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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數小時之後我又回來了。正在施行「宵禁」(他們在尋找殺害勃納多特的兇手)。每個路口都有警察阻擋……他們要我在「宵禁」時出門的通行證。他,我死去的兒子,就是我的通行證。警察讓我走進太平間。我隨身抱了一個墊子。我把石頭挪開,放在一邊,我不忍看見他那可愛而令人驚嘆的頭枕著一塊石頭。後來,他們又「回來」讓我離開。他們說我不該碰他。我沒聽他們的。我繼續擁抱他,親吻他,我的寶貝。他們威脅說要鎖門,把我和他,和我的全部生命關在一起。我想要的就是這個。接著,他們再三考慮,威脅說叫當兵的。我不怕他們……我再一次離開太平間。在離開之前擁抱並親吻了他。第二天早晨,我又來看他,我的孩子……我又一次擁抱他,親吻他。我又一次向上帝祈禱復讎,為我的孩子復讎,他們又一次把我趕了出來……我又一次回來時,我可愛的孩子,我的寶貝,被放進一口嚴嚴實實的棺材里,而我記住了他的臉,記住了他的一切。
環境越來越惡劣。外約旦軍團攻克了老城的猶太人居住區,用重兵切斷通往特拉維夫和沿海平原的公路,掌控了城中的阿拉伯人居住區,在耶路撒冷周圍的山岡上架設大炮,開始大規模轟炸,目的是要造成平民傷亡,摧毀其意志,使其屈服。國王阿卜杜拉,倫敦的門客,已經把自己視為耶路撒冷之王。軍團的炮台由英國炮兵軍官指揮。
傑爾塔·阿布拉姆斯基太太說:
許多年以後,我發現兒時認識的一個婦女傑爾塔·阿布拉姆斯基、雅考夫-大衛·阿布拉姆斯基的太太(二人都是我們家的常客)那些日子一直堅持記日記。我模模糊糊地記得,媽媽在轟炸時有時坐在走廊角落的地板上,把筆記本放在膝頭,筆記本下還墊著一本沒有打開的書,她在寫著什麼,全然不顧炮彈爆炸、迫擊炮轟鳴和機關槍掃射,對於終日住在我們黑暗、臭烘烘的「潛水艇」里的同住者之間的爭吵充耳不聞,在筆記本上寫著什麼,漠然對待先知耶利米充滿宿命色彩的叨咕、約瑟夫伯伯的哀嘆,以及一個老太太(她的啞巴女兒當著我們大家的面給她換掉濕尿布)宛如嬰兒般的刺耳哭喊。我永遠也不會知道母親在寫些什麼,我沒有拿到她的筆記本。也許她在自殺前將其全部焚燒了,連一張寫滿字的紙片都沒有給我留下。
護送隊中有兩輛救護車,三輛公共汽車,為預防狙擊,車窗玻璃上安裝著金屬板,還有幾輛裝載醫藥等必需品的貨車,還有兩輛小轎車。快到謝赫賈拉時,一個站在那裡的英國警官向護送隊發出信號,公路暢通無阻,安全如舊。在阿拉伯人居住區中央,差不多就在流亡中的巴勒斯坦阿拉伯人領袖、納粹支持者、大穆夫提阿明·阿里-侯賽尼的別墅腳下,離希爾瓦尼莊園大約有一百五十米,前面的車輛碾到一枚地雷,頓時手雷、燃燒瓶從公路兩旁瘋狂地扔向護航隊。火整整燒了一個上午。
烏龜吃東西時,我習慣於伸出一根小手指頭撫摩它,它的兩個鼻孔與耳朵眼兒如此相似,真是奇妙。當父親不在眼前時,我從心底里叫它咪|咪,而不叫阿卜杜拉-格爾順。
在民族衛士總部,他們很同情他的遭遇,迅速向他演示了把子彈放回彈盒是件多麼輕而易舉的事,但是他們不再給他配置武器或軍火。那天沒有,接下來的幾天也沒有,永遠沒有。他們發給他一隻手電筒,一隻口哨和一枚帶有「民族衛士」字樣的引人注目的袖章。父親回到家裡,喜不自勝。他向我解釋「民族衛士」的含義,來回照他的手電筒,嘟嘟吹著口哨,直到媽媽輕輕拍拍他的肩膀說,到此為止吧,阿里耶,求你了,啊?
