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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女人的厭女症/厭女症的女人

第十四章 女人的厭女症/厭女症的女人

「日本女人怎麼那麼曖昧呢?真弄不懂她們到底是說Yes還是No。你?你是特別的。你不能說是典型的日本女人。」「就是,我也好厭煩。我跟日本水土不服,所以才離開日本了。」
一個關於友情的故事。並非女同性戀,但女人愛|女|人,女人愛「女人之態」。林真理子為之發出感慨,是能夠理解的。

林真理子與我之間,曾於1987年因「陳美齡爭論」〔見第十一章譯註2——譯者〕有過對立,當時,好幾家媒體策劃「林VS上野」的對談,我對各家媒體的邀請都表示接受,但她沒有答應,策劃均告流產。約15年後,我們之間堪稱歷史性的會面終於實現。她在雜誌《周刊朝日》有一個與各界人士對談的連載欄目,名曰「真理子的『連這都可以問嗎』」〔林·上野,2001〕,作為其中一期的對談對象,她點了我的名。我對這位聰明女人懷有好奇心和敬意,確信這次對談定會成功。
另有一部小說《錯位》〔2000〕,主人公為男性,一個見機便與女人偷情的公司職員,陷入與一個以自我為中心不知天高地厚的女人的戀愛遊戲,無法脫出,最後家庭崩潰,只得不情願地再婚。結尾也是主人公的「本不該如此」的落寞的感慨。對小說中的男女,讀者可以憫笑,但要同化卻很難。
在中產階級的聚會中,聽到這種話的黑人,到底該怎麼反應呢?是去附和對方助長人種歧視呢,還是一怒之下不歡而散?
讓我們來看看她的代表作之一《不愉快的果實》〔1996〕。這部小說從1995年至1996年在《周刊文春》上連載,於1996年成書。我手頭的是1997年版,已經增印到第27次,可見其暢銷程度。後來,該書改編成電影時,廣告詞十分火辣惹目,「和丈夫以外的男人做|愛,怎麼就那麼快樂呢?」這張廣告原本預定掛在JR電車車廂里,但被電車公司拒絕,這又成一個社會話題。
順便,還有一個問題:男女之間,(不含性的)友情,會成立嗎?對此,絲山秋子也給出了肯定的回答。絲山的芥川獎獲獎作品《在海上等你》〔2006〕,寫的是一位職業女性與同期進公司的男同事之間堪稱「同志之愛」的友情。男同事已婚。在兩人之間,婚外戀、奪人之夫之類,沒有滋生的間隙。
林真理子作為女作家奠定了在文壇的地位之後,當上了幾個文學獎的評審委員。2005年,角田光代以《對岸的她》〔2004〕獲得直木獎之際,作為評審委員之一,林真理子發出了「不能不感到小說的讀者發生了變化」的感想。
「女人」這種「表演服」,讓有的女人感覺不適,有異物感,這種女人會對林真理子產生九*九*藏*書共鳴吧。她們可以和她一起,嘲笑「真女人」們因「真」而招來的不如意的結局,並享受這種有些陰暗的嘲笑所帶來的快|感。林真理子有時會被稱為女性主義者,可能就是緣於她對「女人」範疇所抱有的距離感和批判意識。可是,對這份「不適感」,她的轉化方式,是將自己與其他女人差異化,向讀者提供廉價的快|感,從而得以釋放。僅此而已。
那麼,讀者呢?林真理子是大眾作家,擁有眾多讀者,尤其是女性讀者。讀者的心情會與誰同化呢?是與作家林真理子呢?還是與她書中的女主人公?回答對自己容貌有信心的,只有女性中的一成,幾乎所有女人都對容貌懷有不滿或不安,不奇怪。因為估價的標準,在男人手中,女人只有被折騰的份兒,在林真理子的作品中,對男人「有價值」的女人,看似得到華麗的成功之後,走向毀滅之途,看到這種結尾,許多讀者會感到舒心解氣吧,同時在心中自言自語「我不是這種女人(我當不成這種女人)……」
是不是因為出現了如角田所描寫的女人之間友情的小說,讓林真理子感到「已經不是我的時代了」?
自己是「醜女」、自己不得男人喜歡、自己已經退出「女人」世界,對觀察者而言,這等於一個安全地帶。被嘲笑的,不是我,是其他女人。厭女症乃他人之事,與己無關。
大眾作家的成功緣于「與庸眾俗情的串通」,便在於此。林真理子通過讓自己立於「例外」的位置,站在了產出厭女症的父權制一方,並協助對這種體制的強化和再生產。因此,她的作品,不但讓女人,也讓男人們可以「放心」地讀。
「黑鬼傭人,真是狡猾,只要一不留心,就想偷奸耍滑。你?你是特別的。你受的是和我們一樣的教育嘛。」
這種「例外」策略,對種種社會性弱者,處處使用。

