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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行布

(一三)行布

錢先生又結合絕句詩來發揮行布的作用。指出王安石的詩,「看上征鞍立寺門」是一篇中的警句,倘把這句作為結尾,作「斷蘆洲渚薺花繁,看上征鞍立寺門。」立在寺門前,看友人上征鞍而去,背景有洲渚的斷蘆,野地的薺花,好像還有不盡的餘味可供體會。今把「倚崗從此望回轅」作結尾,點明在望他回來,已經點破了,餘味就差了。
⑨曾季狸:南宋曾季狸著《艇齋詩話》一卷。蘇子由:宋蘇轍字子由。韓子蒼:韓駒字子蒼。儲光羲,唐代詩人,以田園詩著稱。
試就數例論之。倘簡齋以十四字作中聯,或都官以「君向」七字作起句,猶夫荊公以「看上」七字作第二句,皆未嘗不順理成章,有當於劉彥和所謂「順序」、「無倒置」,范元實所謂「正體」。然而「光輝」、「超妙」、「挺拔」之致,蕩然無存,不復見高手矣(參觀《管錐編》894—895頁、又1198頁)。即如山谷自作《和答元明黔南留別》曰:「萬里相看忘逆旅,三聲清淚落離觴。朝雲往日攀天夢,夜雨何時對榻涼。急雪脊令相併影,驚風鴻雁不成行。歸舟天際常回首,從此頻書慰斷腸。」一、二、三、四、七、八句皆直陳,五、六句則比興,安插其間,調劑襯映。苟五、六與一、二易地而處,未為序倒而體乖也。然三、四而下,直陳至竟,中無疏宕轉換;且雲、雨、雪、風四事,分置前後半之兩處,全詩判成兩截,調度失方矣。故劉范順序正體云云,僅「行布」之粗淺者耳。山谷標「行布」之名,初未申說。顧觀其自運,且參之《詩事》、《詩歸》等評騭語,則歷來名家,得於心而成於手者,固昭晰可征。因不憚煩而疏通證明之。古人立言,往往于言中應有之義,蘊而不發,發而不盡。康德評柏拉圖倡理念(27),至謂:
⒀附辭:調整辭語,使不雜亂。會義:安排理義,使不顛倒。⒁《文鏡秘府論》:
⑾設情有宅,置言有位:安排情理有個處所,設置言辭有個位子,指分章分句。
梁佩蘭詩:「至今亡國淚,灑作粵江流。黑夜時聞哭,悲風不待秋。海填精衛恨,天墜杞人憂。一片厓山月,空來照白頭。」沈德潛評:「以中間語作起步,倍見其超,此秘唐人後罕尋得者。」按這首詩是宿陳元孝獨漉堂,讀其先大司馬遺集時寫的。陳元孝,是清陳恭尹字。恭尹有獨漉堂。恭尹父陳邦彥,明永明王時官兵科給事中,起兵與陳子壯攻廣州,兵敗被殺https://read.99csw•com。梁佩蘭這首詩,感陳邦彥的殉國。照這首詩看,應該從「海填」「天墜」開頭,下接「黑夜」「悲風」一聯,再接「至今」「灑作」一聯,歸到「一片」「空來」一聯。今把「至今」一聯作開頭,更能激動讀者,是安排得好,是講究「行布」的,「行布」見上。這首詩寫亡明之痛,沈德潛在《國朝詩別裁》初版本里選了,後來怕觸犯清廷之忌,把它刪了。故今商務本《清詩別裁》里沒有這首詩。
作者于已所言,每自知不透;他人蔘稽匯通,知之勝其自知,可為之鉤玄抉微,談藝者亦足以發也。又古希臘、羅馬文律以部署或配置為要義。有曰:「詞意位置得當,文章遂饒姿致。同此意也,置諸句首或句中,索然乏味,而位於句尾,則風韻出焉。」或論歐里庇得斯悲劇中一句曰(28):「語本倫俗,而安插恰在好處,頓成偉詞」,正亦言行布調度爾。(323—326頁)①新補十:新的黃山谷詩補註第十個注。
