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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遊記 十八 天平與靈岩(下)

江南遊記

十八 天平與靈岩(下)

雨依然繼續下著,而驢鈴聲卻始終不聽傳來。我們站在寂寥的桑園前,兩人都滿臉漲紅,久久地無言對峙。
這時,這戶農家的男主人,一個邋遢的中國人探出了腦袋。往內一看,屋子裡停放著一台轎子。想來這個男子的副業,定然是轎夫。
我這盛氣凌人的腔調,立刻激怒了島津氏。其實他生氣動怒本是理所當然的。至今想起來,猶自覺得當時沒挨島津氏痛毆,真乃不幸中之大幸。
「有的有的。真沒的話就步行好啦。」
我強抑著滿腔無明火,這樣問島津氏問道。
島津氏依舊勁頭十足,也許是為了安慰我而強裝出來的。可是我一聽這話,心中陡然生起無明火來。光火這種事,原本絕非強者的行徑。此時https://read.99csw.com我大光其火,固然完全因為是弱者的緣故。曾經縱橫四百余州的島津氏,和一味自量脈搏、久病初愈的我——在吃苦耐勞上,我對島津氏簡直是望塵莫及。正因為如此,島津氏若無其事的語氣煽起了我的無明之火。我在前後長達四個月的旅行中,僅有此時這麼一次,板著一張無可比擬的苦臉。
「我問問看。」
趕驢少年為了尋覓驢子,找到村外的什麼地方去了。我們站在一戶農家門口,勉強避著雨,等待趕驢少年歸來。古舊的白壁,鋪滿石頭的村道,雨中閃閃發光的道旁的桑樹葉子——此外幾乎不見半個人影。拿出表來一看,四點已過。下雨,四五里之遙,肋膜炎九-九-藏-書——而且我還擔心日色將暮,同時不斷地原地踏步,以防感冒。
「沒驢子的話怎麼辦?」
我們在寺廟的一室,草草吃了一頓僅有餅乾的午餐。可是肚子雖然飽了,精力卻並未恢復。我一面啜飲漂著塵土氣味的茶,心中莫名地感到悲涼。
「能不能在這兒租頂轎子?」
島津氏向我怒目睚眥。我也一面繼續原地踏步,一面不甘示弱地瞋目回瞪著他。——有一點要順便在此忠告諸位,這種時候倘要逞威作勢,應當巋然直立才是。一面要逞威作勢,一面又機械般地踏著禮數周全的步伐,似乎頗有損威嚴。
「一無所知?我事先就告訴過你我一無所知么。」
「白砂糖?要白砂糖做什麼?」
「吃。要是read•99csw.com沒有白砂糖的話,紅砂糖也可以。」
「島津先生,能不能跟這廟裡的和尚商量商量?我想討點兒白砂糖。」
「咱們是彼此兩虧俱損呀,嚮導居然于地理一無所知——」
然而吃完了滿滿一小碟呈黑紫色的紅糖,還是恢復不了元氣。雨下個沒完沒了。蘇州即使以日本的里數計算,也隔著四五里之遙。想到這些,愈發|情緒低沉。我甚至憂心忡忡地擔心肋膜炎會再度發作。
然而島津氏的上海話對方儘管聽得懂,但遺憾的是,對方的蘇州話,島津氏卻不甚了了。經過一番鬥嘴之後,島津氏終於放棄了交涉。放棄交涉本是無可奈何的事情,可是一瞬之後,我回頭看時,只見島津氏竟全不將我放在心上,悠悠然攤開手冊,正在記錄今天所得的俳句。瞧著這情形,我彷彿看到了面帶微笑觀察羅馬大火的尼祿一般,不由得想大吵一架。九_九_藏_書
這種令人心寒的念頭,在下山途中愈演愈烈起來。風雨不斷地從昏暗的天空向我們襲來。我們雖然帶有傘,但剛才棄蹇步行時,兩把都放在了山下。山路當然頗滑。時間大約已經過了三點。而最後的打擊是,當回到山腳下的村莊時,我們read.99csw.com的驢子卻已無影無蹤。趕驢少年一再高聲呼喚夥伴的名字,然而答應的只有回聲。我在如注的雨中招呼渾身濕透的島津氏道:
好容易趕到了靈岩山一看,原來不過是一座落寞的禿山而已,讓人懊悔何苦要付出這一路的辛苦。第一,那西施彈琴台和馳名遐邇的館娃宮,原來卻坐落在裸岩磑磑、寸草不生的山頂上。面對此景,任如何擺出一副詩人的架勢,到底也無法像李太白那樣,高吟「宮女如花滿春殿」,沉酣於思古之幽情中。而且天氣倘若好點的話,尚可遠眺太湖的水色湖光,然而天緣不巧,今天無論縱眺何方,都只見雲煙茫茫瀰漫四野。立在靈岩寺的朽廊里,傾聽瀟瀟雨聲,仰望七級廢塔時,我沒去苦思冥想古人的詩句,倒是痛感枵腹難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