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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以禪喻詩

(七)以禪喻詩

Kierkegaard以跳越為人生經驗中要事①。滄浪繼言:「詩之有神韻者,如水中之月,鏡中之象,透澈玲瓏,不可湊泊②。不涉理路,不落言詮」云云,幾同無字天書。以詩擬禪,意過於通,宜招鈍吟之糾繆③,起漁洋之誤解④。禪宗于文字,以膠盆粘著為大忌;法執理障,則葯語盡成病語,故谷隱禪師雲⑤:「才涉唇吻,便落意思,儘是死門,終非活路。」見《五燈會元》卷十二。此莊子「得意忘言」之說也。若詩自是文字之妙,非言無以寓言外之意;水月鏡花,固可見而不可捉,然必有此水而後月可印潭,有此鏡而後花能映影。王弼《周易略例》⑥謂「得意在忘象,得象在忘言」,王炎《讀易筆記?自序》駁之曰⑦:「是未得魚兔,先棄筌蹄之說也。」詩中神韻之異於禪機在此;去理路言詮,固無以寄神韻也。滄浪又曰:「言有盡而意無窮」;夫神韻不盡理路言詮,與神韻無須理路言詮,二語迥殊,不可混為一談。《鈍吟雜錄》卷五駁滄浪雲⑧:「詩者言也,但言微不與常同,理玄或在文外。安得不涉理路,不落言詮。」又雲:「禪家死句活句與詩法並不相涉。禪家當機煞活,若刻舟求劍,死在句下,便是死。詩有活句,隱秀之詞也;直敘事理,或有詞無意,死句也。禪須參悟;若『高台多悲風』、『出入君懷袖』,參之何益。滄浪不知參禪」云云。按前段駁滄浪是也,後段議論便是刻舟求劍、死在句下,鈍吟亦是鈍根⑨。禪句無所謂「死活」,在學人之善參与否。譬如《參同契》雲⑩:「執事原是迷,契理亦非悟」;此石頭掃空事障理障之妙諦。而達觀未離窠臼⑾,不肯放下,活語變死,葯語成病,宜來谷隱之呵矣。(99—100頁)
滄浪《答吳景仙書》自負:「以禪喻詩,莫此親切,是自家實證實悟者。」夫「大抵禪道惟在妙悟,詩道亦在妙悟」,尚屬泛言;詩「入神」境而文外獨絕,禪徹悟境而思議俱斷,兩者觸類取譬,斯乃「親切」矣。滄浪「不涉理路,不落言詮者,上也」九-九-藏-書,猶《五燈會元》卷十二谷隱曰:「才涉唇吻,便落意思,儘是死門,終非活路。」即瓦勒利論文所謂⒅:「以文字試造文字不傳之境界。」然詩之神境,「不盡于言」而亦「不外于言」,禪之悟境,「語言道斷」,斯其異也(參觀第100頁《補訂》一)。當世西方談士有徑比馬拉美及時流篇什于禪家「公案」⒆或「文字瑜伽」者;有稱里爾克晚作與禪宗方法宗旨可相拍合者⒇;有謂法國新結構主義文評巨子潛合佛說(21),知文字之為空相(22),「破指事狀物之輪迴」,得「大解脫」者。餘四十年前,僅窺象徵派冥契滄浪之說詩(23),孰意彼土比來竟進而冥契滄浪之以禪通詩哉。撰《談藝錄》時,上庠師宿(24),囿於馮鈍吟等知解,視滄浪蔑如也。《談藝錄》問世后,物論稍移,《滄浪詩話》頗遭拂拭,學人于自詡「單刀直入」之嚴儀卿(25),不復如李光昭之自詡「一拳打蹶」矣(26)。茲贅西方晚近「詩禪」三例,竊比瀛談,聊舒井觀耳。(595—596頁)①Kierkegaard:十九世紀中葉丹麥唯心主義哲學家、作家克爾愷郭爾。
(25)嚴儀卿:宋嚴羽字。
這裡是從解悟、證悟、詩悟、禪悟講起,以幫助對《滄浪詩話》的認識和理解。首先須明白什麼是悟。悟,就是覺,覺悟的意思,是對迷而言。清陸世儀《思辨錄輯要》里關於悟有個絕妙的比喻,他說:「人性中皆有悟,必工夫不斷,悟頭始出。如石中皆有火,必敲擊不已,火光始現。然得火不難,得火之後,須承之以艾,繼之以油,然後火可不滅。故悟亦必繼之以躬行力學。」(卷三)《談藝錄?妙悟與參禪》中更進而講到「悟有遲速,系乎根之利鈍、境之順逆,猶夫得火有難易,系乎火具之良楛(kǔ苦)、風氣之燥濕。速悟待思學為之後,遲悟更賴思學為之先。」比喻同樣絕妙,亦深入淺出,清楚明白。所謂速悟、遲悟,似亦如禪家所謂頓悟、漸悟。