⑧范元實《潛溪詩眼》:宋范溫字元實,著有《潛溪詩眼》,見郭紹虞《宋詩話輯佚》。山谷,黃庭堅號山谷。
⑥豫章黃先生:江西黃庭堅。《明皇真妃圖》:畫唐明皇太真紀子(楊貴妃)圖。
(21)鄭谷:晚唐詩人。
《國朝詩別裁》卷一六梁佩蘭《秋夜宿陳元孝獨漉堂,讀其先大司馬遺集,感賦》五律發端雲①:「至今亡國淚,灑作粵江流」;沈德潛批語:「以中間語作起步,倍見其超。」即謂其能變「行布」之「常體」也。(《錢鍾書研究》8頁)①《國朝詩別裁》三十六卷,清沈德潛選編。
⒂親炙山谷:親自接受黃庭堅的指教。
茲引而申之,以竟厥緒。
(23)陳季:盛唐詩人。
④解《楞伽經》者曰:「名者是次第行列,句者是次第安布」。解釋《楞伽經》的說:行布是按次序排列,對句子說是按次序安排布置。
(22)紀曉嵐:清紀昀字曉嵐。
(24)仲文:錢起字仲文,中唐詩人。
(2)
這詩寫謝朓在荊州隨王府,被長史王秀之所嫉。他這次出使到京城金陵去,在長江中航行,所以「大江流日夜」寫眼前所見。
(27)康德:十八世紀德國哲學家。柏拉圖:古希臘哲學家。理念:柏拉圖提出理念是獨立於個別事物及人類意識之外的實體,個別事物是理念的影子或摹本。
再像鄭谷詩,在傍晚的數聲羌笛中,「君向瀟湘我https://read•99csw•com向秦」,寫出客中作別,似有無限情意含蓄在內,所以好。倘把「君向瀟湘我向秦」,跟首句對調一下,作「數聲羌笛離亭晚,揚子江頭楊柳春。」那末在離別的時候,看到滿目的楊柳春光,變成在讚賞春光,沒有什麼離情別緒,情調完全不同了。錢先生又引試律作例。如同樣寫《湘靈鼓瑟》,陳季的「一彈新月白,數曲暮山青。」用月白山青來陪襯彈瑟的音調,跟錢起的「曲終人不見,江上數峰青」,用江上峰青來做陪襯,意境相似。但錢起放在篇末。
⑦行布無韻:布置得不生動。沉痾:嚴重的毛病。
⑿跗:花萼下的花房。萼:花瓣的外部。
⒇賀子翼《詩筏》:不詳。
「甚愧丈人厚,甚知丈人真。每於百僚上,猥誦佳句新。」「然宰相職存薦賢,不當徒愛人而已,士故不能無望,故曰:『竊效貢公喜,難甘原憲貧。』果不能薦賢則去之可也,故曰:『焉能心怏怏,只是走踆踆』;又將入海而去秦也。然其去也,必有遲遲不忍之意,故曰:『尚憐終南山,回首清渭濱』;則所知不可以不別,故曰:『常擬報一飯,況懷辭大臣。』夫如是則可以相忘于江湖矣,故曰:『白鷗沒浩蕩,萬里誰能馴』,終焉。」范溫對這首詩的布置,作了這樣細緻的說明,這就是行布,他稱為正體。但詩並不都是這樣寫的,那他稱為變體。如杜甫《前出塞》:「挽弓當挽強,用箭當用長。
(1)新補十①、《次韻高子勉第二首》:「行布佺期近。②」天社注謂「行布」字本釋氏華嚴之旨③,解《楞伽經》者曰:「名者是次第行列,句者是次第安布」④,而山谷論書畫數用之。按釋志磐《佛祖統紀》卷三上曰⑤:「華嚴所說,有圓融行布二門,行布謂行列布措。」《豫章黃先生文集》卷二十七《題明皇真如圖》曰⑥:「故人物雖有佳處,而行布無韻,此畫之沉痾也。⑦」即用以論書畫之例。范元實《潛溪詩眼》記山谷言「文章必謹布置」⑧,正謂「行布」。曾季狸《艇齋詩話》記人問蘇子由,何以比韓子蒼于儲光羲⑨。子由答曰:「見其行針布線似之。」著語酷類,用意倘亦似耶。竊謂「行布」之稱,雖創自山谷,假諸釋典,實與《文心雕龍》所謂「宅位」及「附會」
然《文心》所論,只是行布之常體;《潛溪》知常體之有變矣,又僅以無物之空言了事。