林真理子的位置

在林真理子的小說中,登場人物多為美麗而富有魅力的女人,亦即對男人有價值的女人,這位作家,非常出色地寫出了「以女人為武器」的女人們的卑劣低賤。在她的作品中,無論男女,都很低賤。我並不想說,描寫人之偉大高尚方為文學,可再三地被迫去看低賤的男男女女,讀後很不愉快。
這種對話,幾乎就是黑色玩笑了。
她說,「我生得很醜,這種問題與我無關。」

「扮演角色」的女人

主人公水越麻也子,32歲,已婚,但外貌完全看似未婚,年輕,富有魅力。在她對與公司職員的丈夫之間的夫妻生活感到無趣時,一個富家公子為她著迷。她本只想尋求刺|激玩遊戲,但輸給對方的強硬攻勢,結果,家庭破裂,只得再婚。這本來應為一個read•99csw.com「幸福結局」,但留給她的,是和一個精神幼稚、自我中心、只想把玩具搶到手的年輕男人的婚姻生活,完全不值慶幸。或許可以說,這部小說描寫玩弄「女人武器」之後的失落、寡索、荒涼之感,十分出色。

女作家描寫的女人,在急速地發生著變化。不但如此,男作家如星野智幸,也在小說《彩虹與黑衣的故事》〔2006〕中,描寫了虹子與黑衣兩個少女的友情,十分清冽,喜歡足球的兩個少女,一邊踢著球,一邊逃,這部「公路小說」,彷彿「穿裙子的少年」的故事。少年之間能成立的友情,少女之間也能成立,我們知道,那不是童話,是有現實感的。
我在女子短期大學任教時,每次上課都向女學生們做一些簡單的問卷調查,有一次提出的問題是,「生為女人,是賺還是虧?」大多數回答很天真單純,比如,「去迪斯科舞廳跳舞只要半價,所以是賺。」「約會時能讓男朋友付錢,所以是賺。」在這些答卷中,有一個學生的回答,刺痛了我,讓我忘不了。
女人和女人之間,友情會成立嗎?Yes。角田回答得很乾脆。
林真理子描寫男女之間的算計、背叛、狡詐、欺騙,逼真而高妙。在她的作品中,女人是男人的慾望對象,男人是女人的利用道具,女人與女人是競爭對手,讀了她的書,想對女人不抱懷疑厭惡之心,很難。林真理子之所以能寫得出來,是因為對她來說,厭女症乃「其他女人」的事。這種他者化的機制,她的讀者與她共有。有證言表明這一點。據說,讀者對《不愉快的果實》的感想,多為「女主人公跟我的女朋友們一模一樣」。
《厚子的時代》〔2005a〕,是回顧狂亂的泡沫經濟時代的作品。該書的廣告詞寫著,「那個瘋狂又豐饒的時代。不動產帝王的情人。從女演員手中奪走CHIANTI的貴公子。那個集世間女人的羡慕與憎惡於一身的女大學生。」這個女大學生,就是豪言「從沒搶過別人的男人,是男人要我」的20歲的北原厚子。她自信滿懷,「被男人愛得過分的痛苦,要講給沒被男人愛過的女人聽,只是白搭。」對這種女主人公,普通女性讀者很難同化。當然,男人要的,不過是她的年輕和身體,她與男人之間的愛,沒有任何深度。等在她前面的,是成為被IT暴發戶包養的小妾。一個典型的「淪落故事」。
的確,無論是賺是虧,前提都是要置身於「女人」的範疇之中。而成為「女人」,是有條件的。「女人」的條件,是成為男九九藏書人性|欲望的對象;沒滿足這個條件的,便不是「女人」。絕經的女人不是女人。失去乳|房子宮的女人不是女人,醜女不是女人。等等。這些女人,都被逐出「女人」的範疇。
在對談中,她把她得到的一切,丈夫、孩子、地位、聲名、服飾、美貌等等,全都表達為「戴在身上的飾品」。身著名牌、減肥成功、牙齒矯正後的她,我感覺是在「扮演角色(cosplay)」,可以坦然地「扮演」女人的「角色」,是因為她能夠感覺自己不是女人。正因為是「假女人」,方能安心地把「真女人」的內幕毫不留情甚至過度地暴露出來。
通過製造特權的「例外」,對弱者的歧視機制完好無損繼續再生產。
在作家的視線背後,是一種自虐或批評意識嗎?我很懷疑。看她描寫女主人公的毀滅時毫不留情的筆致,我感到的是作家通過將自己視為「例外」而擁有的一種「外部」視線,作家以這種特權的外部視線刻毒地觀察著女主人公。若是自我批評,必然會伴隨一種苦澀,但這種苦澀感在作家身上過於稀薄,使我只能感到她的惡意,男作家或許還會對女人抱有一分幻想,女作家連幻想也沒有,所以,厭女症更為徹底。
所謂「妒恨」,是最終不可能超越對方之人所懷有的、雖然並非無害、但也不構成威脅的一種心理狀態。通過將自己置於「例外」,林真理子得到了把「妒恨」安全地商品化的位置。讀者可以一邊嘲笑作家,一邊安心地處於惡意之中。當然,林真理子的位置,並非她的真實狀態的反映,而應該是她周密地用心選擇的一種策略。
