德的到來。他的世界很早以前就已經上下顛倒,他練就了幾手花哨的雜技,以便保持直立,而西格麗德還只是個初學者。他記得就是那天晚上,他本想到她家去的,那天晚上他還有可能在那兒過夜。所有的一切原本可能會非常不同,但是卻沒有。還有這種想法:就像他妻子曾經嫌他低估了女兒臉上的瘢痕的嚴重性,西格麗德會不會認為事情變得如此極端也是他的錯?在別人責備他時用的很多詞中,有一個詞是「惹人生氣」。這是他女兒最喜歡用的詞。她甚至不再費心尋找富有新意的詞來形容他的缺點。他是惹人生氣。即使是她也不會接受「卑鄙小人」這個表述。不,他是惹人生氣。
這男孩真是意外連連。
「而不是起來?」他說。
那麼,打電話給女兒,或是做點更重要的事,打電話給鄰居——「快樂旅遊」旅行社的西格麗德——跟她道個歉。他們最近在本地一家中餐館吃了一頓平靜的晚餐,卻被一場大雷雨打斷,雨勢猛烈,簡直是在宣告查爾頓·海斯頓的出場,這讓凱勒想到他的窗戶沒關。他也許不該拒絕把飯菜打包,但是當他想到讓她到家裡來吃晚餐——他家一片狼藉——或者去她那兒,還得看她兒子那張臭臉,似乎還是狼吞虎咽地吃完飯比較省事。
他側過頭去。「有什麼東西不會變化嗎?」他說,「你要真這麼做,每天每一秒你都會忙個不停。」
「我接受指正,」她說,重複著他常對她說的話,「不過讓我再問你一件事。艾迪生的姐姐住在新罕布希爾的朴茨茅斯,她發了一個私人邀請,請你參加在她家舉行的晚宴。你願意在那兒過感恩節嗎?」
「我會再種回去的。」布拉德說。他好像突然快要哭了。「就是房子邊上那叢,」他聲音顫抖地說,「周圍有新土。」
凱勒以前試過這些:良好的意圖,良好的建議,而他妻子尖叫著說,不管她怎麼做,永遠不夠,永遠不夠,好吧,也許她向他顯示出她所擁有的力量就夠了——他用他的冷嘲熱諷、他的喜劇旁白,還有他無休無止的含糊其辭都沒有消耗完的力量——她把檯燈往地上扔,把他的打字機往牆上摔(牆上的裂痕還在),把電視機扔出窗戶。這些想法都是後來解釋給他聽的,因為她顯示她那非凡的力量時,他不在家。那些松鼠吃掉了每一顆球莖。那個春天不會再有一棵鬱金香開花了。他懷疑並非如此——松鼠當然不會挖掉每一顆球莖——但是她沒有心情跟他理論。再說,還是有一些規則的,他在婚姻中扮演的不是謙和禮讓的角色,而是要惹人生氣。他女兒曾經這麼說。
「聽著,你確定這是我們停車的地方嗎?」
他很高興他接住了,因為她把鑰匙往空中拋得太高了,但他確實接住了,他也確實記得在按鈕開鎖的時候先她一步,為她打開車門。他從車后繞過去的時候,看到保險杠上貼著「善待動物組織」,那是她丈夫用來給車做裝飾的,後來他為了一個小他很多歲的佛教徒兼純素食主義動物權利活動家離開了她。
在燈光明亮的房間里,他們堅持要他待在輪床上別動。袋子里的液體正一點點滴進他的胳膊。西格麗德——西格麗德來了!——她哭個不停。律師陪她來的,一個年輕人,亮亮的藍眼睛,和他年齡不相稱的過於糾結的眉頭,他看起來慌亂不堪,不宜擔當任何事務。他這樣陪在她身邊,是因為他善良,還是他和西格麗德之間有點什麼別的情況?凱勒發現,他跟西格麗德在感情上沒有進一步發展,這一點並沒有免除她的痛苦。又一次,他把一個女人置於傷心絕望的境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