這個開頭起到引發作用,所以放在開頭好。倘放在中間,就失去作用了read•99csw.com。錢先生又稱《唐詩歸》的《玄宗送賀知章歸四明》的評語,詩作:「遺榮期入道,辭老竟抽簪。豈不惜賢達,其如高尚心。」鍾雲:「第三四句他人便用此作起句矣,一換過,便不見手段。」又「寰中得秘要,方外散幽襟。獨有青門餞,群僚悵別深。」按這首詩,寫賀知章辭官回鄉修道,開頭「遺榮」寫辭官,「入道」點明。次聯「豈不」句指「遺榮」,「高尚心」指「入道。」後半首「得秘要」和「方外」指入道,「群僚」「青門餞」指「遺榮」,結合得緊密。對唐玄宗說,「豈不惜賢達,其如高尚心?」更為突出。所以鍾批認為「他人便因此作起句矣。」但一換,對「遺榮期入道」的籠罩全篇就破壞了,所以「便不見手段」了。
日本僧遍照金剛結合唐代的詩論編著成的書。
(28)歐里庇得斯:古希臘三大悲劇家之一。
(26)陳簡齋:宋詩人陳與義字。
射人先射馬,擒賊先擒王。殺人亦有限,立國自有疆。苟能制侵陵,豈在多殺傷。」這首詩全詩主旨在末兩句,但開頭四句與結末兩句的關係,在若有若無之間。與前一首的緊密聯繫不同。這又是一種結構,全詩先提出三個引興句,引出「擒賊先擒王」來,隱寓「豈在多殺傷」意,在末句點明。上一首是敘事詩的行布,下一首是抒懷詩的行布。
「閑居外物,靜言樂幽,繩樞增結,瓮牖綢繆。和神當春,清節為秋。天地則爾,戶庭已悠。」這詩寫幽居之樂,雖則貧困,用繩子作門樞,用瓮口作窗,但看到春天的和煦,秋天的清爽,天地是這樣,在戶庭里已悠然自得。這個結尾,從上文的講春和秋來,所以放在結末才好。又引謝混《游西池》起句:「悟彼蟋蟀唱,信此勞者歌。」這首詩從蟋蟀唱和勞者歌里引出「有來起不疾,良游常蹉跎」,接下來自然寫到游西池的所見了。
⒅何汶:宋人,有《竹庄詩話》二十四卷。荊公:王安石號荊公。⒆《古詩歸》:
⑤釋志磐《佛祖統紀》:宋僧志磐撰《佛祖統紀》五十四卷,詳載天台一宗源流。
就有餘味。陳季放在篇中,下接「調苦荊人怨,時遙帝子靈」,就破壞了有餘不盡的意味。又陳與義《醉中》:「醉中今古興亡事,詩里江山搖落時。兩手尚堪杯酒用,寸心唯是鬢毛知。嵇山擁郭東西去,禹穴生雲朝暮奇。萬里南征無賦筆,茫茫遠望不勝悲。」這首詩的首聯是一篇之意,「醉中今古興亡事」這裏的「今」即指北宋的滅亡,九_九_藏_書所以「茫茫遠望不勝悲」,首尾呼應。因此只能兩手持杯消愁,愁到發白,又和醉中相應。所以「醉中」十四字放在首聯才顯得突出,放在詩中就不顯了。錢先生又引謝朓《暫使下都夜發新林至京邑》:「大江流日夜,客心悲未央。」認為「作發端則超妙」。
明鍾惺、譚元春合編。鍾惺字伯敬。下《古詩歸》同。
這是兩種不同體裁的不同布置。
《文心雕龍》:南北朝時梁劉勰著,講文學和文章的理論著作。宅位:《文心雕龍?章句》里講,按照情理來分篇章,按照言辭來分句子。附會:又《附會》里講練意練辭。
錢先生又引《古詩歸》舉陸雲《穀風》結句:「天地則爾,戶庭已悠。」按這詩作:
(25)西河:清毛奇齡,號西河。調度,即安排布置。
「客心悲未央」,想到受人嫉妒,所以心悲。這個開頭又跟結尾相呼應:「寄言罻羅(張網捕鳥)者,廖廓已高翔。」即對嫉害他的人說的。這個開頭不能放到中間去。
⒃胡仔、宋人,有《苕溪漁隱叢話》前集六十卷,後集四十卷。⒄正體:如造房屋,廳堂房室各有定處。變體:如造園林,有各種變化,不按照廳堂房室。
②次韻:步高荷詩韻作詩,高子勉:高荷字子勉。行布佺期近:高荷的詩在布置安排上接近唐詩人沈佺期。
