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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里巴爾迪讓比我們稍大一點的四五年級的孩子在澤弗奈亞大街和布哈拉居住區的各個哈迦納哨所之間傳遞信息。媽媽懇求我「表現出一種真正的成熟,不要搞這種孩子氣的遊戲」,但是我不能按照她的意願行事。我特別擅長收集瓶子,僅僅一個星期我就想方設法收集到了一百四十六隻空瓶子,用盒子和口袋裝起來拿到了總部。加里巴爾迪本人拍拍我的後背,斜眼瞟了我一眼。他邊透過敞開的襯衣抓前胸的汗毛,邊對我說:「幹得非常漂亮。也許我們有朝一日還會聽到你的消息。」我在這裏如實記下他說的話,字字句句。五十二年過去了,我至今仍然沒有忘卻。
就在那一天,我那位近視眼的父親到澤弗奈亞那條窄衚衕里的民族衛士總部要求入伍。他得承認自己以前的從軍經歷極其有限,只給伊爾貢編輯一些非法的英文標語(「背信棄義的阿爾比恩人可恥!」「打倒納粹英國人的鎮壓!」等等)。
我睏乏地伸手摸他的臉龐,就在他高高的額頭下,我的手指沒有摸到眼鏡,而是突然摸到了淚水。有生以來,無論在那個夜晚之前,還是之後,即使在我媽媽死去時,我也沒有看到爸爸哭過。實際上那天夜裡我也沒有看見他哭,屋裡太黑了,只有我的左手看見他哭了。
廣播里爆發出吼聲,成功湖大廳的走廊一片聲浪,吞沒了他的聲音,叫喊,懷疑,目瞪口呆,約莫過了兩三秒鐘,耶路撒冷北部凱里姆亞伯拉罕區邊緣我們這條遙遠的街道上也一下子爆發出吼聲,那叫喊令人膽寒,劃破黑暗、房屋與樹木,穿透大地,那不是歡樂的叫喊,一點不像觀眾們在運動場上的叫喊,不像激動狂歡的人群發出的叫喊,也許更像困惑與驚恐中的尖叫,一陣災難性的叫喊,那叫喊可以撼動山石,讓你血液凝固,彷彿已在這裏死去的死者和正在死去之人瞬間擁有了叫喊的窗口。隨即,代替驚恐尖叫的是歡樂的怒吼,沙啞的哭喊聲響成一團,「猶太民族活下去了」,有人試圖唱起《希望之歌》,女人們邊尖叫邊拍手,「在這裡在我們先祖摯愛的土地上」,整個人群宛如攪拌機里捲起的水泥開始緩緩地轉圈,不再有任何禁忌。我穿上長褲,但沒顧上穿襯衫或毛衣,奪門而出,某位鄰居或者陌生人把我抱起,免得讓人踩在腳下,我被從這個人手中傳到那個人手中,最後在家門口不遠處騎到父親的肩頭。父親和母親相擁著站在那裡,像兩個在森林中迷路的孩子,無論以前還是之後我從來沒有見他們這樣,我在他們共同的懷抱里停留片刻,接著又回到了父親的肩頭,我那位溫文爾雅彬彬有禮的父親站在那裡聲嘶力竭地叫喊,不是叫喊語詞、文字遊戲或猶太復國主義口號,甚至也不是歡樂的叫喊,而是沒有任何藻飾的長聲叫喊,好像那時還沒有發明文字。
