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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尤其是你的純真。我今生從未遇到過像你這麼純真的人。即使你已經這麼大歲數,即使你擁有了各種各樣的經歷,你的純真沒有離你而去。永遠沒有。你會永遠保持純真的本色。」
一次,我趁她不備跟著她出了家門。我遠遠地尾隨著她,身子貼著牆壁和矮樹叢,就像我跟福爾摩斯和電影里學的那樣。天氣並不算冷,媽媽也沒有奔跑,她急急忙忙地走著,彷彿怕遲到似的。走到澤弗奈亞大街的盡頭,她往右一拐,穿著白鞋子的雙腳加快了步伐,健步如飛,直到馬拉哈伊大街拐角,她在郵筒旁邊停住,猶豫不決。尾隨其後的年輕偵探此時已經得出結論:她出來是為了秘密寄信,我充滿了好奇與模模糊糊的理解。但是媽媽並沒有寄信。她在郵筒旁邊站立片刻,陷入深深的思考,接著突然用手拍了一下腦門,轉身回家。(多少年過去了,那個紅郵筒仍然立在那裡,嵌在混凝土牆壁里,上面刻著GR兩個字母,以紀念喬治王五世。)於是我便穿過一個院子,從那裡抄近路又穿過第二個院子,比她早一兩分鐘到家,有點氣喘吁吁。她臉色紅潤,彷彿在冰天雪地里待過,敏銳的深褐色眸子里閃著頑皮深情的目光。那一刻,媽媽的樣子酷似她的父親,我的外公。她把我的頭貼在她的肚子上,對我說了這樣的話:「在我所有的孩子中,我最喜歡的是你。你能原原本本地告訴我究竟喜歡你什麼嗎?」
他們會圍坐在搬到院子里用作花園桌的一張黑色茶桌旁,異口同聲讚賞涼爽的晚風,邊品茶和蛋糕,邊分析斯大林近來的行動或者杜魯門總統的堅決果敢,討論不列顛帝國的衰落或者印度分治問題,談話由此轉到年輕國家的政治形勢上,變得更加活躍了。斯塔施克抬高聲音,而阿布拉姆斯基使勁地擺手,用高亢的《聖經》希伯來語取笑他。斯塔施克對基布茲和新型的集體農場堅信不移,主張政府應該把所有的新移民都送到那裡,不管他們願意與否,一下船就直接送過去,徹底治愈他們的大流散心態及其受迫害情結。正是在那裡,田間的艱苦勞作,鑄造了新型的希伯來人。
還有:
孩子立刻走開了,不過有那麼一次,他確實想法子聽到奶奶向陪她走向門口的爸爸低聲說:「就是。裝模作樣。就像該給她月亮似的。你別和我爭。你可以認為只有她在這裏過得艱難,你可以認為我們大家都在養尊處優。你應該給她開點窗子,人在裡邊真會憋死。」
女人幾乎從不加入談話。那時讚美女子是「如此非凡的聽眾」,讚美她做得一手好蛋糕和餅乾,讚美愜意的氣氛,而不是讚美她們介入談話,已經成為習慣。瑪拉·魯德尼基,比如說,不管https://read.99csw.com斯塔施克何時說話,都會高高興興地點頭,要是有人打斷他,她都會搖頭。傑爾塔·阿布拉姆斯基雙手抱肩,彷彿感到冷似的。自從約尼死後,即使在溫暖的夜晚,她也會側頭坐在那裡,好像在看鄰居花園裡的柏樹樹梢,雙手還是抱肩。施羅密特奶奶是個有主意又固執己見的女子,有時會用她深沉的女低音插嘴:「非常非常正確!」要麼就是:「比你說的還要更加糟糕,斯塔施克先生,更加更加糟糕!」或者還有:「不——!阿布拉姆斯基,你在說什麼呢!根本不可能!」
「請不要生我的氣,阿摩司,」她說,那目光把我的心靈深深刺痛,「不要生我的氣,我現在有點難受,你可以看出現在我要想把什麼都做好,該有多麼費勁。」
