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六)詩有別才別趣

(六)詩有別才別趣

⑥陳石遺:近人陳衍號。撰有《石遺室詩話》三十二卷,《石遺室文》十二卷。
嚴羽的《滄浪詩話》是一部系統的以禪喻詩,偏重於論詩的藝術性的專門著作,對宋詩的弊病和詩壇上的宗派模擬,「好鉤新摘異,炫博矜奇」,提出嚴厲的駁難。因此,自它問世以後,產生了相當大的影響,對若干問題的認識也引起了不少爭論。
⑤李審言:近人李詳字。丈:敬稱。長蘆:朱彝尊晚號小長蘆釣魚師。
這裏兩則是專就才、學、識方面的問題,作出公正的評價,並指出袁枚的《隨園詩話》與嚴羽的《滄浪詩話》、司空圖的《詩品》一脈相承的關係。
二、錢先生舉引若干例證,說明袁枚《隨園詩話》論詩以妙悟為主,論文章以神韻為歸,與嚴羽《滄浪詩話》、司空圖《詩品》的立論暗暗相合,有著一種承繼的關係。
《滄浪詩話》謂:「詩有別才,非關書也;有別趣,非關理也。然非多讀書,多窮理,不能極其至」,又謂:「學詩者以識為主。」按《隨園詩話》卷三曰:「方子云雲:
的問題,基本精神是重別才而不廢學。錢先生認為:與其言「學人之詩」,遭抄書作詩之譏,不如言詩人之學,也就是嚴羽所謂別才非學,但必須讀書極其至,亦即錢澄之所謂「詩有別學」。然而嚴羽的不廢書,以讀書達到最高境界的主張,卻歷遭非難,明黃道周指別才非學為「欺誑天下後生」的瞎說(《漳浦集》卷二十三《書雙荷庵詩后》),明遺民周容以反問為責難說:「盛唐諸大家,有一字不本于學者否?」並誣嚴說為「流弊」(《春酒堂詩話》)。清朱彝尊指桑罵槐,詆毀說:「坐壇坫詩,不知自量」(《靜志居詩話》卷十八),其實他僅注意嚴羽的別才非書,未注意下文,竟指嚴羽「不曉事」;汪師韓反擊說:「不學博依不能安詩」(《詩學纂聞》);近人李詳亦為朱彝尊之誣推波助瀾,說別才非學靠不住,陳衍開始沿襲朱彝尊的錯誤,後為李詳詩作序時,才說嚴羽的「非關書」,是指開始作詩時,因此不誤。清人徐經《雅歌堂甃坪詩話》卷二有贊同嚴羽別才非學的話:「詩學自有一副才調,具于性靈」,「古人未嘗不力學,而詩則工拙各異」,是因「才自有別,非一倚于學所能得」;張宗泰《書甌北九九藏書集后》(《魯岩所學集》),亦支持嚴羽別才非書的立論,他從古今文人學士中有鴻才碩學、博通墳典者,于吟詠無一字留傳的事實,證明詩乃別才非書;宋咸熙詩話《耐冷譚》亦稱嚴羽「持論本極周密」,他指責明人解縉截取嚴羽《詩話》首四句,斷章取義,以為學詩者不必讀書,影響很壞,甚至「詩道於是乎衰矣」,他開始也是非難嚴羽的,及至學富之後改變了看法。錢儀吉在《頤彩堂詩序》里也肯定嚴氏論詩曰妙悟,曰入神,並未有廢書之說。陳壽祺《薩檀河白華樓詩鈔敘》亦稱嚴氏別才非書、讀書窮理「能極其至」之說「卓哉」,他還用了一系列比喻說明詩乃別才之說,認為詩抒性情與讀書窮理是兩種功夫,而多讀書,就像飲于江海的人,可於杯勺中想見波濤;宰牛者一點一點動刀,畫馬者須胸有全馬的構想,對此若不「窮理」,便難以成功。張際亮《答朱秦洲書》亦稱嚴氏別才別趣,歸之於讀書窮理,是「二者兼美,本無偏頗」,並以為可救清詩之弊。這裏認為凡詩之少料而以為靈,或詩之多料而以為厚者,皆須反覆讀三遍《滄浪詩話?詩辨》,至於馮班的《鈍吟雜錄?糾繆》,僅是糾正其《考證》的部分錯誤。這裏還指出,陳衍說「多讀書言其終事」不確,因杜甫讀破萬卷之後,方下筆有神,可見「多讀書」非「終事」,嚴氏主張別才,以學補充;陳衍主張博學,以才駕馭,所以同是主張讀書,意義卻大不同。