但是,其他人現在已經開始歌唱,大家都在歌唱。我父親不會唱歌,不會流行歌曲的歌詞,可他沒有止住,而是繼續他那發自肺腑的長聲呼喊:啊——啊——啊——哈——哈——哈!喊得喘不上氣來時,他像溺水之人吸一口氣,繼續呼喊,這個想成為名教授,配得上名教授身份的人,現在只是一個勁兒地呼喊啊——啊——啊——哈——哈——哈。我吃驚地看到母親用手撫摩他那潮濕的頭、頸背,接著我感覺她的手也在摸我的腦袋和脖子,因為我不知不覺也一直在幫父親叫喊,媽媽的手一遍又一遍地撫摩我們,也許是在撫慰我們,也許不是,也許她從內心深處也想和他還有我一起叫喊,此次,我可憐的媽媽試圖與整條大街、整個住宅區、整個國家一道叫喊——不,絕對不是整座城市,只是猶太人居住區,因為謝赫賈拉、卡塔蒙、巴卡阿和塔里比耶那天晚上一定聽到了我們的聲音,正沉浸在一片沉寂中,那沉寂也許酷似表決結果宣布之前猶太居住區的可怕沉寂。在謝赫賈拉的希爾瓦尼住宅,在塔里比耶的阿愛莎家裡,還有服裝店那個人,那個滿懷同情的雙眼下有兩個大眼袋的受人愛戴的人的家裡,今夜沒有慶祝活動。他們一定聽見了從猶太人居住https://read.99csw.com的大街小巷傳來欣喜若狂的叫喊,他們也許會站在窗前,觀看使夜空濛受損傷的星星點點的快樂焰火,默默地噘起嘴唇。就連鸚鵡也默不作聲。花園池塘的噴泉默默無語。然而,卡塔蒙、塔里比耶,還有巴卡阿尚未得知,尚不能得知,再過五個月,它們會空空蕩蕩、完好無損地淪于猶太人之手,那些粉石砌成的穹頂房屋,還有那些飛檐交錯、拱門林立的別墅里,會有新居民進駐。
接著,又傳來那個深沉並略帶嘶啞的聲音,令空氣顫抖,那粗獷冷峻又充滿激動的聲音總結:三十三票贊成,十三票反對,十票棄權,一個國家未參加投票。決議通過。
而英國人仍然繼續維繫其統治,把力量主要用在幫助阿拉伯人作戰上,並束縛猶太人的手腳,猶太人的耶路撒冷逐漸和整個國家隔絕開來。它通往特拉維夫的唯一一條公路也遭到阿拉伯人的封鎖,護航員只能不定期地將食品和必需品從沿海運往耶路撒冷,付出了沉重代價。1947年12月末,耶路撒冷猶太人居住區實際上陷於圍困。伊拉克正規軍得到英國管理部門的允許,控制了洛什哈阿因的抽水站,炸掉抽水裝置,猶太人在耶路撒冷的居住區除水井和水庫外,再無別的水源。孤零零的猶太區,如老城城牆內的猶太人居住區,葉門莫西、梅庫爾哈伊姆和拉馬特拉海爾由於與城裡的其他猶太我住區隔斷了聯繫,因此陷於重重圍困中。猶太人成立了一個「緊急委員會」,監管食品配給和每隔兩三天在炮火間隙中沿街按照人頭分發飲水的車輛。麵包、蔬菜、糖、牛奶、雞蛋和其他食品實行嚴格的配給制,按照食品券分配給各家各戶,這些生活用品發光后,偶爾分給我們一些劣質奶粉、麵包干以及味道怪怪的雞蛋粉。醫藥用品幾乎用光,傷員做手術時有時不打麻藥。電力供應陷於癱瘓,因為幾乎不可能弄到煤油,所以我們一連幾個月生活在黑暗中,或者使用蠟燭。
接著,他向我說起了悄悄話,一次也沒有叫我殿下或者閣下,告訴我有些小流氓在敖德薩向他和哥哥大衛所做的一切,非猶太男孩子在維爾納的波蘭學校向他做了什麼,一些女孩子也參与其中,第二天,他的父親亞歷山大爺爺來學校告狀,壞蛋們拒絕歸還撕破的褲子,而是攻擊他的父親、我的爺爺,竟然當著他的面,強行把爺爺按倒在鋪路石上,在操場中央也把他的褲子扒了下來,女孩子們縱聲大笑,開下流的玩笑,說猶太人都是如此這般,而老師們在旁邊瞧著,一言不發,也許他們也在嘲笑呢。