「我認為你會長成某種嘮嘮叨叨的小狗,像你的父親,你也會成為一個絕對安靜、封閉的人,像村中遭到農民拋棄的一口水井。和我一樣。你也可以兼備這兩種人的特徵。我絕對相信你。我們現在編故事,好不好?我們輪著來,各編一章。我可以開始嗎?很久很久以前,有一個小村子,所有的居民都棄它而去。就連貓和狗,就連群鳥也拋棄了它。於是小村子年復一年保持沉寂與被棄的狀態。風雨抽打著茅草屋頂,棚舍的牆壁在冰雹風雪的侵襲下噼啪作響,菜園子里植被蔓生,任憑樹木和矮叢自由生長,無人修剪,越來越濃密。一個秋天的晚上,一個迷路的行人來到這個遭遺棄的小村莊。他猶豫著敲打第一間棚舍的門,好了……你接著往下講好嗎?」
「不,謝謝。」
「有些女人會純真耗盡,還有一些女人,我是其中之一,喜歡純真的男人,感到一種內在的衝動,要張開羽翼呵護他們。」
還有:
「『殺人流血,接連不斷,』先知何西阿說,『因此這地悲哀。』猶太民族的殘餘勢力來到這裏重建大衛和所羅門的王國,奠定第三聖殿的基礎,我們全都落入了各種各樣驕傲自大缺乏信念的基布茲會計或者其他心中沒有受割禮的紅臉官員們那汗津津的手裡,其世界如蟻穴般狹小。官長居心悖逆,與盜賊為伴相互一點一點分配民族留在我們手中的那微不足道的故鄉的土地。先知以西結說道:『你掌舵的呼號之聲一發,郊野都必震動。』委實說的就是他們,不是別人。」https://read.99csw.com
逐漸,她不得不減輕家務。然而她仍然設法把餐具收拾停當,洗乾淨,扔掉所有的紙片和碎屑。她依舊每天打掃房間,每隔兩三天擦拭一遍地板。但是她再也不多花心思做飯。她只做簡單的飯菜:煮土豆,炒雞蛋,涼拌蔬菜。偶爾雞湯里飄著幾塊雞。或者米飯加金槍魚罐頭。她有時會一連幾天頭疼,可幾乎從未聽到她叫苦。是父親告訴我的。他悄悄地以男人和男人說話的方式把此事告訴了我,沒當著她的面。他的胳膊繞過我的雙肩,讓我保證從今以後只要媽媽在家就要壓低嗓門,不要大喊大叫或吵吵鬧鬧,尤其要保證別摔門,別摔打窗子或百葉窗。我必須小心翼翼,不要把茶壺、鐵罐或者鍋蓋掉在地上,在家裡不要擊掌。
而對於女人而言,我母親介入談話,在她們中攪起一種焦慮與希望互相交織的奇怪感受,有朝一日她終會失去立足點,或者也許失去對男人的挫敗而產生的一點快|感。
「你冷嗎?我把電熱器給你打開?」
「現在臆斷可能為時過早,我親愛的哈伊姆,但大凡頭上長眼睛的人偶爾都會發現我們年輕國家之所以令人極度失望的明顯原因。」
只有我母親有時顛覆這一規則。當出現片刻寧靜時,她會說些先是看來不相關的話,但接著便能看出整個談話引力中心實現了徹底的平和轉移,沒有改變話題,也沒有與先前的那些話題相矛盾,而是好似她自己正在談話后牆上開了一扇門,而那時牆上顯然沒有門。
哈伊姆·托倫,作家兼作家協會官員,可能會這麼說:「確實大家都必須意識到,治理國家不像開雜貨店或者管理某個偏僻小城鎮。」
「我不需要醫生。」
串門的人不多。莉蘭卡-莉莉亞·卡利什,即莉·巴-薩姆哈,兩部風靡一時的兒童心理學著作的作者隔些日子來上一次。她和我媽媽面對面坐在那裡,兩人用俄語或波蘭語交談。我有一種感覺,她們正在談論故鄉羅夫諾,談論她們在蘇森基森林里被德國人槍殺的朋友和老師。因為他們偶爾會提到伊撒哈爾·萊斯,深受塔勒布特所有女孩愛戀頗具性格魅力的校長的名字,提到布斯里克、伯克夫斯基、范卡·塞德曼等老師的名字,以及她們童年時代一些街道和公園的名字。