②浙派宋詩:清初吳之振與呂留良、黃宗羲等編刊《宋詩抄》一百六卷,即為浙派宋詩。
③《田間詩說》:清錢澄之(字幼光,自稱田間老人)撰。
自「同光體」起①,諸老先倡「學人之詩」。良以宋人詩好鉤新摘異,炫博矜奇,故滄浪當日,深非蘇黃,即曰:「近代諸公乃作奇特解會,以才學為詩。其作多務使事,用字必有來歷,押韻必有出處,唐人之風變矣」云云。東坡謂孟襄陽詩「少作料」,施愚山《蠖齋詩話》至發「眼中金屑」之嘆;而清初時浙派宋詩亦遭「餖飣」之譏②。加之此體巨子,多以詩人而劬學博聞,揮毫落紙,結習難除,亦固其然。然與其言「學人」
此竹垞之所深斥也。顧吾觀嚴氏之說,謂:『詩有別才,非關書也;詩有別九九藏書趣,非關理也,然非多讀書,多窮理,則不能極其至。』是雖嚴氏亦何能廢書哉。」陳恭甫《左海文集》⑩卷六《薩檀河白華樓詩抄敘》曰:「嚴滄浪雲:『詩有別才,非關書也;詩有別趣,非關理也;然非多讀書,多窮理,則不能極其至。』卓哉是言乎。犛牛不可以執鼠,幹將不可以補履;鄭刀宋斤、遷乎地而勿良,櫨梨桔柚、相反而皆可於口。此別才之說也。五沃之土無敗歲,九成之台無枉木;飲于江海,杯勺皆波濤;采于山藪,尋尺皆松樅。此多讀書之說也。解牛者目無全牛,畫馬者胸有全馬,造弓者擇干于太山之阿,學琴者之蓬萊山,此多窮理之說也。世徒執別才一語,為滄浪詬病,亦過矣。」謝枚如《賭棋山莊余集》卷三引《屏麓草堂詩話》載何歧海說⑾,謂:「近世瞀儒摘別才不關書一語⑿,以資掊擊。」余考鍾嶸《詩品》曰:「古今勝語,多非補假,皆由直尋,即滄浪別才不關書之說也。杜工部雲:『讀書破萬卷,下筆如有神』;蘇文忠雲:『博觀而約取,厚積而薄發』,又雲:『退筆如山未足珍,讀書萬卷始通神』;即滄浪非多讀書不能極其至之說也。瞀儒所執以詆滄浪,為皆滄浪所已言,可謂悖者之悖,以不悖為悖者矣。」張亨甫《文集》卷三⒀:《答朱秦洲書》略謂:「滄浪言別才別趣,亦言讀書窮理,二者濟美,本無偏頗。後人執此失彼,既昧滄浪之旨,復壞詩教之防。欲救今日為詩之弊,莫善於滄浪」云云。亨甫所謂「今日詩弊」,乃指南袁、北翁而言⒁。參觀《文集》卷四《劉孟塗詩稿韋后》。一時作者,不為隨園、甌北之佻滑⒂,則為覃溪、竹君之考訂⒃;卷三《與徐廉峰太史書》。譬如不歸楊則歸墨⒄,故欲以滄浪為對症之葯。竊謂凡詩之空而以為靈,塞而以為厚者,皆須三複滄浪《詩辨》;漁洋未能盡滄浪之理,馮班《鈍吟雜錄?糾繆》一卷亦只能正滄浪考證之謬。(207—209頁)
⑨錢星湖:清錢儀吉,字藹人,號衎石。撰有《衎石齋紀事稿》十卷,《續稿》十卷。
