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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些話顯得很奇怪,充滿了矛盾。我覺得也需要問問父親。他拉住我的手,把我領到廚房約瑟夫伯伯避難的墊子旁,請《拿撒勒的耶穌》一書的著名作者給我解釋耶穌是誰,耶穌是什麼。
「但是對於不是詩人的人來說,這樣的事情總顯得有點,怎麼說呢,粉飾。就像某人努力顯得非常深沉。非常心有靈犀。非常主張萬物有生論。要震破香柏樹。讓我來解釋一下心有靈犀、萬物有生這些難字。隱藏在它背後的是一種清晰、不健康的慾望,要模糊現實,使理性之光黯淡,弱化義界,混淆領域。」
她們沒有見怪。她們不斷地引用《先知書》中滿懷撫慰的韻文,她們的芬蘭口音使這些韻文聽來很奇怪,就像沉重的短靴踏在沙礫上。「因為……必保護拯救這城」(《以賽亞書》37:35)。「敵人無法攻破城門」。「那報佳音、傳平安、報好信、傳舊恩的……這人的腳登山何等佳美。」(《以賽亞書》52:7)「我的僕人雅各啊,不要懼怕!因我與你同在。我要將我所趕你到的那些國滅絕凈盡,卻不將你滅絕凈盡……」(《耶利米書》46:28)
「經她一觸摸,樹木和石頭就會說話,觸摸一下山,它就會冒煙,正如《詩篇》中所說。」
我在一箇舊文件夾里找到了勞哈阿姨1979年以她們二人名義從赫爾辛基寫來的一封信。信是用希伯來文寫的,她在信中說:……我們二人都為你們在歐洲歌詠比賽中獲獎非常高興。那首歌怎麼樣?
父親用一種略帶安慰的語調(儘管他喜歡取笑她,甚至偶爾也會幸災樂禍,但他喜歡更多的悔悟、歉意、露出善意的微笑,就像他的父親、亞歷山大爺爺一樣)說:「咳,行了,范尼契卡。我不說了。我只是開個玩笑。」
約瑟夫伯伯躺在墊子上,顯得筋疲力盡,鬱悶,蒼白,他背靠黑糊糊的牆壁,把眼鏡推到額頭上。他的回答與愛莉阿姨的說法截然不同:拿撒勒的耶穌,在他看來,「是亘古以來最偉大的猶太人之一,一個奇妙的道德家,憎恨心地不凈,為重新恢復猶太教原有的純樸並將其從詭辯拉比的控制下奪回而鬥爭」。
有一次,我鼓起勇氣,問愛莉阿姨——縱然我對答案心知肚明:「耶穌是誰啊?」她嘴唇微微一顫,踟躇read•99csw.com不決地回答說,他依然活著,他愛我們大家,尤其愛那些嘲弄他、蔑視他的人,如果我心中充滿了愛,他會來駐我心,既給我帶來痛苦,也給我帶來無比的歡樂,歡樂使痛苦相形見絀。
兩個女傳教士在圍困期間沒有離開耶路撒冷,她們具有一種強烈的使命感。救主本人似乎讓她們負責給遭圍困者鼓舞士氣,並以志願者的身份到沙阿里茨阿迪克醫院幫助救治傷員。她們堅信每一個基督徒都應該有責任用實際行動,而不是用語言對希特勒向猶太人的所為做出補償。她們把建立以色列國家當成「神的手指」。正如勞哈阿姨用《聖經》語言低沉地說:就像洪水過後雲中現出彩虹。愛莉阿姨,略含微笑,嘴角稍稍抽|動一下說:「因為上帝為那大惡感到後悔,他不會再毀滅他們。」
在轟炸期間,她們經常在我們街區周圍走來走去,腳踏短靴,頭戴圍巾,手拿一個容量很大的灰色亞麻包,給有意接受贊助的人分發一罐酸黃瓜、半棵蔥、一塊肥皂、一雙毛襪、一隻蘿蔔,或一點黑胡椒。天曉得她們從哪裡得到這些奇珍異寶。一些極端正統派猶太教徒厭惡地拒絕這些饋贈,一些人鄙夷不屑把兩位女士趕出門去,另一些人接受了贈品,但是兩位女傳教士剛一轉身,就朝她們剛剛踩過的地上吐唾沫。