在遭圍困的那幾個月,媽媽、爸爸和我躺在走廊一頭的床墊上,整個夜晚,人們魚貫而行,艱難地從我們身上跋涉過去,上廁所,廁所臭氣熏天,因為沒水沖洗,因為窗口被沙袋堵住。每隔幾分鐘就會發射一枚炮彈,整座山都在顫抖,石頭砌成的房屋也在顫抖。有時,房子里有人做噩夢,令人毛骨悚然的叫喊會把我驚醒。
就像一場可怕的夢,人影綽綽,大家站在一起,站在昏黃的街燈旁,陽台上,路上,猶如眾多的幽靈。數百人一聲不吭,鄰居,認識的和不認識的,有的穿著睡衣,有的穿著西裝外套打著領帶,還有幾個人頭戴帽子,有些女人頭上什麼也沒戴,有些女人身穿晨衣,頭上包著頭巾,有些人的肩膀上馱著睡眼惺忪的小孩,我注意到,在人群邊上,偶爾有個老太太坐在凳子上,或是有個被人連同椅子搬到大街上的老頭。
後半夜,投票即將結束,我從睡眠中醒來。我的床就在窗下,窗外便是大街,於是我跪起身,透過百葉板向外窺探,周身顫抖。
在真正投票那一刻之前,結果難以預見。壓力和誘惑、威脅與陰謀甚至行賄等手段,使三四個拉美和遠東小國關鍵性的幾票搖擺不定。智利政府,一向擁護分治,但屈從於阿拉伯世界的壓力,通知其在聯合國的代表投反對票。海地宣布準備投反對票。希臘代表團打算棄權,而且在最後一刻決定支持阿拉伯的地位。菲律賓代表拒絕表態。巴拉圭猶豫不決,巴拉圭九_九_藏_書駐聯合國代表塞薩爾·阿科斯塔博士抱怨未從自己的政府得到明確指令。泰國發生了軍事政變,新政府召回其代表團,新代表團尚未派出。利比亞答應支持提議。海地在美國的壓力下,改變初衷,決定投棄權票。與此同時,在阿摩司大街,在奧斯特的雜貨店,或者在報刊經售人和文具商卡里克的店裡,他們說,一個相貌英俊的阿拉伯外交官對某小國的女代表施美人計,設法讓她投反對分治計劃的票,儘管她的政府已經向猶太人做出支持的承諾。「但是立刻,」克洛德尼印刷廠的戶主克洛德尼先生咯咯笑了起來,「他們派一個機智的猶太人向神魂顛倒的女外交官的丈夫披露實情,又派一個機智的猶太姑娘向那位外交官唐璜的太太告發,萬一沒有達到目的,他們還安排了……」(這時談話轉為意第緒語,因此我不會聽懂。)
媽媽說:
父親有天吃晚飯時解釋說,11月29日即將在紐約附近成功湖召開的聯合國大會上,要求至少達到三分之二的多數投票,才有可能採納聯合國巴勒斯坦問題特別委員會在報告中的提議,在英國託管區的土地上建立兩個國家,一個猶太國家和一個阿拉伯國家。穆斯林同盟以及英國人會千方百計設法阻撓出現這樣一個大多數。他們想把整個領土變成英國統治下的一個阿拉伯國家,就像埃及、外約旦和伊拉克等其他阿拉伯國家一樣,實際上處於英國的保護之下。另一方面,杜魯門總統與自己的國務院大相徑庭,為使人們接受分治協議而努力。
在那個可怕的寧靜夜晚,整個人群彷彿化作石頭,他們彷彿不是真人,而是映在閃爍不定的黑暗幕布上的黑色剪影,宛如死者站在那裡,聽不到一個字,聽不到一聲咳嗽,聽不到一聲腳步,聽不到蚊蟲嗡嗡的叫聲,只有音量開到最大嘟嘟作響的收音機里傳來美國播音員那深沉粗獷的聲音,令夜晚的空氣顫抖。也許那是聯合國大會主席、巴西外長奧斯瓦爾多·阿拉尼亞先生的聲音。他按照英語字母表順序一個接一個讀出名單上的最後幾個國家名,這些國家的代表立刻作答。大不列顛及北愛爾蘭聯合王國:棄權。蘇維埃社會主義共和國聯盟:同意。烏拉圭:同意。委內瑞拉:同意。葉門:反對。南斯拉夫:棄權。