朋友和鄰居又開始在夏日夜晚出現在我們的小院,一杯香茶,一塊蛋糕,談論政治或文read.99csw.com化事務。瑪拉和斯塔施克·魯德尼基,哈伊姆和漢娜·托倫,克洛赫瑪爾夫婦,克洛赫瑪爾夫婦在蓋烏拉大街的小店重操舊業,修理娃娃,讓禿頭「泰迪熊」重新長出頭髮。雅考夫-大衛與傑爾塔·阿布拉姆斯基也是常客。(他們在兒子約尼被打死後,一連幾個月面色蒼白。阿布拉姆斯基先生甚至更加絮絮叨叨,而傑爾塔變得非常沉默寡言。)我父親的父母,亞歷山大爺爺和施羅密特奶奶有時也會來,溫文爾雅,顯示出敖德薩人的高傲。對於兒子所說的一切,亞歷山大爺爺一概予以猛烈的駁回「咳,有什麼呀」,輕蔑地搖搖腦袋,但是他從未有勇氣向施羅密特奶奶表示異議。奶奶會在我腮幫子上濕乎乎地親兩下,立即用一塊紙巾擦她的嘴唇,用另一塊紙巾擦我的臉頰,朝媽媽準備的茶點,或是朝沒有疊好的紙巾聳聳鼻子,或者是朝她兒子的西服外套聳聳鼻子,在她看來,兒子的外套俗不可耐,簡直像東方人穿衣服那樣沒有品位:「但是真的,羅尼亞,真便宜!你在什麼地方找到的那衣服?在雅法的一家阿拉伯商店?」她看也沒看我媽媽一眼,傷心地加了一句,「只有在最小的猶太小村子,沒什麼正經文化,你可以看見有人那麼穿戴!」
「醫生呢?醫生什麼時候來的?」
儘管如此,還是請了醫生。不久又請了一次。媽媽被送進診所做全面檢查,甚至到臨時設在大衛迪卡的哈達薩醫院住了兩夜。什麼也沒有查出來。從醫院回來兩個星期後,她臉色蒼白,渾身無力,於是又請了醫生。一次甚至深更半夜把醫生請來,他和父親在走廊里開玩笑,和藹的聲音渾厚粗獷,像木膠一樣,把我從夢中驚醒。沙發夜裡打開,變成一張窄小的雙人床,在媽媽那邊,放著各種各樣的藥包和藥瓶,維生素片,叫什麼APC的治療偏頭疼的藥片,等等。她不肯躺在床上,靜靜地在窗邊的椅子上連續坐上幾個小時。有時她顯得情緒很好。那年冬天,她和父親說話時聲音輕柔而和藹,彷彿生病的是他,彷彿如果有人提高嗓門,他就會發抖。她和他說話形成一種習慣,彷彿在跟孩子說話,甜美、深情,有時甚至像對嬰兒講話。而跟我說話時,她就像在對知己說話。
父親用俄語局促不安地向他母親說些什麼,隨即向她們二人道歉。奶奶指責他說:「安靜,羅尼亞。你別管。我在和她說話,不是和你說話。對不起,你給孩子做什麼表率?」
克洛赫瑪爾、玩具娃娃醫生,羞答答地補了一句:「還有,他們連便道都不修。我給市長寫了兩封信了,石沉大海。我不是說不同意克勞斯納先生的說法,實質上是一樣的。」
至於父親,這些天突然顯得read.99csw.com興高采烈的,原因並不明顯,對此他竭力加以掩飾。他獨自哼著小曲,沒來由地咯咯直笑,一次,趁他不備,我看見他在院子里又蹦又跳,像突然被什麼叮咬了似的。他晚上經常出去,等我睡著了以後才回來。他說,他需要出去,因為我的房間九點關燈,他們房間里開燈媽媽會受不了。每天晚上,她摸黑坐在窗前的椅子里。他努力和她坐在一起,坐在她身邊,一言不發,好像在分擔她的痛苦,但是活躍而缺乏耐性的天性使他無法一動不動地坐上三四分鐘。
還有:
她看書時坐姿奇怪:總是把書放在膝頭,身子和脖子朝書彎下去。坐在那裡看書的她,就像一個年輕的姑娘羞羞答答朝膝蓋垂下眼帘。她常常站在窗前,長時間地凝視著我們沉寂的大街。要麼索性把鞋子一脫,仰面朝天,和衣躺在鋪好的床上,睜大眼睛盯著屋頂某個特殊的位置出神。有時候她會突然一下子站起身,焦慮不安地穿上外出的衣服,許諾說過一刻鐘就回來,拉平裙子,背著鏡子捋捋頭髮,肩背樸素的草編手包,急急忙忙走了出去,彷彿怕丟了什麼東西。要是我要求跟她一起去,或者問她去哪裡,媽媽會說:「我需要獨自一個人待一會兒。你為什麼不也一個人待一會兒呢?」她接著又說:「我過一刻鐘就回來。」
我早早地起來,掃地,而後再去上學,每星期用肥皂水沖洗兩次地板,再擦乾。我學會了切色拉,往麵包里夾黃油,煎雞蛋,為自己準備晚餐,因為一般情況下,媽媽都是晚上有點犯病。
