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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理趣和理語解

(一二)理趣和理語解

「江山如有待,花柳自無私。」江山花柳待人去欣賞,指出大自然是無私心的。又:
紀昀批:「不好處正在言禪。詩欲有禪味,不欲著禪語。」空門兩句指佛門不易開,即出家做和尚不容易。「初地」當指初禪地,指佛家修禪定是沒有程限的。這是佛家語,是禪語,好比理語,不是理趣。再像唐代張說:「澄江明月內,應是色成空。」從澄江明月交輝中,感到水月空明,寫出一種境界,是理趣。「應是色成空」是對景物的說明,理趣中可以用說明句。李白:「花將色不染,心與水俱閑。」從花的不染色里減到色(指色、聲、香、味、觸五境)的不染,從水的閑引起心的閑,即從景物中引起感觸,是理趣。常建的「山光悅鳥性,潭影空人心。」從山光引起鳥悅,從潭影引起心空,也是借景物來引起感觸。朱灣的「水將空合色,雲與我無心。」從水空一色,引出雲與我都無心的感想,也是借景物來抒感,是理趣。再像王維的「山河天眼裡,世界法身中。」
④柳儀曹:柳宗元,字子厚。
『江山如有待,花柳自無私』;『水深魚極樂,林茂鳥知歸』;『水流心不競,雲在意俱遲』。俱入理趣。邵子則雲:『一陽初動處,萬物未生時』,以理語成詩矣。正右丞詩不用禪語,時得禪理。東坡則雲:『兩手』云云。言外有餘味耶。」乾隆二十二年冬選《國朝詩別裁》,《凡例》雲:「詩不能離理,然貴有理趣,不貴下理語」云云,分剖明白,語意周匝。乾隆三十六年冬,紀曉嵐批點《瀛奎律髓》⑦,卷四十七《釋梵類https://read•99csw•com
這兩句不是通過景物來寓意,是用佛教的說法來講的,是理語不是理趣。又引杜甫詩:
這則講「理趣」,「理趣」與「理語」不同。理語是在詩中說理,是抽象的;「理趣」是通過形象來表達含蓄的道理,是趣味的,是詩的。錢先生考證沈德潛講理趣之說,始於乾隆三年的一篇序文,指出「詩貴有禪理禪趣,不貴有禪語。」即詩貴有理趣,不貴有理語。接下來舉出具體例句:王維詩:「行到水窮處,坐看雲起時。」這是寫詩人的遊覽,走到水盡疑無路處,可以坐著看雲的起時,是寫景物,不是說理,但其中含有理,即到走不通時,不必失望悲觀,可以靜觀事物的變化。又:「松風吹解帶,山月照彈琴。」即在松風吹、山月照時,不必感到孤獨寂寞,正可以解帶彈琴,領略幽靜的趣味,說明幽靜的可喜。又韋應物詩:「經聲在深竹,高齋空掩扉。」念經聲在深竹,指齋外有竹林,念經時沒有人聽,只有聲在竹林中。高齋空掩扉,沒有人來,寫出隱居的幽靜境界。又:「水性自雲靜,石中本無聲,如何兩相激,雷轉空山驚。」寫山中水石相激作雷聲,這裏含有兩物本是靜的,相激會發巨響的道理。柳宗元詩:「寒月上東嶺,泠泠疏竹根,石泉遠逾響,山鳥時一喧。」這裏寫月亮,寫泉聲鳥聲,還寫山中的幽靜的境界。又:「山花落幽戶,中有忘機客。」人忘掉機心,才能看到山花飄落到幽靜的門上。這些詩句,都從景物中悟出一種道理或情境來,所以是理趣,read•99csw.com不是理語,是詩,不是說理。蘇軾《三朵花》序稱房州有異人,常戴三朵花,郡人因以三朵花名之。詩稱:
天眼指佛家能看到一切人們看不到處。法身指佛家所稱佛法所成的身。即山河在天眼裡,世界在法身中,即山河世界都在佛法籠罩之中,即講佛法。孟浩然的「會理知無我,觀空厭有形。」從理和空來說,知道無我,討厭有形,是說理。劉禹錫的「法為因緣立,心從次第修」,是說理。白居易的「言下忘言一時了,夢中說夢兩重虛。」是說理。顧況的「定中觀有漏,言外證無聲。」佛家在禪定中觀察有煩惱,言外之音證明是無聲的,是說理。李嘉祐的「禪心起忍辱,梵語問多羅。」佛家禪定的心,起於忍辱,佛教的梵語問多羅樹葉,即貝葉,寫佛經用,即問佛經,也是理語。曹松的「有為嫌假佛,無境是真機。」有所作為,嫌于假借佛事,沒有心境才是真的機緣。也是說理。這節用了不少具體例句,說明理趣與理語的不同。
指文王不聞善言,也自敬慎;不聽見諫勸,也入于道德。這兩句說明文王的德行,不是憑空說理。詩寫形象,可以敘事,可加說明,以上的話,屬於說明部分,不是憑空說理。
「兩手欲遮瓶里雀,四條深怕井中蛇。」王文誥注:「佛經,人身如瓶,神識如雀。」
這一則講「理趣」和「理語」的分別,常建《破山寺后禪院》:「山光悅鳥性,潭影空人心。」看到山光、潭影,體會到「悅鳥性」、「空人心」,即自然界的風光適於鳥類的生活,使人忘掉各種煩惱,這種read.99csw.com道理,結合景物來寫,寫得比較含蓄。只說「悅鳥性」,不說適於鳥類的生活。只說「空人心」,不說使人忘掉各種煩惱。杜甫《江亭》:
《大雅》:『于緝熙敬止』,『不聞亦式,不諫亦入』,何嘗非理語,何等古妙。」按《詩?大雅?文王》,「穆穆文王,于緝熙敬止。假哉天命,有商孫子。」這是說,美好的文王,啊,光明而尊敬,固守啊天命,撫有商朝的子孫。穆穆,美好。于,嘆美辭。
⑧隨園:袁枚《隨園詩話》卷三:「或曰:『詩無理語,予謂不然。』」見《談藝錄》222頁。錢先生指出袁枚說的「理語」,只是格言,與「理趣」不同。
⑥《說詩晬語》二卷,沈潛德論詩之作。
常建之「潭影空人心」,少陵之「水流心不競」,太白之「水與心俱閑」,均現心境於物態之中,即目有契,著語無多,可資「理趣」之例。香山《對小潭寄遠上人》雲:
皆有當於理趣之目。而王摩詰之「山河天眼裡,世界法身中」;按歸愚謂摩詰不用禪語,未確。如《寄胡居士》、《謁操禪師》、《遊方丈寺》諸詩皆無當風雅,《愚公谷》三首更落魔道,幾類皎然矣。孟浩然之「會理知無我,觀空厭有形」;劉中山之「法為因緣立,心從次第修」;一作香山詩。白香山之「言下忠言一時了,夢中說夢兩重虛」;顧逋翁之「定中觀有漏,言外證無聲」;李嘉祐擴之「禪心起忍辱,梵語問多羅」;盧綸之「空門不易啟,初地本無程」;曹松之「有為嫌假佛,無境是真機」;則只是理語而已。(223—224頁)①沈read.99csw.com氏:沈德潛,字歸愚。著有《說詩晬語》、《唐詩別裁》等書。
《瀛奎律髓》卷四十七,盧綸《題雲際寺上方》:「空門不易啟,初地本無程。」
③韋蘇州:韋應物,曾做蘇州刺史。
「水深魚極樂,林茂鳥知歸。」說明環境影響的重要。又:「水流心不競,雲在意俱遲。」
「小潭澄見底,閑客坐開襟。借問不流水,何如無念心。彼惟清且淺,此乃寂而深。是義誰能答,明朝問道林」;意亦相似,而涉唇吻,落思維,只是「理語」耳。(547頁)
余嘗細按沈氏著述①,乃知「理趣」之說,始發於乾隆三年為虞山釋律然《息影齋詩鈔》所撰序,按《歸愚文鈔》中未收。略曰:「詩貴有禪理禪趣,不貴有禪語。王右丞詩②:『行到水窮處,坐看雲起時』;『松風吹解帶,山月照彈琴』。韋蘇州詩③:
有盧綸、鄭谷兩作,紀批皆言:「詩宜參禪味,不宜作禪語」;與沈說同。隨園故持別調,適見其未嘗以虛心聽、公心辯耳⑧。本歸愚之例,推而稍廣。則張說之之「澄江明月內,應是色成空」;《江中誦經》。太白之「花將色不染,心與水俱閑」;常建之「山光悅鳥性,潭影空人心」;朱灣之「水將空合色,雲與我無心。」《九日登青山》。
兩手欲遮,即欲阻止神識不飛出去,是辦不到的。「佛書,人有逃死者,入井,則遇四蛇傷足而不能下。四蛇以喻四時。」這是說,要求神識保持在身內,四時無害,不可能。
袁枚《隨園詩話》駁沈德潛詩無理語的說法,卷三:「或曰:詩無理語。予謂不然。
⑤蘇子瞻:蘇軾字。
⑦紀read.99csw•com曉嵐:紀昀字。《瀛奎律髓》四十九卷,元代方回編,選唐宋五七言近體詩加批語。
說明看到水流雲在,爭競的心停滯了。都是理趣,是詩。宋代邵雍的詩:「一陽初動處,萬物未生時。」冬至一陽生,冬至節一個陽氣開始發動處,萬物還沒有生長的時候。這是理學家在說理,是理語,不是理趣。
「水流心不競,雲在意俱遲。」李白的「水與心俱閑」,也都一樣。看見水緩緩流,雲停著不流走,就產生「心不競」「意俱遲」的感覺。看到「水」的悠閑,產生悠閑的心意。這都是結合景物來透露一點心情,不講道理,道理含蓄著不點明,所以是「理趣」。
柳儀曹詩④:『寒月上東嶺,泠泠疏竹根』;『山花落幽戶,中有忘機客』。皆能悟入上乘。宋人精禪學者,孰如蘇子瞻⑤;然贈三朵花雲:『兩手欲遮瓶里雀,四條深怕井中蛇』。意盡句中,言外索然矣。」乾隆九年沈作《說詩晬語》⑥,卷下雲:「杜詩:
『經聲在深竹,高齋空掩扉』;『水性自雲靜,石中本無聲,如何兩相激,雷轉空山驚』。
(1)
白居易的詩,寫了景物,不是透露一點心情,是把道理都講出來了,講水的「清且淺」,比心的「寂而深」,把水的「不流」,比心的「無念」,這樣一講,就是「理語」而不是「理趣」了。
(2)
袁枚這話是不確的。
②王右丞:王維,字摩詰。官至尚書右丞。
緝熙,光明。止,助詞。假,固守。「于緝熙敬止」,讚歎文王的光明敬慎,是感嘆句,是說明文王的光明敬慎,不是說理。《詩?大雅?思齊》:「不聞亦式,不諫亦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