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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第一節

第七章

第一節

在溫和的容貌、壯實的身軀、精瘦的大腿、猿猴那樣的耳朵和上嘴唇等方面,巴威爾·普寧醫生看起來很像鐵莫菲,當然後者得在三四十年後才會成為那副模樣。不過,父親那方面嘛,一縷稻草顏色的頭髮緩和了擴展的禿髮病;他戴一副已故契訶夫醫生所戴的那種系一條黑緞帶的黑邊夾鼻眼鏡;他說起話來有點結巴,跟他兒子後來說話的聲音大不相同。那位溫和的大夫用一個小精靈的鼓槌似的小工具,把我眼睛里那粒刺痛人的黑色微粒挑了出來,真是醫道如神,一下子就解除了痛苦!我不知道如今那粒小灰塵在哪兒呢?叫人不可思議而乏味的事實就read•99csw•com是它確實在哪兒存在著吶。
也許是因為我常去同學家的緣故,我見過其他中產階級人士住的公寓,因此便不知不覺在記憶里留下了普寧家那套房子大體上符合實際情況的樣兒。所以,我可以說它大致包括兩排房間,中間有一條長過道;一邊是候診室,醫生的辦公室,再往裡也許是餐廳和客廳;另一邊是兩三間卧室,一間教室,一間浴室,一間女僕房間和一間廚房。我正要拿著一小瓶眼藥水離開,我的家庭教師趁機向普寧大夫打聽一下眼疲勞會不會引起胃病,這當兒外面的前門一啟一關。普寧大夫敏捷地走進過道問了一聲,得到一聲很輕的回答,接著便跟他的兒子鐵莫菲一齊走回來。鐵莫菲是一個十三歲的gimnazist(古典中學的學生),穿著他那身學生制服——黑上衣,黑短褲,閃亮的黑腰帶(我進的是一家比較自由的學校,愛穿什麼上學都行)。九-九-藏-書
我就用自己那隻好眼睛隨著他的視線望過去。那位軍官正朝著那位夫人傴過身去。他說一嘴挺快的法國話,埋怨她前一天所做的或沒做的什麼事情。她便把自己一隻戴手套的手伸過去讓他親吻。他用嘴在手套的網眼上沾了一下——然後站起來走了,他患的不知什麼毛病也就霍然痊癒。
我確實記得他那小平頭,他那虛胖而蒼白的臉,他那對紅耳朵嗎?是的,一清二楚。我甚至還記得那位得意的爸爸說:「這孩子代數剛考個五加(A+)」,而他卻怎樣神不知鬼不覺地從他自豪的父親的手下擺脫出自己的肩膀。從過道盡頭飄來一股挺沖的洋白菜絲兒做的餡餅味兒,另外我通過教室那扇開啟的門可以看到裏面牆上有一張俄國地圖啦,一架子的書啦,一個填塞得鼓鼓的松鼠啦,還有一個用亞麻布做翅膀、橡皮筋做馬達的單翼飛機。我也有一架,一模一樣,不過比他那個要大一倍,是在比亞里茨買來的。您把螺旋槳旋轉一會兒,橡皮筋便朝反方向扭動,出現預示飛行範圍有限的、挺招人喜歡的密密的螺層。九*九*藏*書
我回憶跟鐵莫菲·普寧頭一次見面,是與一九一一年春季一個星期日我的左眼眯了一粒煤灰有關。
那是聖彼得堡一個寒冷、颳風的晴朗早晨,拉多加湖里最後一塊透明的冰已經被涅瓦河水沖向海灣,靛藍的波浪湧起,拍打湖堤的花崗岩,拖船和大型駁船系泊在碼頭,發出有節奏的吱吱嘎嘎和嚓嚓的響聲,另有幾艘停泊的汽艇,船上的桃花心木和黃銅在怯生生的陽光下閃閃發光。我正在試騎一輛漂亮的新英國自行車,這是父母送給我的十二歲生日禮,我在平滑的鑲木板人行道上,朝我們家那所坐落在莫爾斯卡婭大街上的玫瑰色石房騎去,由於嚴重違背了家庭教師的規定而心裏忐忑不安,可是這種心情遠不及一粒煤灰在刺痛我的眼角膜那麼嚴重。家裡那種用一小塊在涼茶里泡過的棉花冷敷和tri-k-nosu(朝鼻子方向揉)之類的治療方法,只是把事情搞得更糟;第二天早上我醒來時,那粒潛伏在我上眼皮裏面的小玩意兒就像是一塊多稜角的硬塊,我淚汪汪地眨眼,它就更往裡嵌。午後,我被帶到著名眼科專家巴威爾·普寧醫生那兒去治療了。read•99csw•comhttps://read.99csw.com
小孩敏感的腦子往往把一些蠢事永遠牢牢記住,其中有一樁就是我跟我的家庭教師坐在普寧醫生那間充滿陽光、奢華漂亮的候診室里那段時間里所發生的事。那兒的壁爐架上放著一個鍍金的台鍾,它的圓玻璃罩上映出一扇窗戶縮小了的藍影兒,兩隻蒼蠅一個勁兒圍著那盞死氣沉沉的枝形吊燈慢慢畫四方框框。一位太太,戴一頂裝飾著羽毛的帽子,和她那戴墨鏡的丈夫,默默地坐在長沙發上;後來又進來一位騎兵軍官,在窗前坐下來看一張報紙;接著那位丈夫走進普寧醫生的診室;我這時才注意到我的家庭教師臉上浮現出一種古里古怪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