⑩,三者同出而異名耳。《章句》篇曰:「夫設情有宅,置言有位⑾。章句在篇,如繭之抽緒。原始要終,體必鱗次,跗萼相銜,首尾一體⑿。搜句忌于顛倒,裁章貴于順序」;《附會》篇曰:「附辭會義⒀,務總綱領。眾理雖繁,而無倒置之乖,群言雖多,而無棼絲之亂。」《文鏡秘府論》南卷《定位》篇亦曰⒁:「凡制于文,先布其位,猶行陣之有次,階梯之有依也。」范元實親炙山谷⒂,《苕溪漁隱叢話》前集卷十載其《潛溪詩眼》發揮山谷「文章必謹布置」之旨,舉少陵《贈韋見素》詩作例⒃,謂:「有如官府甲第,廳堂房室,各有定處不亂。最得正體,為布置之本。其他變體,奪乎天造,不可以形器矣。⒄」夫「宅位」、「附會」、「布位」、「布置」,皆「行布」之別名。
③任淵注,「行布」是佛教華嚴宗的意旨,華嚴宗分圓觸行布二門,行布指行列布置。
這一則講行布,錢先生考出行布這一辭是從佛經來的,佛經《楞迦經》里有對行布的解釋。行布即排行布置。行布可以指畫里的人物安排是否得當。范溫講詩文的布置,即行布。他在《潛溪詩眼》里舉九九藏書杜甫《奉贈韋左丞丈二十二韻》,開頭說:「『絝袴不餓死,儒冠多誤身。』此一篇立意也,故使人靜聽而具陳之耳。」即下文「丈人試靜聽,賤子請具陳。」「自『甫昔少年日』至『再使風俗淳』,皆儒冠事業也。自『此意竟蕭條』至『蹭蹬無縱鱗』,言誤身如此也。則意舉而文備,故已有詩矣。」這裏講開頭點明題旨:「儒冠多誤身」。下面一段講「儒冠」,一段講「誤身」,緊密聯繫。「然必言其所以見韋者,於是有厚愧真知之句。所以真知者,謂傳誦其詩也。」指接下來說:
何汶《竹庄詩話》卷九引《詩事》曰:「荊公送人至清涼寺⒅,題詩壁間曰:『斷蘆洲渚薺花繁,看上征鞍立寺門;投老難堪與公別,倚崗從此望回轅。』『看上征鞍立寺門』之句為一篇警策。若使置之斷句尤佳,惜乎在第二語耳。譬猶金玉,天下貴寶,制以為器,須是安頓得宜,尤增其光輝。」《古詩歸》卷八陸雲《穀風》結句:「天地則爾,戶庭已悠」,錘伯敬評⒆:「此二語若在當中,便不見高手,不可不知」;又謝混《游西池》起句:「悟彼蟋蟀唱,信此勞者歌」,錘評:「此中二句常語,移作起便妙」。他如卷十一謝靈運《登池上樓》、謝惠連《西陵遇風獻康樂》、卷十四劉孝威《望隔牆花》,《唐詩歸》卷六《玄宗送賀知章歸四明》等篇評語不具舉。賀子翼《詩筏》曰⒇:「詩有極尋常語,以作發句無味,倒用作結方妙者。如鄭谷《淮上別故人》詩云(21):『揚子江頭楊柳春,楊花愁殺渡江人;數聲羌笛離亭晚,君向瀟湘我向秦。』蓋題中正意,只『君向瀟湘我白秦』七字而已。若開頭便說,則淺直無味;此卻倒用作結,悠然情深,令讀者低徊流連,覺尚有數十句在後未竟者。」紀曉嵐《唐人試律說》曰(22):「陳季《湘靈鼓瑟》(23):『一彈新月白,數曲暮山青。』略同仲文『曲終人不見,江上數峰青』(24)。然錢置於篇末,故有遠神,此置於聯中,不過尋常好句。西河調度(入聲)之說(25),誠至論也。此如:『大江流日夜,客心悲未央』,『悵矣秋風時,余臨石頭瀨』,作發端則超妙,設在篇中則凡語。『客鬢行如此,滄波坐渺然』,『問我何所適,天台訪石橋』,作頷聯則挺拔,在結句則索然。」《瀛奎律髓》十九陳簡齋《醉中》起句(26):「醉中今古興亡事,詩里江山搖落時」,紀曉嵐批:「十四字之意;妙于作起,若作對句便不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