(24)庠:學校。
⒂關https://read•99csw•com捩子:物的緊要處。
曰「別才」,則宿世漸熏而今生頓見之解悟也;曰「讀書窮理以極其至」,則因悟而修,以修承悟也。可見詩中「解悟」,已不能舍思學而不顧;至於「證悟」,正自思學中來,下學以臻上達,超思與學,而不能捐思廢學。猶夫欲越深澗,非足踏實地,得所憑藉,不能躍至彼岸;顧若步步而行,趾不離地,及岸盡裹足,惟有盈盈隔水,脈脈相望而已。
禪家講關捩子⒂,故一悟盡悟,快人一言,快馬一鞭。《傳燈錄》卷六載道明語⒃。一指頭禪可以終身受用不盡。見《傳燈錄》卷十一。詩家有篇什,故於理會法則以外,觸景生情,即事漫興,有所作必隨時有所感,發大判斷外,尚須有小結裹。顧大慧杲老大悟至一十八遍⒄,小悟不計其數,則禪家亦未嘗如元瑞所謂「一悟便了」也。(101頁)
③指清代馮班(號鈍吟)所撰之《嚴氏糾繆》一卷。
四、清人錢陸燦說:詩以學始,詩以悟終,以為是補嚴說,實則與嚴羽所謂別才非書、別趣非理是一致的。胡應麟以為禪必深造而後能悟,詩雖悟后仍須深造,是將禪與詩區分過清,實則禪與詩用心所在雖有不同,但求悟是相同的,均須了悟,不悟不進。
(22)空相:佛家語。指直空的體相。
②不可湊泊:猶不可瞎湊、胡弄應付之意。
⑾達觀:明僧可真字,世號紫柏大師。
證悟則是「因修而悟」,是先經過不斷讀書和思考的磨練,由淺入深,從自身的思學中來。這裏用了一個欲跨深澗,必得跳躍的比喻,如果足不踏實地,步步而行,便不能躍至彼岸。丹麥作家克爾愷郭爾亦將跳躍看作是「人生經驗中要事」。這是指質的飛躍。
⑿「其源出於某」:見梁鍾嶸《詩品》講各家詩,其源出於某家。
⒀王東淑:清王應奎號。撰有《柳南隨筆》六卷,續筆四卷。錢圓沙:清錢陸燦號。
⒅瓦勒里:現代法國詩人。
「精熟《文選》理」者,有曰:「讀書破萬卷,下筆如有神」者,有曰:「得句法于某」
九*九*藏*書⑧《鈍吟雜錄》:清馮班撰,十卷。
或是「句剽字竊」,便是刻舟求劍,死在句下,所以作詩需不落案臼,意從心出,把握住「言有盡而意無窮」的方法,即通過形象來表達情思,方可具有神韻,達到最高境界。
一、嚴羽《滄浪詩話?詩辨》中所說詩有別才非書、別趣非理,多讀窮理,以極其至,是以禪喻詩。這裏認為其「別才」是「宿世漸熏而今生頓見之解悟」,宿世,是佛家語,指前世;漸熏,猶言天才遺傳。這裏說的「別才」是指天生具有的才能,比方有人具有天生的好桑子,這個好桑子是從遺傳得來的,這就是宿世漸熏而今生頓見。「讀書窮理,以極其至」,是經過後天的學習鍛煉來達到極高的境界。這兩者可以結合,有了好嗓子還要學習唱歌,可見詩的「解悟」,離不開悟后的修行,也就是多讀書的磨練。
⑨鈍根:指本性遲鈍。
⒇里爾克:十九、二十世紀德國詩人。
二、嚴羽又說:詩有神韻,如水月鏡象,「透澈玲瓏,不可湊泊」,「不涉理路,不落言詮」。又是以禪喻詩。他認為禪道在於妙悟,詩道亦在妙悟,即不藉助才學和議論,這實際上就是形象思維。詩不靠學術和議論得來,靠的是形象思維,所謂似隱如顯,如水月鏡象,朦朧可見,不可湊泊;禪理中有詩悟,即不即不離,如水月不能離月,水又不等同於月,恍惚迷離,無跡可求。這番以詩喻禪的道理,用今天的話來說,就是詩用形象思維,通過形象反映生活,形象與生活之間應當有一個距離,它既離不開生活,又不等同於生活。所以說嚴羽是以禪喻詩。
⒃《傳燈錄》:宋景德元年,吳沙門原道備錄釋迦以來之法語,三十卷。
「精熟《文選》」:見杜甫《宗武生日》詩。「讀書破萬卷」:見杜甫《奉贈韋左丞丈》詩。「脫胎換骨」:不易其意而選其語,謂之換骨法;窺入其意而形容之,謂之奪胎法。見釋惠洪《冷齋夜話》。
⒆馬拉梅:十九世紀法國詩人。文字瑜珈:通過文字使口與意符,意與身合,三者相交的佛教語。