夜已然很深,從來也沒允許這個孩子這麼晚睡覺,也許三四點鐘,我在黑暗中和衣鑽進毯子里。過了一會兒,父親伸手在黑暗中掀開我的毯子,不是因為我穿衣服睡覺而生氣,而是鑽進毯子里,在我身邊躺下。他也沒脫衣服,因為剛才在人群中擠來擠去,衣服已為汗水濕透,和我的衣服一樣(我們有一條鐵的紀律:不管什麼原因,你永遠不能穿著外出時穿的衣服鑽進被窩)。我父親在我身邊躺了一會兒,什麼話也沒有說,而通常情況下他討厭沉默,會忙不迭地把沉寂打破。但是這一次,他沒有觸摸我們之間的沉寂,而是分享沉寂,只是用手輕輕撫摩我的腦袋。彷彿在黑暗中,爸爸已經變成了媽媽。
「成功湖的名字,」父親說,「在比阿里克詩歌中象徵著我們民族的命運,是淚海的反義詞。殿下,」他接著說,「准許你參加此次活動,因為它符合你的身份:既是一個虔誠的看報人,又是我們的政治和軍事評論家。」
衝突發生的第一個星期,約二十名猶太人遇害。到第二個星期末,整個國家有二百多名猶太人和阿拉伯人身亡。從1947年12月初到1948年3月,阿拉伯武裝擁有主動權,耶路撒冷和其他地方的猶太人只得通過牢固防禦才能放下心來,因為英國人摧垮了哈迦納所要發動的反擊,抓捕哈迦納成員並沒收其武器。當地半正規的阿拉伯武裝、阿拉伯鄰國來的數百名武裝志願者,還有投向阿拉伯方面並與之並肩作戰的約兩百名英國士兵,封鎖了公路,把猶太人的勢力範圍縮小到圍困起來的一塊塊馬賽克似的定居點,或者是一片片定居點,那裡只有通過護航才能保障食品、燃料和軍火供應。
我們地區的學校從1947年12月中旬就停課了。一天早晨,我們這些在塔赫凱九_九_藏_書莫尼和教育之家讀書的三四年級的孩子被叫到馬拉哈伊大街的一座空住宅里集合。一個小夥子,臉曬得黝黑、隨意穿一套土黃色便裝、叼著煙捲,我們只在介紹時得知他代號為加里巴爾迪,向我們發表了大約二十分鐘的訓話。他語氣嚴肅,非常實在,我們以前只從成人的談話中見識過。加里巴爾迪交給我們一個任務:在院子和儲藏貨物的棚子里尋找空口袋(「我們在口袋裡裝上沙子」)和瓶子(「有人知道怎樣把雞尾酒灌進去,讓我們的敵人美美享受一番」)。
據說,星期六早晨會在一個叫成功湖的地方舉行聯合國大會,決定我們的命運。「生存還是毀滅。」阿布拉姆斯基先生說。托西雅·克洛赫瑪爾太太從丈夫的娃娃醫院里拿來了縫紉機的接線板,使倫伯格夫婦能把他們家那台笨重的黑收音機搬出來放在陽台上。(那是阿摩司大街上唯一一台收音機,如果不是整個凱里姆亞伯拉罕地區唯一一台的話。)他們把音量調到最高,我們都聚集在倫伯格家裡,院子里,大街上,樓上的陽台上,陽台對面,因此整個大街都會親耳聽到真正的廣播,得知裁定,得知我們未來的命運(「倘若這個星期六之後仍有未來的話」)。