我在傑爾塔·阿布拉姆斯基的日記中發現這樣的話:https://read•99csw•com
9月,耶路撒冷基本停火期間,我們在安息日上午又有了客人:爺爺和奶奶,阿布拉姆斯基夫婦,也許還有別人。他們在院子里喝茶,討論以色列軍隊的戰績,聯合國調解人、瑞典勃納多特伯爵提出的和平計劃極其危險,無疑是由英國人幕後操縱的陰謀,其目的是要置我們年輕的國家于死地。有人從特拉維夫帶來一枚新硬幣,又大又丑,那是剛剛鑄造的第一枚希伯來硬幣,人們激動地把它傳來傳去。那是一枚兩毛五普魯特的硬幣,上面畫著一串葡萄,父親說那是直接從第二聖殿時期的猶太錢幣上照搬過來的一套母題,葡萄上鐫刻著清晰的希伯來文字母:以色列。為保險起見,以色列這幾個字不光用希伯來文寫成,還有英文和阿拉伯文。
沒有戰鬥。三點鐘,兩輛公共汽車起火,幾乎所有乘客,多數已經負傷,要麼已經奄奄一息,活活葬身火海。
可父親沒有被嚇倒,他試圖用魔法把子彈放進彈盒,用充滿激|情的聲音沖它們背詩,他給它們選擇了波蘭愛國主義詩歌,奧維德、普希金、萊蒙托夫、中世紀西班牙時期的整首整首愛情詩——都使用原文,都帶有俄羅斯口音,都無濟於事。最後,他勃然大怒,慷慨激昂地從記憶中抽取某些片段:古希臘的荷馬史詩、德國的《尼伯龍根之歌》、中世紀英國的喬叟,還有我了如指掌的沙烏爾·車爾尼霍夫斯基的《卡來瓦拉》希伯來語譯文,以及《吉爾伽美什》史詩,運用了各種可能用上的語言和方言。無果而終。
阿拉伯高級委員會後來發表一項官方聲明,把屠殺說成是在「一位伊拉克軍官指揮下」所做的一場英雄業績。聲明譴責英國人在最後一刻進行干預,宣稱:「如果沒有軍隊干預,一個猶太乘客也存活不了。」只是出於巧合,由於高燒不退,也許還由於我母親知道怎樣遏制他的愛國主義激|情,我父親沒有參加那個護送隊,沒有被活活燒死。
我試圖叫醒父親,他沒有醒來,一動不動地仰面躺在那裡,呼吸深沉,像個心滿意足的孩子。但是母親把我的頭貼在她的胸口上。她和我們大家一樣和衣而卧,衣服扣子碰得我臉頰隱隱作痛。她緊緊抱住我,但不是想安慰我,而是跟我一起啜泣,強忍住哭聲,免得別人會聽見:皮莉,皮羅什卡,皮莉莉莉。我只能撫摩她的頭髮,她的臉頰,親吻她,彷彿我已經長大成人,她是我的孩子,我輕聲說,媽媽,好了,好了,有我呢。
我喜歡那隻小烏龜,它經常早晨爬到我在石榴樹下的領地,吃我手上的生菜葉和黃瓜皮。它並不怕我,也不把腦袋縮進殼子里,在吞吃東西時,它的小腦袋一動一動的,可好玩了,彷彿在頻頻點頭,同意你所說的話。(它就像熱哈維亞區的某位禿頭教授,通常他們也熱情地點頭,直至你把話說完,可那時他的認可卻變成了嘲弄,因為在沖你頻頻點頭時,他就已經把你的見解撕成了碎片。)
「要是我們死去的父母,父母的父母,以及歷代的人們能有幸看到並拿https://read.99csw.com到這枚硬幣,該多好啊。猶太硬幣——」
並非都是我的過錯。不全是。我實際上只是說話,喋喋不休地說話。是阿愛莎對我說,過來,看看你會爬樹嗎?如果沒有她的敦促,就不會發生我爬樹的事,她的弟弟——
在轟炸期間,沒有黃瓜,也沒有生菜葉,不讓我到院子里去,但我仍然打開房門,有時給咪|咪扔去一點吃的。有時我可以從遠處看見它,有時它會一連幾天不見蹤影。
1948年4月14日
