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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第三節

第七章

第三節

幾天之後,她把詩寄來了;她的作品是那些流亡的蹩腳女詩人模仿阿赫瑪托娃詩作的玩意兒:無精打採的抒情短詩,給人的印象好像那些詩是在或多或少踮著腳尖走出抑抑揚格的四音步,然後沉悶地長嘆一聲,頗為吃力地坐下來似的:
後來在革命和內戰的歲月里,我不大可能有機會想起普寧醫生和他的兒子。我如果重新構成先前的某些印象,也只局限於腦中偶爾閃現的念頭罷了,在二十年代初期一個四月里的夜晚,我在巴黎一家咖啡館里忽然發現自己在跟金棕色鬍子、孩兒眼的鐵莫菲·普寧握手,那當兒他已經是一位寫了好幾篇論俄羅斯文化的卓越論文的年輕而博學的作者了。當時流亡的俄國作家和藝術家時興舉辦朗誦會或者演講會,散會後習慣聚集在三噴泉咖啡館里;在這樣一個場合,我的嗓子還因讀講稿而沙啞著吶,我不僅跟普寧提起我們過去相會的情景,而且還炫耀我那不尋常的記憶力來逗他和周圍其他的人樂。可他卻一概否認。他說他還依稀記得我那位老姨婆,但是壓根兒就沒見過我。他說他的代數分數一向很差,不管怎麼說,他爹從來沒在病人面前誇耀過他;他說他在那出Zabava(《調情》)的戲里,只扮演了克麗斯廷的父親那個角色。他一再強調我倆壓根兒就九九藏書沒見過面。兩人之間小小的爭執成了一場並非惡意的玩笑,大家都笑了;我發覺他那麼固執地否認自己的往事,就轉了話題,不再過分牽扯到私人的事。
我把這首俄文詩音譯過來,填上了重音音節,而且一般理解都把u念成短「oo」音,i像個短「ee」,zh像法語里的「j」。skazal-glaza這樣的不規則韻腳被認為很雅緻。也注意到其中的色情潛流和cour d'amour的涵義。譯成散文大致為:「除了我的眼睛之外,我沒有什麼珠寶,可我有一朵玫瑰比我紅潤的嘴唇還要柔軟。於是一個沉靜的青年說:『世間沒有什麼比你的心更柔軟了。』我便低下我的視線……」
那次意外之後,我有兩個星期沒見到她,可是正當我要去瑞士和德國的前夕,她在我住的那條街盡頭的小花園裡把我攔住了,她身穿一件漂亮的新衣裳,顏色像巴黎天空那樣的鴿子灰,看上去又苗條又古怪,頭戴一頂真夠迷人的新帽子,頂端還插著一根藍鳥羽毛,她交給我一張摺疊好的信紙。「我想徵求您最後一次忠告,」麗莎用法國人稱之為「失真」的聲調read.99csw•com說,「這是我收到的一封求婚信。我等到今天半夜,如果那時還沒有得到您的迴音,我就接受下來。」她叫了一輛出租汽車便走了。
No est' róza eshchó nezhnéy
Net u menyá nikakíh,
I yúnosha tíhiy skazál:
沒一會兒工夫,我漸漸發現有一個身穿黑綢衫、棕色頭髮上扎了一條金色帶子的、挺漂亮的姑娘成為我講話的主要聽眾了。她站在我面前,用左手掌托著右胳膊肘兒,像吉卜賽人那樣用右手的拇指和食指捏著一根煙捲,煙霧裊裊上升,熏得她半閉著那雙明亮的藍眼睛。她是麗莎·包果列波夫,一個醫學院學生,也寫寫詩。她問我她可不可以寄些詩給我,由我來評定一下。稍後在那個晚會上,我發現她緊坐在一個汗毛多得叫人噁心的青年作曲家伊萬·納哥依的身旁;兩人以auf Bruderschaft的方式飲酒,那就是他倆把肘臂環繞在一起喝;隔開幾把九九藏書椅子那邊坐著一位很有天資的精神病學家、麗莎最近的情人巴拉甘大夫,用他那杏仁形的黑眼睛沉默而失望地注視著她。