聲音戛然而止,一陣幽冥之中的寧靜突然降臨,令整個場面凝固,一陣可怕而令人恐懼的寧靜,幾百人屏住呼吸時的寧靜,從出生到那時,從那個夜晚到現在,我從未感受過這樣的寧靜。
但是,星期六早晨我們才知道那次至關重要的會議下午在成功湖召開,由於紐約和耶路撒冷存在時差,所以這裏要等到晚上才開始,或許因為耶路撒冷也是如此一個偏僻的地方,離大世界這麼遙遠,相隔萬水千山,那天晚上發生在那裡的一切,只是隱約傳到我們這裏,一向在經歷了延宕之後。投票結果傳到耶路撒冷,要等到很晚,可能將近半夜,這時孩子已經在被窩裡躺了一個小時,因為第二天早晨要去上學。
但是,在1947年11月29日,我們在那裡流連忘返,我騎在他肩上,四周是一圈圈跳舞歡躍的人流,當時父親對我說,孩子,你看,你好好看看,孩子,記住這一切,因為你將至死不會忘記這個夜晚,在我們離開人世后,你會向你的兒女,你的孫兒孫女,你的重孫輩兒講述這個夜晚。他說此話時,彷彿不是在要求我做什麼,而是他自己知道我會做,並把他的所知用釘子敲實。
幾個小時后,七點鐘,也許所有的鄰居們依然沉浸在睡夢中,在謝赫賈拉地區,子彈射向一輛從城市中心開往守望山哈達薩醫院的猶太人救護車。阿拉伯人在整個國家向猶太人發起襲擊,在公路上襲擊猶太人乘坐的公共汽車,打死打傷乘客,用輕型武器和機關槍襲擊城市外圍和偏遠的定居點。賈馬爾·侯賽尼率領的阿拉伯高級委員會宣布總罷工令,把成群結隊的人們送上街頭和清真寺,宗教領袖在那裡號召針對猶太人發動聖戰。兩天以後,幾百名攜帶武器的阿拉伯人走出老城,唱起渴飲鮮血的歌,背誦《古蘭經》韻文,發出「刀劈猶太人」的吼聲,一齊向空中射擊。英國警察一路上跟著他們,英國裝甲巡邏車,據報道,引導他們衝進馬米拉路東頭的猶太人購物中心,在整個地區搶劫、放火。共燒毀四十家商店。英國士兵和警察在瑪麗公主街設置路障,阻止哈迦納防禦武裝前來幫助困在購物中心的猶太人,甚至沒收他們的武器,並抓了其中十六人。第二天,准軍事武裝組織伊爾貢展開報復,燒毀了阿拉伯人的萊克司影院。
我們還學著到荒地或廢棄的院子里採集野生錦葵,其阿拉伯名字叫作「苦巴采」。這種野生錦葵可以在某種程度上緩解可怕的飢餓。媽媽把野生錦葵煮過,或者炒過,用它做各種丸子或者醬泥,這東西看上去像綠油油的菠菜,但是更為難吃。我們也輪流值勤,白天每小時九九藏書都有兩個小孩放哨,從俄巴底亞大街選個合適的屋頂,觀察施納勒軍營英國軍團的動靜,其中一個孩子時不時跑到馬拉哈伊大街的作戰指揮室,向加里巴爾迪或他的一個副官稟報英國兵在做什麼,有沒有準備離開的跡象。
一天上午,米尤多夫尼克外出,晚上沒有回來,第二天還是沒有回來,於是他的太太去市裡的停屍房仔細尋找,回來時很高興,疑慮全消,因為沒有在死人堆里找到她的丈夫。
媽媽爸爸迅速說了幾句話,用波蘭語和俄語進行簡短交流,最後媽媽說:「你今天晚上最好像平時一樣睡覺,但是我們坐在外面籬笆牆邊,聽倫伯格先生家陽台上放的廣播,倘若結果是肯定的,即便已經半夜,我們也會把你叫醒,讓你知道。我們保證。」