我疲倦……如此疲倦……儲藏室里滿是死傷者的物品……幾乎無人前來認領這些物品:無人認領,物品的主人遭到殺戮,或者受傷躺在醫院里。一個頭和胳膊都有傷但可以走路的人來到這裏。他的妻子被打死了。他找到她的外衣、照片和內衣……當初懷著愛與生存之樂購買這些物品,而今它們卻被堆在了地下室……一個年輕的小夥子,G.前來尋找他的物品。在本-耶胡達大街的汽車爆炸事件中,他失去了父母、兩個兄弟和一個妹妹。他之所以得以逃脫,是因為那天夜裡沒在家睡覺,他在值班……順便說一句:他所感興趣的不是物品,而是照片。他在倖存下來的數百張照片里,尋找為數不多的家庭照。
我養了一隻小烏龜。戰爭爆發半年前的1947年逾越節假期里,父親和大學里的一些人一起到外約旦的傑拉西郊遊一天。他拎著一袋三明治,自豪地把一個真軍用水壺挎在皮帶上,一大早便上路了。晚上回來后,一肚子全是愉快的旅行見聞和羅馬劇場里的奇妙景觀,還給我帶回一隻小烏龜做禮物,那是他在「奇妙的羅馬石拱門腳下」發現的。
澤弗奈亞街的民族衛士總部發給父親一支舊步槍,讓他夜裡在凱里姆亞伯拉罕的街道巡邏。那是一支黑色步槍,沉甸甸的,磨損的槍托上刻著多種外文單詞和詞首字母。父親還沒有學怎麼開槍,就迫不及待試圖破解那些字母。也許是第一次世界大戰期間使用的一支義大利步槍,不然就是一支美國的老式卡賓槍。父親把槍摸了個遍,在上面瞎琢磨,推也推不動,拉也拉不開,最後把槍放在地上,回過頭去檢查彈盒。這下立即贏得了耀眼的成功。他設法取齣子彈,一隻手顯擺一把子彈,另一隻手則顯擺彈盒,欣喜若狂地向站在門口的我這個小人兒揮動這兩樣東西,並且揶揄那些給拿破崙·波拿巴泄氣的胸襟狹隘之人。
1948年5月14日星期五和15日星期六之交的半夜,持續了三十年的英國託管在巴勒斯坦宣告結束,本-古里安幾小時前在特拉維夫宣布誕生的國家建立了。約瑟夫伯伯宣布,間斷了一千九百年,猶太人重新統治起這塊土地。
「應該為賜福而做感恩祈禱。感謝你,我們的上帝,宇宙之王,你賜予我們生命,保護我們,讓我們得到這一時刻。」
站在那裡排隊時,我得知,從昨天起一直傳播的「謠言」得到了證實:是的,百十名猶太人昨天在謝赫賈拉被活活燒死。他們本是被護送前往哈達薩醫院和大學的。百十個人,其中包括傑出的科學家和學者、醫生和護士、工作人員和學生、職員和病人。
與此同時,埃及部隊抵達耶路撒冷南部,襲擊了曾兩度更換主人的拉馬特拉海爾基布茲。埃及飛機向耶路撒冷投放燃燒彈,離我們不遠的洛米瑪老人之家毀於一旦。埃及迫擊炮與外約旦的大炮一起轟炸平民區。埃及人從馬爾埃利亞斯修道院附近的一座小山上,向耶路撒冷連續發射直徑四點二英寸的炮彈。平均一兩分鐘,就有一顆炸彈落在猶太人居住區,子彈不斷地橫掃大街。格里塔·蓋特,我那位彈鋼琴的保育員,身上總是飄出濕毛線和洗衣皂味道的格里塔阿姨,她經常拉著我和她一起去逛商店,我父親經常為她作些冒傻氣的順口溜,一天早晨到陽台上晾衣服,約旦狙擊手射出的一顆子彈,據說,打進她的耳朵,又從眼睛里迸出。皮羅什卡·顏乃,皮莉,媽媽那位住在澤弗奈亞大街的靦腆女友,九*九*藏*書到院子里拿拖把和水桶,當場被一發炮彈擊中身亡。
我在傑爾塔·阿布拉姆斯基的日記里讀到:
一切已然過去。無可挽回。
四天前,伊爾貢和斯特恩幫攻克了耶路撒冷西部的阿拉伯村莊代爾亞辛,殺害了那裡的許多居民,全副武裝的阿拉伯人於是在4月13日早上九點半對經過謝赫賈拉去往守望山的護送隊發起攻擊。英國殖民地事務大臣亞瑟·克里奇·瓊斯本人向猶太代辦處代表作出承諾,只要英國人在耶路撒冷,就會確保安排固定的護送隊,幫助醫院和大學做好防衛工作。(哈達薩醫院不光給猶太人看病,而且為整個耶路撒冷的居民服務。)