川上未映子的《天國》〔2009〕,描寫了在學校被欺負的兩個少年少女的幾乎達致形而上境界的友情。主人公被設定為14歲,那個「酒鬼薔薇聖鬥士」少年A的年齡。14歲,從兒童到成人的轉折點,最多魔障亦最神聖、超越性與殘酷性同在的危險時期。男主人公「我」,因為眼睛斜視而受欺負,同班同學小島向「我」暗示,「喜歡你的眼睛」,「你的眼睛就是你」。兩人的關係,沒有發展成常見的少年少女戀愛故事,因為太超越。這種存在主義式的友情,讓「我」迷戀,亦為之束縛,「我」選擇了接受斜眼矯正手術,得以擺脫束縛。可是,作家暗示,這份友情的記憶,將長久地支撐他的一生。這種只能稱為「友情九九藏書」的男女關係,遠比不確定的性|愛堅固久遠。這,難道不是一種成就和抵達嗎?
角田的小說《對岸的她》,成功地描寫了兩個三十多歲的女人之間的友情,完全不帶厭女症,兩位主人公,一個是有孩子的做鐘點工的主婦小夜子,一個是經營自己公司的獨身女人葵,她們之間幾乎沒有任何共通點。可是,當小夜子被葵的公司雇為鐘點工以後,兩人之間滋生了奇妙的友情。從對高中時代的回憶中,我們得知,葵曾經是「兩名高中女生『情死』未遂事件」的當事人之一。懷著少女時代的那顆易傷的心,葵一直保持獨身,經營了一個自己的小公司。同樣有顆柔軟的心的小夜子,成了葵的唯一理解者。兩個女人之間的紐帶,對小夜子來說,比與無法交流的丈夫之間的關係還更強固。為了重建面臨危機的公司,小夜子給孤獨的葵送上一切可能的支援。
「老年人真是討厭。牢騷多,又喜歡重複,可是,婆婆,你是特別的。你頭腦好清楚的。」「就是嘛。所以我也不想去凈是老年人的地方扎堆。」
對這個陳腐的問題,陳腐的回答是「不」。至少在角田登場以前。在男性同性社會性|欲望支配的社會中,女人之間的友情,在「原理」上是不成立的。因為,所有的女人,都以男人為歸屬而互為潛在的競爭對手。
說起林真理子,我就會想起以辛辣尖銳的評論而聞名的文藝評論家齋藤美奈子對她的評價。齋藤在《文壇偶像論》〔2002〕一書中說,林真理子的功績在於把女人的「嫉妒、妒恨」成功地作品化。「嫉妒、妒恨」被視為女人的屬性,很醜,因為那是割裂女人之間的紐帶、排擠對方、自己往上爬的慾望,「嫉妒、妒恨」,男人當然也有,可對於女人,那是圍繞女人的歸屬即「被男人選上」而展開的爭鬥,這是男女之間的決定性不同。
人這個東西,狡猾,心眼兒杯,可又很弱,還好色。我覺得這是一個大前提,像我這種人,大概就是擅長把那一面看出來吧,所以,我一直在寫以人的狡猾與弱為主題的小說。(中略)但最近,我聽到周圍的人在低聲唧咕,「可是……」〔林,2005b〕
A子驕傲地宣言:「對,我不是『一般女人』嘛。」
A子:「是啊,女人就是感情用事,真煩。」
A男點頭:「你?你是特別的。」
對於林真理子的對女人充滿惡意的視線,如果要予以「免責」的話,那就是她的「例外」位置,即,她已經退出了「女人的競爭」。女人絕不原諒競爭對手的自戀,而在林真理子身上,看不到她作為一個女人的自戀。即使競爭對手被擠掉,取代那個位置的,也不會是自己。這,使批判者處於安全地帶之中。read.99csw.com
作為自我身份確認的「醜女」,並非一個客觀範疇。一個女人是否為「醜女」,不能客觀地判斷。當事人通過「醜女」的自我界定,從男人的視線中退出/被退出,這種自我感覺,才是重要的。
三島由紀夫斷言,「講邏輯的女人不存在」,「女人不講邏輯」,但「A子講邏輯」,因此,「A子不是女人」。單純而頑固的三段式推論,連「例外」也能解釋,毫無破綻。
可是,女人的這種自視「例外」,只會重複生產對「一般女人」的輕蔑。她也許會被男性共同體接納為「名譽男人」,但在表面恭維的背後,是她絕不會被認作「同夥」的現實。正如進入白人中產階級社會裡的黑人。
女人之間,友情會成立嗎?
厭女症之於女人即為自我厭惡,但女人也有可能不將厭女症作為自我厭惡來體驗,其方式就是把自己當作女人中的「例外」,將除自己以外的女人「他者化」,從而把厭女症轉嫁出去。為此,有兩種策略。一種是成為特權精英女人,被男人當作「名譽男人」來對待,即成為「女強人」的策略。另一種是自動退出「女人」的範疇,從面逃脫被估價的女人身份,即「醜女」策略。或許可說,前一種是「往上走」的策略,后一種是「往下退」的策略。