米尤多夫尼克夫婦的兒子格里沙在什麼地方與帕爾馬赫共同作戰,二人從第一線的貝特以色列地區的家裡逃出來,在我們的小房子里落腳,與其他幾家人一起擠在戰前我住的那個小房間里。我對米尤多夫尼克先生深懷敬畏,因為我知道,我們大家在塔赫凱莫尼用的署名馬提特雅胡·米尤多夫尼克的那本綠皮書《三年級算術》就是他寫的。
我們那擁擠不堪、像地下室的住房變成樓上居民們的炮彈掩體,認為它在轟炸和槍擊時比較安全。我們取下所有的窗玻璃,用沙袋把窗子堵住。從1948年3月到第二年8月或9月,我們日夜住在山洞般從不見天日的黑暗裡。在這沉沉黑暗和無法擺脫的污濁空氣中,每隔一段時間,就有二十或二十五個人來和我們住在一起,包括鄰居、素不相識者、熟人,以及從第一線居住區里來的難民,他們就睡在床墊或者草墊子上。他們當中有兩個老態龍鍾的女人,終日坐在走廊的地板上,神情木然,有個瘋瘋癲癲的老頭自稱先知耶利米,動不動就悲悼耶路撒冷的毀滅,向我們大家預言阿拉伯人在拉馬拉附近有毒氣室,「他們在那裡已開始每天毒死兩千一百個猶太人了」,還有亞歷山大爺爺和施羅密特奶奶,還有亞歷山大爺爺的鰥夫兄長(琪波拉伯母1946年去世),約瑟夫伯伯本人——克勞斯納教授——同他的弟妹哈婭·愛里茨迪克——這兩個人幾乎是在最後一刻才設法從已被包圍與外界隔斷聯繫的塔拉皮尤特逃脫,來和我們一起避難。現在他們和衣躺在小廚房的地板上,那裡如今被視為房子里最為安靜的地方,他們也沒脫鞋,時睡時醒——因黑暗之故,難以辨別夜與晝。(據說,阿格農先生也攜夫人離開塔拉皮尤特,與熱哈維亞的朋友們住在一起。)
「是啊,但是加件毛衣,外面冷。」
但是一刻鐘過後,這個費勁找樂的父親突然神情嚴峻,自己去了停屍房,在那裡,根據自己借給米尤多夫尼克先生的那雙襪子,設法辨認出那具已被炮彈炸爛的屍體。大概因為屍體已經面目全非,米尤多夫尼克太太沒認出來。
又過了一天,米尤多夫尼克還是沒有回來,父親像往常一樣想打破沉默或者是驅除不快,開始打趣。他宣布,我們親愛的馬提特顯然發現某位穿卡其布裙的具有戰鬥美,現在正和她並肩作戰呢(他拙劣地試圖使用雙關語)。
3月11日,美國總領事那輛誰都認識的轎車由領事的阿拉伯司機駕駛,開進猶太人代辦處大樓前的院子,猶太人在耶路撒冷和整個國家的組織機構都在那裡辦公。部分大樓在爆炸中被炸毀,幾十人喪命或受傷。在3月的第三個星期,從沿海地區護送生活必需品的努力沒有成功,圍困更加嚴重,整座城市處於飢餓邊緣,嚴重缺水,並有爆發瘟疫的危險。
依然置身於一片黑暗,他的手依然在我頭髮里亂摸(因為他不習慣撫摩我),我父親在1947年11月30日凌晨時分在我的被窩裡告訴我:「壞蛋們有朝一日也會在read•99csw.com大街上或者學校里跟你找碴兒。也許他們會對你做一模一樣的事情,因為你有點像我。但從現在開始,從我們擁有自己的國家開始,你永遠不會只因為是猶太人,因為猶太人如此這般而受人欺侮。不會。永遠不會。從今天晚上開始,這樣的事情在此結束。永遠結束了。」