可憐的麗莎!她當然有她愛好藝術的時刻,例如她會在五月的一個夜晚,站在一條骯髒的街道上藉著街燈的光,著迷地欣賞——不,崇拜——一堵濕漉漉的黑牆上貼著的一張舊招貼畫的五顏六色的殘餘,以及街燈旁邊低垂的椴樹半透明的綠葉,不過她是這樣一種女人:把健康的美貌和歇斯底里的邋遢,詩意的激|情同非常實際而庸俗的想法,壞透了的脾氣和感傷的情緒,消沉的順服和一種任意支使人的旺盛能力混合在一起。在濫用感情的結果下,在一連串事件的過程中,敘述也不會引起大家的興趣,反正麗莎吞服了一大把安眠藥片。她昏昏沉沉失去知覺時,碰翻了一瓶開著蓋的、她平時用來寫詩的深紅色墨水,鮮艷的細流流出了她的房門,讓克麗絲和盧及時發現了,她那條命被救了回來。
「我長得並不漂亮,我這個人枯燥無味,也沒有天賦。我甚至也不闊綽。但是,麗絲,我把我所有的一切都獻給您,直到我的最後一個白血球,直到我的最後一滴眼淚,樣樣都獻給您。請相信我,這比任何一位天才所能提供給您的都要多,因為天才需要給自己保留許多,從而不能像我九_九_藏_書這樣把他的全部都獻給您。我也許不會獲得幸福,但是我深信自己將盡一切力量使您獲得幸福。我希望您寫詩,我希望您繼續研究您的精神治療法——這一方面我懂得不多,而且懷疑我懂得的那一部分的效用。順便另郵附上我的朋友沙多教授在布拉格出版的一本小冊子,其中精彩地反駁了您那位哈爾普博士認為出生對嬰兒來說是一種自殺行動的理論。我斗膽地在沙多這篇傑出的論文第四十八頁上改正了一個明顯排錯的字。我等待您的」(接下去大概是「決定」這個詞,底下的信紙和簽名都讓麗莎裁掉了)。
I yá opustíla glazá……
我寫信告訴麗莎說她的詩寫得不好,應當停止寫作。後來沒過多久,我又在另外一家咖啡館看到她興緻勃勃、滿面笑容,同十來個俄國青年詩人圍坐在一張長桌子周圍。她帶著一股譏誚和神秘的固執勁兒,用她那藍寶石的目光老盯著我瞧。我們倆交談起來。我提出讓我在一個僻靜的地方再看看她那些詩。她同意了。結果我告訴她那些詩比我頭一次看的時候還要糟。她住在一個破敗的小旅館最便宜的房間里,沒有洗澡間,鄰居是兩個嘁嘁喳喳的年輕英國人。
「我害怕您會為我的坦率直言而感到痛苦,我親愛的麗絲」(寫信人雖然用的是俄文,卻通篇用法國方式稱呼她的名字,我猜想要麼是為了避免使用太熟悉的「麗莎」,要麼是為了避免使用太正式的「伊麗莎維塔·英諾肯蒂耶芙娜」)。「對一個敏感的(chutkiy)人來說,看到另一個人處於一種困境,一向是件很痛苦的事。而我就是絕對處於一種困境。九-九-藏-書
Rózovïh gúb moíh.
Samotsvétov króme ochéy
「Vashe sérdtse vsegó nezhnéy……」
這封信碰巧留在我的一些文件里。內容如下:
「您,麗絲,受到一群詩人、科學家、藝術家、花|花|公|子的包圍。據說,那位去年給您畫像的著名畫家,如今在馬薩諸塞州荒野酗酒無度(govoryat, spilsya)。另有許多其他謠傳。所以我在這裏敢於給您寫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