因此,他垂頭喪氣,一隻手拿著沉重的步槍,另一隻手拿著包在原本用來裝三明治的繡花口袋中的子彈,兜里裝著空空如也的彈盒(祈禱上帝他不要忘記),回到澤弗奈亞大街的民族衛士總部。
一點鐘,大約又過了一個小時,一些英國車輛從旁邊駛過,沒有停留。當猶太代辦處的聯絡軍官和英國軍方指揮部聯繫,要求允許派哈迦納運走死傷人員時,得到的答覆則是「部隊已經控制了局面」,指揮部禁止哈迦納進行干預。然而,哈迦納救援武裝從城市和斯克普斯山出發,試圖幫助身陷絕境的護送隊時,卻阻止他們接近出事地點。一點四十五分,希伯來大學校長猶大·列昂·瑪格內斯先生給麥克米倫將軍打電話請求救援,答覆是「軍隊正在想方設法趕到出事現場,但是那裡正打一場大仗」。
但是,當他試圖把子彈放回彈盒時,一下子從勝利走向一敗塗地:子彈贏得一陣自由后,竟然頑固不化,拒絕再次遭到監禁。無論怎樣絞盡腦汁哄騙利誘,幾乎都無濟於事。他試著把它們原樣放回,翻過來,倒過去,時而輕輕地,時而用學者型的纖細手指鉚勁兒,他甚至把子彈交錯開來,一個朝上,一個衝下,但是無果而終。
他們是否還記得?倘若記得,他們記住了什麼?抑或日後所經歷的恐懼,使二人忘卻了在樹上賣弄自己的傻瓜?
1948年4月13日,七十七位醫護人員、教授和學生遭到屠殺,許多人被活活燒死,父親本來是要和那個護送隊一起上守望山的。民族衛士總部,抑或他在國立圖書館的上級,命他去把地下室的某個書庫鎖上,因為守望山已被與城市隔絕。但就在動身的頭天晚上,他發高燒,醫生堅決禁止他下床。(他近視眼,人又單薄,每次發燒,他眼前便模糊一片,幾乎什麼也看不見,而且還會神志不清。)
但是,假設我在世上某個所在找到了阿愛莎,或找到當初那個可愛的小男孩,我如何介紹自己呢?我說什麼?我真能解釋什麼嗎?我能主動給予什麼嗎?
就在格里塔·蓋特和媽媽的朋友皮莉·顏乃遇害那天,我的烏龜咪|咪也被殺死了。一塊彈片將其劈成兩半。我流著淚問父親是否可以把它埋在石榴樹下,而後再立塊墓碑以示紀念,父親向我解釋說不行,這主要是衛生原因。他說他已經把屍骨給扔了,但是他不失時機給我上了一課,講反諷一詞的含義:我們的阿卜杜拉-格爾順是從外約旦王國來的新移民,而殺死它的彈片恰恰是從外約旦打來的彈片,這就是反諷。
這場大屠殺發生后不久,哈迦納首次在全國發動了大規模的攻勢,威脅說,如果英國軍隊膽敢幹預,就要進行武裝反抗。在一次大舉進攻中,沿海平原到耶路撒冷主要公路的封鎖得到解除,而後又遭封鎖,又解除封鎖,但是由於阿拉伯正規軍的介入,希伯來大學再度遭到圍困。從4月到5月中旬這段日子,阿拉伯人居住的城鎮,還有一些阿拉伯人猶太人混居的城鎮——海法、雅法、太巴列,還有薩法德——以及北方和南方的幾十個阿拉伯村莊均被哈迦納攻陷。在那幾個星期,成千上萬的阿拉伯人失去了家園,淪為難民。許多人至今仍為難民。許多人出逃,但許多人九_九_藏_書是遭到了武力驅逐。數千人遭到屠殺。
接著我們又說起了悄悄話,她和我。淚眼矇矓。後來,走廊盡頭搖曳不定的暗淡燭光熄滅了,只有炮彈呼嘯著打破沉靜,每一枚炮彈落地,牆那邊的山岡就會顫動,母親把我的頭從她胸口移開,把她濕乎乎的腦袋貼在我的胸口上。那天夜裡,我有生以來第一次曉得我會死。每個人都會死。世界上任何東西,就連我的母親,也救不了我。我也救不了她。咪|咪有堅硬的甲殼,一遇到危險,就會把雙手、雙腳和頭縮進甲殼裡。但也沒保全性命。