愛莉阿姨輕輕一笑,那不是微笑,而是嘴角微微抽搐一下;她正要說話,又變了主意,握緊的右拳放進左手,就像給嬰兒墊尿布,搖了一兩下頭,像是在哀嘆,最後說:「感謝神讓我們在這裡在我們的土地上見到你,但是我不明白為什麼你親愛的雙親無緣活在人世。但是我又明白誰呢?神擁有答案。我們只能疑惑不解。請允許我摸摸你的頭好嗎?對不起。因為我看不見。」
勞哈·莫伊西歐
我不知道究竟誰為心地不凈,誰為詭https://read.99csw.com辯的拉比。約瑟夫伯伯的耶穌充滿憎恨為爭奪而戰,愛莉阿姨的耶穌既不憎恨,也不鬥爭,也不爭奪,而與之恰恰相反,他尤其熱愛犯罪之人,熱愛蔑視他的人,我也不知道怎樣與這兩個耶穌達成和解。
這裏的虔誠徒眾為以色列歌手唱哈利路亞(意為感謝神)而高興!再沒有比它更合適的歌了……我也能夠看到《大屠殺》這部電影,它始終不知不覺地在某種程度上在參与迫害的國家內讓人流淚,引發人的良知痛苦。基督教國家必須誠請猶太人原諒。你父親曾經說過,他不明白為什麼上帝竟然允許如此的事情發生……我一直告訴他,上帝的奧秘高不可測。耶穌與以色列民族共患難。虔誠徒眾也得與耶穌一起分擔他讓他們所承受的痛苦……然而,耶穌在十字架上受難與死涵蓋了整個世界整個人類的罪愆。但是這一切無法用頭腦來理解……有的納粹忍受著良知痛苦,在死前幡然悔悟。但是他們的幡然悔悟無法使死去的猶太人復活。我們每天都需要受難與寬恕。耶穌說:那殺身體不能殺靈魂的,不要怕他們。發這封信的是我和愛莉阿姨。我六個星期前在公共汽車上摔倒,後背遭到重創,愛莉阿姨看東西不是很清楚。
「或如先知約珥所說,高山會灑落新酒,小山將流淌奶汁。正如《詩篇》第29篇中所寫:耶和華的聲音震破香柏樹。」
致愛,
我打開紙包,裏面有一本在耶路撒冷印刷的《聖經》,封面上印有希伯來文和芬蘭文兩種文字,還有一個木製八音盒,它小巧玲瓏,塗了一層油彩,蓋子是黃銅的,還有各種各樣的乾花,那不熟悉的芬蘭花即使死去也美麗依然,我說不出花的名字,那個早晨之前我從來沒有見過這些花。
「我們的媽媽比所羅門王還要更進一步。據記載,他能聽懂任何動物、任何飛鳥的語言,但是我們的媽媽掌握了毛巾、湯鍋九九藏書和刷子的語言。」
勞哈阿姨說到我的父親:「祝福他記憶力驚人,他是個最可親的男人!他的心靈如此高尚!擁有如此高尚的人類心靈!」在談論我母親時,她說:「如此受苦受難的靈魂,願她的靈魂安寧!她遭受了很多苦難,因為她洞察了人們的心靈。先知耶利米說:『人心比萬物都詭詐,壞到極處,誰能識透呢?』
媽媽說:
馬庫爾巴魯赫的哈圖裡姆大街住著兩位芬蘭籍女傳教士,名叫愛莉·哈瓦斯和勞哈·莫伊西歐,愛莉阿姨和勞哈阿姨。她們即使談論蔬菜匱乏這一話題,也講高深玄妙的《聖經》希伯來語,因為那是她們所懂的唯一希伯來語。要是我敲開她們家的房門要些木塊點燃拉巴歐麥爾篝火,愛莉遞給我一個破舊的橘黃色竹筐,並露出溫柔的微笑,說:「黑夜有火焰的光!」如果她們到我們家裡喝茶,咬文嚼字地談話,我在抗擊我的魚肝油,勞哈阿姨會說:「海中之魚會在他面前震顫!」
他接著說,頑皮地一笑:
「阿里耶?」
有時候,我們三人到她們那斯巴達式的小屋串門,房中陳設類似19世紀簡樸的女生寄宿學校,鋪著深藍桌布的一張長方形木桌兩旁,各放一張簡樸的鐵床,還有三把樸素的木椅。床下露出兩雙一模一樣的家用拖鞋。桌子中央,一如read.99csw.com既往擺放著從附近田野里采來的千日紅。在對稱的兩張床邊,分別有一隻小床頭櫃,床頭柜上有盞檯燈、一杯水,以及黑封面的聖書。兩張床中間掛著一個耶穌受難的橄欖木雕像,床腳分別放有一隻用某種亮閃閃的厚重木料做的五斗櫥,我們在耶路撒冷確實有那種木料,媽媽說那是橡木,鼓勵我用指尖觸碰,再把手放上去。