她一向信守諾言,她很快就會回來,眼睛里熠熠生輝,雙頰紅潤,彷彿在嚴寒中凍過,彷彿她一直在奔跑,抑或彷彿她在路上碰到了什麼激動人心的事。她回來時比離開的時候漂亮多了。
對以色列勞工組織領導層布爾什維克實行專斷,不擁有他們的紅卡不得工作,父親深表不平。古斯塔夫·克洛赫瑪爾膽怯地提出這樣的觀點,儘管本-古里安有種種錯誤,但他也是時代英雄:當心胸狹隘的黨政僕人有可能受阻,錯過建國的適時時機時,蒼天有眼把本-古里安派給我們。「是我們的年輕人!」亞歷山大爺爺大叫,「是我們的年輕人,給我們贏得了勝利和奇迹!根本不是本-古里安!是年輕人!」爺爺說著朝我彎過身子,心不在焉地拍了我兩三下,彷彿在犒勞年輕一代贏得了戰爭。
施羅密特奶奶偶爾會來,察看冰櫃和食品儲藏櫃,眉頭緊鎖,在走廊一頭、狹小的衛生間兼廁所門外和我父親簡短地嘀咕幾句,接著往媽媽休息的房間里偷偷張望,親切地問:「你需要什麼嗎,親愛的?」
在那些日子,有些東西在一點點地消耗著她。她的動作已經開始讓人感覺到一種緩慢,或是https://read.99csw.com稍許的心不在焉。她不再做歷史和文學課家教。有時,她給熱哈維亞大街教授們用蹩腳的德式希伯來語寫的文章修改語法和風格,將其編輯出版,以贏得微薄的收入。她還是包攬了全部家務,幹練而敏捷:整個上午做飯,煎炒,烘烤,購物,切東西,攪拌,烘乾,清潔,擦拭,洗衣服,晾曬,熨燙,摺疊衣物,直至整個住宅鋥光瓦亮,午飯後她坐在扶手椅里看書。
媽媽深情地向我微笑,可那卻是沒有微笑的微笑。那年冬天,她的眼角增加了許多皺紋。
她發表過自己的見解后,就沉默下來,讚許地微笑著,以勝利者的姿態看著我,卻沒有看客人或者我父親。媽媽說過話后,整個談話的立足點似乎已經轉移。不久以後,她依然露出令人愉快的微笑,那微笑似乎對什麼東西表示不確定,又對另外什麼東西進行破解,她站起身,給她的客人們再請一杯茶:要嗎?味道怎麼樣?再來一塊蛋糕嗎?
我父親說:
「那你幹嗎不躺著呢?」
「真的嗎?嗯,你怎麼有把握你不需要醫生?」
我下了保證,並信守諾言。他稱我是個聰明伶俐的孩子,有那麼一兩次甚至叫我「小夥子」。
在她去世前兩年,在1949年和1950年之交的冬天,她開始經常頭疼。她經常感冒,嗓子劇痛,即便病好了,也去不掉偏頭疼的毛病。她把椅子放在窗戶附近,身穿藍色的法蘭絨睡袍,在那裡一坐就是幾個小時,看雨,打開的書倒放在膝頭,但與其說她在看書,不如說她在用手指嗒嗒地敲打著書的封面。她連續一兩個小時一動不動地坐在那裡看雨,或者看濕漉漉的鳥兒,十個手指不斷地在書上敲擊,彷彿在鋼琴上一遍遍彈奏著同一段曲子。
「不,謝謝。我不冷,謝謝。」
而今,在她死去五十年之後,我想象我能夠聽出她說這些話,或說類似的話時,裏面蘊涵著強烈的冷靜、懷疑、尖銳微妙的嘲諷以及永不消逝的傷悲。
我父親開始大胆使用他的希伯來雙關語:
媽媽嘴角掛著一絲微笑,似乎說些沒有干係的事:「也許等他們分配完了土地,也許就該修便道了?那時他們會在克洛赫瑪爾先生店鋪前修便道。」
「在我們國家,唯一做的事情就是修路。」
身為一個孩子,我那時對媽媽瞬間打斷男人們的談話感到有些苦惱,也許因為我意識到說話人當中有一絲看不見的難堪,一種不易覺察到的要擺脫困境的企圖,彷彿在那一刻害怕他們也許漫不經心地說了什麼話,或做了什麼事,引得我媽媽竊笑,而他們自己卻不知何故。也許是她內斂的光華照人的美始終令這些克己的男人們局促不安,使他們唯恐她會不喜歡他們,或者發現他們有點可憎。
阿布拉姆斯基先生引用《聖經》中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