但是午夜剛過,沒有宣戰,阿拉伯正規軍的步兵縱隊、炮兵和裝甲兵從南部埃及、東部外約旦和伊拉克、北部黎巴嫩和敘利亞長驅直入以色列。星期六早晨,埃及飛機轟炸了特拉維夫。英國人在正式結束託管之前就邀請阿拉伯軍團、外約旦王國的半英國化士兵、伊拉克正規部隊以及來自不同國家全副武裝的穆斯林志願者佔領了全國各地的要塞。
簡直難以置信。耶路撒冷有這麼多猶太人,但是當這成百人在只有一公里之隔的地方瀕臨死亡時,卻無人相救……他們說:英國人不讓。要是這樣恐怖的事件就在你眼前發生,四分之一只雞又算得了什麼?但是人們耐住性子排隊。不斷闖入你耳際的是:「孩子越來越瘦……他們有幾個月沒嘗到葷腥了……沒有牛奶,沒有蔬菜……」站六個小時很艱難,但是值得:孩子們就會有雞湯喝了……謝赫賈拉發生的一切令人髮指,但是誰又知道在耶路撒冷等待我們大家的是什麼?死者已已,生者尚存……隊伍緩緩地向前移動。「幸運之星」抱著分給每家每戶的四分之一只雞回家了……葬禮終於結束……下午兩點,我領到了自己的配給和鄰居們的配給,我回家了。
那天夜裡我無法入睡。我仰面躺在走廊一頭的墊子上,周圍傳來鼾聲、嘟囔聲和老人們時斷時續的呻|吟聲。我躺在父母身邊,渾身是汗,藉著衛生間孤獨暗淡的搖曳燭光,透過污濁的臭氣,我突然覺得自己看到了烏龜的身影,但不是我喜歡用手指撫摩的小烏龜咪|咪(無疑不是小貓或者幼犬),而是一隻令人毛骨悚然的巨大魔怪烏龜,鮮血淋漓,一團骨頭架子,浮在空中,藉助利爪費力地前行,朝我和躺在走廊里的人們不懷好意地咯咯笑著,它面目猙獰,一顆子彈從它的一隻眼睛射進,又從耳朵眼裡鑽出——儘管烏龜實際上沒長耳朵,那張臉已經毀容。
儘管他沒有幽默感,也許也不清楚什麼是幽默,但是我父親一貫喜歡開玩笑,說俏皮話,玩文字遊戲,只要他說的話能讓人微笑,他就會臉上一亮,露出頗為得體的自豪感。這樣,他便決定給烏龜起一個具有喜劇色彩的名字阿卜杜拉-格爾順,以紀念外約旦國王和傑拉西城。只要有客人前來,他就會莊重地叫烏龜的全名,彷彿一個司儀宣布某位公爵或者大使大駕光臨,但人們似乎沒有笑破肚皮。於是,他感到有必要給他們講解為什麼取這個名字。也許,他希望開始覺得沒什麼好笑的人聽了解釋後會興高采烈。有時,他極為熱情,或者說心不在焉,向客人們講述整個故事,而他們至少聽過兩遍,已經知道後事如何了。
9月18日星期六十點一刻,他們打死了我的約尼,約尼我的兒子,我的全部生命。一個阿拉伯狙擊手打死了他,我的天使,他只費勁地叫了聲「媽咪」,只跑出幾米遠(他,我出色、純潔的孩子正站在家門附近),就一頭倒地……我沒有聽到他最後一句話,他呼喊我時,我也沒有應聲。我趕回來時,我可愛的寶貝兒子已經辭世。我在太平間里看到他。他的樣子美妙絕倫,宛如進入了夢鄉。我擁抱他,親吻他。他們在他頭下放了一塊石頭。石https://read.99csw.com頭動了一下,他的頭,他那小天使般的頭,微微一動。我心裏說,他沒有死,我的兒子,瞧,他在動……他眼睛微睜。接著「他們」來了——太平間的工人們——進來辱罵我,粗暴地譴責我,打擾我:我無權擁抱他,親吻他……我離他而去。
1948年9月23日