女人與女人的友情·女人與男人的友情

女人何時成為「女人」?「女孩」成為「女人」的變身時期,是思春期。小倉千加子對「思春期」下的精彩定義,換我的話來說,即:當自覺意識到自己身體成為男人性|欲望的對象時,便是少女思春期的開始,與年齡無關。所以,有7歲便知媚態而步入思春期的少女。從那以後,在漫長的人生中,女人的身體便一直經受被男人視線的估價。據說,有位患厭食症的女性,進入30歲后,感覺自己身體已經對男人失去了價值,她便開始放心地吃,終於長胖了。對於她,年齡與體重,都成了退出「女人」範疇的策略。

兩種「例外」策略

另一種「例外」,為「往下退」的策略。將這種策略表現得最充分的作家,除了林真理子,別無他人。

女人間的競爭關係

這裏順便提一句,似乎有人在想,既然有同性社會性|欲望的「男人之間的紐帶」,那麼,與之對應的「女人之間的紐帶」,也應該存在。可是,在性別不對稱的社會中,女人的同性社會性共同體是不成立的。因為,同性社會性共同體,有一個分配社會資源尤其是成員資格的功能。女人欠缺社會資源,若想獲得成員資格,(迄今為止)只能通過歸屬於男人的途徑。女人之間也有非正式的集團,可把那種集團稱為「同性社會性共同體」,只是一種錯誤的比喻用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