我媽媽總是說,了解各種物體的名稱還不夠,你應該用鼻子聞、用指尖觸摸和感覺其溫熱度、滑爽度、氣味、精細度和硬度,你敲擊時發出的聲響,以及被她稱為「感應」或「耐性」的那些東西。她說,任何物質,任何一塊布料或一件傢具,任何一件器皿,任何物體都具有迥然不同的感應和耐性,它們不是恆定不變,而是按照一年四季的變化或晝夜時間、觸摸或聞嗅它的人、光與陰影、甚至我們無法了解的模糊習性的變化而變化。她說,在希伯來語中,「哈夫愛茨」一詞既指無生命物體,也指欲求,絕非偶然。不僅我們有這樣那樣的欲求,無生命物體和植物也有其內在欲求,只有懂得如何用一種不貪的方式去感知、傾聽、品嘗、聞嗅,有時方可感知得到。
每當我不念書給她聽,愛莉阿姨沒聽我念書時,我們就站在窗前,看窗外的樹與鳥,雪與風,清晨與黃昏,日光與夜色,我們滿懷謙卑向仁慈的神致謝,感謝他所有的慈悲與神跡:他的「旨意行在地上,如同行在天上」。你有時也許會看到,只有當你休息時,天上人間、樹木山石、田野叢林都洋溢著偉大的奇觀,它們光芒萬丈,明亮耀眼,它們就像千名證人證實恩典奇迹之偉大。
我呢,則打算向兩位阿姨贈送我作品的兩部芬蘭語版圖書,但是勞哈阿姨拒絕接受。她說,送一本希伯來文書,一本在耶路撒冷城裡寫的有關耶路撒冷的作品,我們竭誠請求讀希伯來文,不讀其他文字!此外,她面帶歉意,微笑著說,愛莉阿姨已經什麼都看不見了,因為神已經將她眼中最後一絲亮光拿走。只有我在每天早晨和晚上給她念《舊約全書》、《新約全書》,念《祈禱書》和聖人書,不過我九_九_藏_書的視力也一天不如一天,我們二人很快都會失明。
外面,在赫爾辛基,凍雨零落,日光低垂昏暗,雪花黯淡,徐徐在空中飄動。兩位老婦身穿幾乎一模一樣的冷色衣裝和厚厚的棕色襪子,如同值得敬重的寄宿學校里的女孩。我親吻她們,聞到她們身上飄出淡淡的肥皂味兒、黑麵包味兒和寢具味兒。一個個子矮小的維修工急急忙忙從我們旁邊走過,工作服口袋裡裝著一套鉛筆和鋼筆。勞哈阿姨從桌子底下的一隻大書包里拿出一個棕色紙包遞給我。我突然認出了那書包正是當年那隻灰色亞麻包,在三十年前耶路撒冷圍困時期,她們就用這隻包來分發小塊肥皂、毛襪、麵包干、火柴、糖果、蘿蔔或一包寶貴的奶粉。
「我們非常喜歡你親愛的父母,」愛莉阿姨說,那雙幾近失明的眼睛在尋找我的眼睛,「他們在這個世界上活得不易,他們並非一貫相互施加恩典。有時他們之間籠罩著沉重的陰影。但現在他們二人終於都棲居在全能之神羽翼的呵護下,現在在你父母之間肯定只有恩典與真實,就像兩個孩子,天真純潔的孩子,不懂得邪惡,只知道相互之間永遠有光明、愛與憐憫,他把左手放在她的頭下,她用右手擁抱他,所有的陰影都離他們而去。」
父親開玩笑似的評論說:
父親說:
有一次,我因一本書要翻譯成芬蘭文,去了赫爾辛基,她們二人突然出現在我下榻酒店的咖啡館里,二人均披著黑色披肩,蒙住了頭和肩膀,像一對農民老婦。勞哈阿姨拄著一根拐杖,輕輕牽著愛莉阿姨的手,愛莉阿姨幾乎失明。愛莉阿姨扶她走到角落裡的一張桌子前。我頗費口舌,她們才同意讓我給她們各點一杯茶。「但是請不要再點什麼了!」
有時她們當中某個人會自願和我們一起排長隊從運水車上取水,假設水車不會中彈,就會順利來到街上,在星期天、星期二和星期四分給每家半桶水。或者一位女士會走訪我們與世隔離的小房子,給每位居住者分發半片複合維生素片,孩子則給一片。傳教士們哪裡來的這些奇妙的禮物?她們在什麼地方裝滿了自己的灰色亞麻包?有人說這,有人說那,有人警告我不要拿她們的任何東西,因為其目的只是要「利用我們的痛苦,來讓我們改變信仰,信奉她們的耶穌」。
勞哈阿姨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