一共死了七十七個人,其中包括哈達薩醫學組織負責人海姆·雅斯基教授、大學醫學院的創始人列奧尼德·多爾揚斯基教授和摩西·本-大衛教授,物理學家古恩特·沃爾夫森博士、心理學系主任恩佐·伯納文圖拉教授、猶太法專家亞伯拉罕·海姆·弗來曼博士,以及語言學家本雅明·克來爾博士。
也許當時被圍困在耶路撒冷的人們,誰也不會傷悼巴勒斯坦難民的命運。老城裡的猶太人居住區,猶太人在那裡一連居住了數千年(唯一的斷檔是在1099年,十字軍把當時居住在那裡的猶太人全部殺光或者趕跑),淪于外約旦阿拉伯聯盟之手,那裡所有的建築都遭到洗劫,或被夷為平地,居民遭到殺戮、驅逐或囚禁。古什埃齊昂的定居點也遭到搶佔和破壞,居民遭到殺戮或淪為俘虜。阿塔羅克、內韋雅考夫、卡利亞和貝特哈拉瓦遭到破壞,居民流離失所。居住在耶路撒冷的上萬猶太人害怕等待自己的將是同樣的命運。當守衛者之音廣播電台宣布塔里比耶和卡塔蒙的阿拉伯居民紛紛逃走時,我不記得自己曾經為阿愛莎和她弟弟動過惻隱之心。我只是和父親一起把耶路撒冷地圖上的火柴棍向前挪動一下。幾個月的轟炸、飢餓和恐懼讓我心硬如鐵。阿愛莎和她的小弟弟去了哪裡?去了納布盧斯?大馬士革?倫敦?還是去了德黑沙難民營?而今,倘若阿愛莎依然健在,她該是個六十五歲的老太太了。她的小弟弟,小弟弟的一隻腳有可能被我砸壞,現在也是快六十的人了。也許我可以動身去尋找他們?去查明希爾瓦尼家族的人在倫敦、南美和澳大利亞如今過得怎麼樣。
今天早晨宣布……憑煤油本(戶主本)上的一張配給券,每家可以在指定肉商那裡領到四分之一只雞。一些鄰居讓我替他們領,因為我無論如何都要去排隊,而他們還得工作,排不了隊。我的兒子約尼提出,在上學之前替我去站隊,但我跟他說我自己去。我把亞伊爾送到幼兒園,便去了蓋烏拉街,肉鋪就在那裡。差一刻八點,我趕到那裡,看到五六百人站在那裡排隊。
據說很多人夜裡三四點鐘就已經趕到,因為風傳頭天就要發雞。我不想排隊,但是我答應鄰居們把配給給他們領回去,我不願意空手回家。我決定像別人一樣「站在」那裡。
1948年2月24日
她喉嚨哽咽。阿布拉姆斯基說:
亞歷山大爺爺,我那位溫文爾雅追求享樂喜歡涉香獵艷的爺爺,什麼話也沒說,只是輕輕地把那枚超大的鎳幣放到嘴邊,輕輕地親了兩下,而且熱淚盈眶。接著,他把它傳給別人。那一刻,街上響起救護車凄厲的笛聲,它開向澤弗奈亞大街,十分鐘后,又呼嘯著往回開,父親又從中找到借口,開些救世主號角之類蒼白無趣的玩笑。他們坐在那裡談天說地,甚至又倒上一杯茶,半小時過後,阿布拉姆斯基夫婦準備動身離去,向我們祝福,阿布拉姆斯基先生喜歡堆砌華麗的辭藻,大概會吐出一些言過其實的短語。他們還站在門口時,一位鄰居趕來,小聲把他們叫到院子的拐角,他們急忙隨他而去,傑爾塔阿姨把手提包都忘了。一刻鐘后,倫伯格夫婦來了,慌慌張張地告訴我們,阿布拉姆斯基夫婦在我們家串門時,他們的兒子,十二歲的約納坦,在尼海米亞大街上玩耍,一名約旦狙擊手從警察培訓學校朝他放槍,一彈打中他的腦門正中,孩子在那裡躺了五分鐘,嘔吐不止,救護車還沒到,就斷了氣。
離襲擊地點不到兩百米處,有一個英國軍事哨卡,其任務是保障通往醫院那條公路的交通安全。英國士兵一連幾個小時站在那裡觀望襲擊,手指都沒有動彈一下。九點四十五分,英國在巴勒斯坦武裝的最高指揮官戈登·麥克米倫將軍驅車而過,停也不停。(他後來眼睛眨都不眨地聲稱,在他的印象中,襲擊已經終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