「傷念一家門徒,不染內法,著外文字。偷記注而奔走,負經論而浪行。」《宗鏡錄》卷九十二引。有檀越問安國⒆:「和尚是南宗北宗」,答雲:「我非南宗北九-九-藏-書宗,心為宗」;又問:「和尚曾看教否」,答雲:「我不曾看教。若識心,一切教看竟。」《宗鏡錄》卷九十八引,參觀卷九十四引證。與子才說詩,若合符節矣。(200—201頁)①同光體:清同治光緒時期的詩歌流派,以陳三立、陳衍、沈曾植為代表,不專宗盛唐,以「江西詩派」為榜樣,又稱「宋詩派」,在詩壇上與「南社」相抗衡。
⒄不歸楊則歸墨:指楊朱、墨翟。楊氏為我,墨氏兼愛,哲學主張相反。
⒆檀越:梵語,施主之義。安國:即齊安國師,嗣法于馬祖。
⑩陳恭甫:清代作家陳壽祺字。撰有《左海文集》十卷,乙集二卷。
⒃覃溪、竹君:指翁方綱、朱筠。
⒂甌北:清代詩論家趙翼號。佻滑:輕薄不實。
『學荒翻得性靈詩』,劉霞裳雲:『讀書久覺詩思澀』。非真讀書能詩者不能道。」參觀卷六王夢樓雲條。又曰:「作史三長才學識,詩亦如之,而識為最先。非識則才學俱誤,北朝徐遵明指其心曰:『吾今而知真師之所在。』識之謂歟。」卷四曰:「陶篁村謂作詩須視天分,非關學習。磨鐵可以成針,磨磚不可以成針。」卷五曰:「人有滿腔書卷,無處張皇,當為考據或駢文,何必借詩賣弄。凡詩之傳者,都是性靈,不關堆垛。」
一、嚴羽在《滄浪詩話?詩辨》中的第一句話,便是「詩者以識為主」,「識」在這裡是指對詩應具有的一種審美、品味、辨別高下的能力,也就是嚴羽說的對於入門「路頭」的判斷力,因此,他將「識」看得頭等重要。他又說:「詩有別才,非關書也;詩有別趣,非關理也。然非多讀書,多窮理,則不能極其至。」講的是「才」與「學」
⑾謝枚如:清謝章鋌字。撰有《賭棋山莊余集》十四卷。
如:嚴氏別才別趣、非書非理、讀書窮理之說,在《隨園詩話》中能找到很好的解釋,其卷三引方子云和劉霞裳的詩句,「學荒翻得性靈詩」和「讀書久覺詩思澀」,是讀書、作詩的經驗之談,因為讀書和吟詠是運用兩種不同的思維方式,讀書要求記憶、理解、融會貫通,無論運用歸納或演繹,皆屬邏輯思維,而吟詠則是抒發|情懷或描景狀物,純屬形象思維,所以袁氏說「非真讀書真能詩者不能道」,與嚴氏主張暗合。同卷中袁氏https://read.99csw.com又說:「作史三長才學識,詩亦如之,而以識為最先」,這與嚴氏入門「路頭」之說完全一致。《詩話》卷四引陶元藻的話是肯定「作詩須視天分」的說法,認為「與詩近者,雖中年後,可以名家;與詩遠者,雖童而習之,無益也」,並用磨鐵成針,磨磚不成針,比喻別才,顯然,袁氏同意陶氏意見,又與嚴氏別才說相合。《詩話》卷六有一則引司空圖論詩,透露了他們的相通之處:司空圖論詩貴味外味,袁氏甚為讚賞,他以為今之作詩者味內味尚未得到,只好以出新意、去陳言為第一著。為此他深感遺憾。他的《詩話補遺》卷一引李玉洲言,表明他贊同「多讀書為詩家最要事」,因為「必須胸有萬卷者」,才能助神氣,「若有心矜炫淹博,便落下乘」,這與嚴氏反對「以文字為詩,以才學為詩,以議論為詩」、「多務使事,不問興緻」,以及用字押韻必有依據等,有礙表達性情的宗旨亦甚相合。謝章鋌《賭棋山莊余集》引何歧海說:袁氏別才不關書之說,亦即錘嶸《詩品》所謂古今勝語多非補假,皆由直尋之說,也就是嚴羽的別才不關書之說。這裏通過若干具體見解的比較,捋順了前後幾部詩話的關係:「子才引司空表聖,尤機鋒淺漏,表聖固滄浪議論之先河」,袁氏提倡神韻,亦即司空《與李生論詩書》所謂「韻外之致」。袁氏不好禪,甚至一再反對嚴氏借禪喻詩,或禪語之說,這裏舉引《詩話補遺》卷三的《詩佛歌》竟與《宗鏡錄》所引之《觀力論》相同,說明袁氏亦在以禪說詩,他不明白禪具有一種哲理,而他在講道理時雖非禪,亦合於禪。這一點很少有人道及。