斯大林的蘇維埃共和國聯盟出人意料,與美國一道支持建立與阿拉伯國家共存的猶太國家。他也許預見到,同意分治的表決將導致這個地區多年處在流血衝突中,使得蘇聯能夠在英國控制的中東地區,在靠近石油產地和蘇伊士運河的地方贏得一個立足點。強權國家一肚子花花腸子,顯然穿插著宗教野心,羅馬教廷希望在耶路撒冷擁有決定性的影響力,按照分治計劃,耶路撒冷既不屬於猶太人,也不屬於穆斯林,而是由國際管轄。出於良知而做的考慮和同情與自私自利和犬儒主義想法相互交織,幾個歐洲政府正在尋求某種方式,為三分之一猶太人死於德國劊子手的魔爪,為猶太人世世代代遭受迫害而做出補償。然而,又是同樣的政府,不願反對把成千上萬貧困潦倒無家可歸的東歐猶太人,那些自德國戰敗后一直在難民營里備受煎熬的猶太人,輸送到遠離他們自己的領土,實際上遠離歐洲的地方。
2月1日,一輛轎車在猶太人辦的英文報《巴勒斯坦郵報》大樓外面爆炸,整座大樓毀了。懷疑是支持阿拉伯人的英國警察所為。2月10日,半正規的阿拉伯武裝向葉門莫西區發動大規模攻擊,被那裡的防禦者擊退。2月22日星期天上午十點半,一個自稱「英國法西斯軍團」的組織在耶路撒冷的心臟本-耶胡達大街引爆三輛裝滿炸藥的貨車。六層高的樓房被炸成一片瓦礫,大部分街道變成廢墟。五十二名猶太人在家中遇難,約一百五十人受傷。
後來,猶太人在阿摩司大街,在整個凱里姆亞伯拉罕,在所有的猶太人居住區,起舞,啜泣。人們舉著旗子,布條上寫著標語,汽車喇叭鳴起,「高舉錫安山旗幟」,「在這裡在我們先祖摯愛的土地上」,所有的猶太會堂里都傳來羊角號聲,《托拉》古卷從約櫃中拿了出來,跳舞的人們追隨著它,「上帝會重建加利利」,「過來觀瞧/今天多偉大的日子」,後來,凌晨時分,奧斯特先生突然把自己的商店打開,澤弗奈亞大街、蓋烏拉大街、錢塞勒大街、雅法路、喬治王街上所有的售貨亭全部打開,整個城市裡的酒吧全部打開,分發軟飲料、甜點,甚至酒精類飲品,直至迎來第一道晨光,一瓶瓶果汁、啤酒和葡萄酒從這個人手上傳到那個人手上,從這個人嘴邊傳到那個人嘴邊,素不相識的人們在大街上含淚擁吻,驚恐萬狀的英國警察也被拖進跳舞者的行列,被一罐罐啤酒和軟飲料灌得溫和起來,欣喜若狂的狂歡者爬上英國人的裝甲車,揮動著國家的旗幟,國家雖然尚未建立,然而在成功湖畔,已經決定它有建立的權利。它將在一百六十七個日日夜夜之後,在1948年5月14日建立起來,但是正在跳舞、狂歡、縱飲並在快樂中哭泣的每一百個男女老幼中就有一人,那天夜裡擁上大街的激動萬分的人們中有整整百分之一,會死於實施成功湖特別大會決定后的七小時內阿拉伯人發動的戰爭中——英國人離開后,阿拉伯人得到阿拉伯聯盟正規軍事力量的幫助,一隊隊步兵團、裝甲部隊、炮兵,一架架戰鬥機和轟炸機從南、東、北三方前來助戰,五個阿拉伯國家的正規軍前來進犯,打算把一個新國家在宣布建立一兩天內就消滅掉。
約瑟夫伯伯用他那略帶哭腔的尖厲聲音,為不得不留在塔拉皮尤特的圖書館及其寶貴手稿的厄運痛惜,天曉得能否再看見它們。至於哈婭·愛里茨迪克,她唯一的兒子阿瑞爾已經從戎,為保衛塔拉皮尤特而戰,很長時間,我們不知他是死是活,有沒有負傷或被關進監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