九-九-藏-書者,有曰「脫胎換骨」者⑿。鈍吟真固哉高叟矣。其鄉後學王東漵《柳南續筆》卷三引錢圓沙語⒀:「詩文之作,未有不以學始之,以悟終之者」;以為可補滄浪之說,鈍吟並妙悟而詆之過矣云云。實則滄浪之意本如是,初不須補也。胡元瑞《詩藪》內編卷二謂⒁:「禪必深造而後能悟;詩雖悟后,仍須深造。」亦屬強生分別。禪與詩、所也,悟、能也。用心所在雖二,而心之作用則一。了悟以後,禪可不著言說,詩必托諸文字;然其為悟境,初無不同。且悟即「造」之至「深」;如須「深造」,尚非真悟。宜曰:
而了悟之後,禪與詩不同了,禪不必寫為文字,詩則必得以文字表達了悟到的東西,將隨時的感發寫出來,所以說禪與詩在悟境階段是相同的,釋家道明認為禪在了悟之後,如果尚須深造者,即不是真悟,因為禪家最緊要的就是悟,一悟盡悟,受用終生,胡應麟與道明的看法是一致的。但是,宗杲禪師至老有大悟十八次,小悟不計其數,可見也不是一悟盡悟。所以說不論是解悟、證悟、禪悟、詩悟、了悟都不是止境,都不是與書與學無關的。
五、嚴羽《答吳景仙書》說:以禪喻詩,是他自己閉門鑿破此片田地,自己實證實悟禪道與詩道均在妙悟者,非拾人唾涕得來,因而倍感親切。嚴羽所言「不涉理路,不落言詮」,與宋釋普濟撰《五燈會元》引谷隱所言相同,也就是瓦勒利論文所謂用文字來寫文字不傳的境界。然而,詩的入神之境界不盡在言中,但亦不能在言外,而禪的悟境則勿需語言文字表達,這就是詩悟與禪悟之不同。對比西方也有所謂文字瑜伽,即文字與禪義相應,也有說里爾克晚年作品與禪義相合,也有說法國新結構主義之評論者講文字為空相,能破一切事物描狀的無始無終,得以擺脫所有束縛而自由自在。可見不僅西方的象徵派觀點與嚴羽的以禪論詩相合。上述這些文論亦皆與佛相通。
⒁胡元瑞:明胡應麟字。撰有《詩藪》內編六卷,外編六卷,續編二卷,雜編六卷。
④指清代王士禛對嚴羽《read•99csw.com滄浪詩話》的誤解,將意在言外看作言中不必有意;將弦外之音看作弦上無音;將有話不說看作無話可說。
⑩《參同契》:此指唐衡山石頭山和尚希遷撰者,主要是在發明禪理。希遷稱石頭和尚,省稱石頭。
⑦《讀易筆記》:宋王炎撰,是其《雙溪類稿》中的一種。
⒄大慧杲:宋杭州經山之佛日禪師,名宗杲。大悟:指能破一切迷妄而開真知的廓然之悟。
⑤谷隱:青原七世,襄州智靜悟空大師。
(23)象徵派:近世西方文藝的一個流派,注重情調象徵化的表現,有時流於晦澀難解,猶如嚴羽的以禪論詩。
古人說詩,有曰:「不以詞害意」而須「以意逆志」者,有曰:「詩無達詁」者,有曰:「文外獨絕」者,有曰:「含不盡之意見於言外」者。不脫而亦不粘,與禪家之參活句,何嘗無相類處。參而悟入,則古人說詩又有曰:「其源出於某」者,有曰:
三、嚴羽又說:「言有盡而意無窮」,認為這是詩有神韻的一種高境界,即是通過形象來表達情思,不是靠議論可以達到,因此不必涉理路,只要把握言不說盡,意在言外的寫作方法,使其朦朧含蓄,便自具神韻。馮班在其《雜錄》卷五的《嚴氏糾繆》中,從儒家主張詩言志的立場出發,批駁嚴氏以禪喻詩或以詩喻禪的故弄玄虛,而強調詩是語言藝術,不能不涉理路,就是不懂詩可以通過形象來表達思理。至於馮氏所謂「禪家死句活句」云云,這裏認為禪句無所謂「死活」,而在於是否善於參禪,是否了悟。對於詩來說,自古以來大詩人的「入神」之作不少,但後人若死死去模仿,「生吞活剝」
⑥《周易略例》:三國魏經學家王弼撰,一卷。
(21)法國新結構主義:是本世紀六十年代在法國興起的一種分析文化現象的方式,這種方式起源於費?德?索緒爾分析語言的各種方法,以為文化也像語言一樣有結構,目的在於揭示相似性。
嚴滄浪《詩辨》曰:「詩有別才非書,別學非理,而非多讀書窮理,則不能極其至。」
(26)李光昭:清人,有《鐵樹堂詩抄》三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