⒀張亨甫:清張際亮字。撰有《張亨甫文集》六卷。
⑧解縉:明代作家,字大紳。有《春雨雜述》一卷。
④朱竹垞:清代文學家朱彝尊號。有《曝書亭集》八十卷。
⒁南袁北翁:指袁枚、翁方綱。
⒅司空表聖:唐代詩論家司空圖字。
⑦宋小茗:清宋咸熙字。撰有《耐冷譚》十六卷。
本事見《石遺室詩話》卷十七。陳石遺丈初作《羅癭庵詩敘》⑥,亦沿竹垞之訛;及《石遺室文》四集為審言詩作敘,始謂:滄浪未誤,「不關學言其始事,多讀書言其終事,略如子美讀破萬卷、下筆有神也」云云。余按「下筆有神」,在「讀read•99csw.com破萬卷」之後,則「多讀書」之非「終事」,的然可知。讀書以極其至,一事也;以讀書為其極至,又一事也。二者差以毫釐,謬以千里。滄浪主別才,而以學充之;石遺主博學,而以才馭之,雖回護滄浪,已大失滄浪之真矣。滄浪不廢學,先賢多已言之,亦非自石遺始。宋小茗:《耐冷譚》卷八曰⑦:「少陵雲:『讀書破萬卷,下筆如有神』,此千古學詩者之極則。《滄浪詩話》雲:『詩有別才,非關書也;詩有別趣,非關理也;然非多讀書多窮理,則不能極其至。』持論本極周密。自解縉《春雨雜述》截取滄浪首四句⑧,以為學詩者不必讀書,詩道於是乎衰矣。仆昔有:『滄浪漫說非關學,誰破人間萬卷書』之語,亦由少年無學,循習流俗人之說,使滄浪千古抱冤。」錢星湖《衎石齋紀事續稿》卷五《頤采堂詩序》曰⑨:「自嚴滄浪論詩曰妙悟,曰入神,後人不喻,輒曰何必博聞。
⑿瞀儒:指愚蒙文人,愚夫子。
之詩,來獺祭兔園、抄書作詩之誚,不如言詩人之學,即《滄浪詩話》「別才非學而必讀書以極其至」之意,亦即《田間詩說》所云「詩有別學」是也③。滄浪之說,周匝無病。朱竹垞《齋中讀書》五古第十一首妄肆詆諆④,蓋「貪多」人習氣。李審言丈讀書素留心小處,乃竟為竹垞推波張焰,作詩曰:「心折長蘆吾已久,別才非學最難憑⑤」。
卷六曰:「司空表聖論詩⒅,貴得味外味。余謂今之作詩者,味內味尚不能得,況味外味乎。」《補遺》卷一引李玉洲曰:「多讀書為詩家最要事,欲其助我神氣。其隸事與否,作者不自知,讀者亦不知,方謂之真詩。」與滄浪宗旨,有何不同。蓋性之靈言其體,悟之妙言其用,二者本一氣相通。悟妙必根于性靈,而性靈所發,不必盡為妙悟;妙悟者,性靈之發而中節,窮以見幾,異於狂花客慧、浮光掠影。此滄浪之說,所以更為造微。子才引司空表聖,尤機鋒泄漏,表聖固滄浪議論之先河;《與李生論詩書》所謂:「味在酸咸之外,遠而不盡,韻外之致」,即滄浪之神韻耳。子才所引徐遵明指心事,出《魏書?儒林傳》,酷肖禪宗不立階梯、直指心源之說。《補遺》卷三《詩佛歌》亦云:「一心之外無他師。」彼法常言:迷心徇文,如執指為月。《觀心論》中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