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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麼晚安?再見了?我會早點回來,我保證回來時輕一點。」
「去吧,去吧,到外面玩會兒吧。」
可誰會料到他竟把這種故事記在腦海里呢!
「我真的不介意。你願意什麼時候回來,就什麼時候回來。」
「再見。你走吧。」
「謝謝。我什麼都不需要。阿摩司在這兒照顧我呢。」
而我和培爾就待在家裡
那年春天她確實好多了。她不再夜以繼日地坐在椅子上面對玻璃窗,她不再看見光就退卻,或聽到任何響動就驚悸不已。她不再不管家務,連續幾個小時看她自己所喜歡的書。她的偏頭疼稍見好轉,幾乎恢復了食慾。她再次僅用五分鐘就在鏡子前梳妝完畢,輕輕敷上一層香粉,抹點口紅和眼影,梳頭,再用兩分鐘站在敞開的衣櫃前挑選,出現在我們大家面前時神秘、漂亮、光彩照人。以往的客人重新出現在我們的房子里,巴-伊茲哈爾(伊薩勒維茨)夫婦,阿布拉姆斯基夫婦,對勞工運動深惡痛絕的虔誠的修正主義者,漢娜和哈伊姆·托倫、魯德尼基夫婦,但澤城來的托西亞和古斯塔夫·克洛赫瑪爾,他們在蓋烏拉大街上開了一家娃娃修理店。男人們有時迅速而不好意思地瞥一眼我的母親,又急急忙忙地避開目光。
我們曾經一道發過愁……
記憶欺騙了我。我現在想起曾經完全忘卻了的事情。我重又想起十六歲那年發生的事,而後又再次忘記。今天早晨,我想起的不是事件本身,而是事件發生之前的往事,離今天有四十多年了,彷彿一輪舊月映現到窗玻璃上,又從玻璃上映現到湖面,記憶從湖面擷取的不是映像本身,映像本身已經不復存在,剩下的只是一堆白骨。
「對不起。」
「你真的不在乎我出去?我也許會在外面待到很晚呢?」
莉蘭卡阿姨對我說:
在那些夜晚,有一次,媽媽又失眠了。她不願意挨著爸爸躺在沙發上,父親睡得很沉,眼鏡靜靜地放在他身邊的架子上,媽媽從床上起來,沒有去她窗前的椅子上,也沒有去陰鬱的廚房,而是躺到了我的床上,摟抱我,親吻我,直至我醒來。接著她湊近我的耳根,輕輕問我是否同意今天夜裡說悄悄話。只有我們兩人。很抱歉我吵醒了你,但是我今天夜裡真想和你說話。這一次我在黑暗中確實聽到她聲音中含著微笑,那是真正的微笑,不是影子:當宙斯發現普羅米修斯設法給人類盜取了他拒不給予人類以示懲罰的火種,他幾乎惱羞成怒。眾神很少看到天父如此惱火。他每天讓自己的炸雷不停地滾動,沒有人敢接近他。在惱怒中,火冒三丈的天父決定讓災難化作奇妙的偽裝降臨人間。於是他命令兒子火神和鍛冶之神赫淮斯托斯用泥土製作了一個漂亮的女人。智慧女神雅典娜教她織布縫衣,並給她穿上漂亮的衣裳。愛神阿佛洛狄特冠之以優雅迷人的魅力,騙取所有的男人,並激起他們的慾望。商賈偷竊之神赫耳墨斯教她撒謊不眨眼,巧言蠱惑與欺騙。這個美麗的妖婦名叫潘多拉,意思是「擁有一切優點的人」。後來,https://read.99csw•com宙斯渴望復讎,命令將她許給普羅米修斯的蠢弟弟厄庇墨透斯做新娘。普羅米修斯告誡弟弟不要接受眾神送給他的禮物,可無濟於事。弟弟看到這個美艷動人的女王時,歡跳著奔向潘多拉。潘多拉帶來一盒嫁妝,裏面裝滿了奧林匹斯山眾神送的禮物。一天潘多拉打開禮物盒的蓋子,從裏面飛出疾病、孤獨、不公道、殘酷與死亡。因此我們就看到所有的痛苦來到這個世界上。要是你還沒有睡著,我想告訴你,依我看來,在這之前,痛苦就已經存在了。普羅米修斯和宙斯有痛苦,潘多拉自己也有痛苦,更不用說我們這些芸芸眾生了。痛苦並非來自潘多拉的盒子,正因為有痛苦才發明了潘多拉的盒子。打開它也是因為有痛苦。你明天放學后剪剪頭髮吧。瞧你的頭髮長得多長了。
我恨了他兩天。真丟臉。過了兩天,我把恨轉嫁到母親身上,恨她患有偏頭疼,裝腔作勢,總坐在窗前的椅子上,都怪她,因為是她自己迫使他去尋找生命跡象。而後,我恨我自己,因為我聽任魯里克的誘惑,就像《木偶奇遇記》里的狐狸和貓一樣,逃阿維沙先生的課。我為什麼就沒有一點骨氣?為什麼這麼容易受到影響?一個星期以後,我把此事忘得乾乾淨淨,只有十六歲那年,在胡爾達基布茲一個可怕的夜晚,我記起透過西海爾咖啡館的玻璃窗看到的情形。我忘卻了西海爾咖啡館,就像完全忘卻了我在上午提前放學回到家裡,看見媽媽身穿法蘭絨睡袍靜靜地坐在那裡,不是坐在窗前,而是坐在外面的院子里,坐在光禿禿的石榴樹下一把摺疊帆布躺椅里,她靜靜地坐在那裡,臉上露出似笑非笑的神情;她的書像平時一樣打開倒放在膝頭,暴雨正在襲擊著她,她一定已在冷雨中待了一兩個小時,因為當我把她拉起來拖進屋裡時,她渾身濕透,人已經凍僵,就像一隻透濕的鳥兒永遠也飛不起來了。我把媽媽拖到浴室,從她的衣櫥里給她拿出乾衣服,我隔著浴室的門,像大人一樣指派她,命令她怎麼做,她沒有回答我,但是完全照我的吩咐去做,只是一點沒有停止那不是微笑的微笑。我對父親隻字未提,因為媽媽用眼神讓我保守秘密。對莉莉亞阿姨,我只說了這樣的話:「莉莉亞阿姨,你完全錯了。我永遠不會成為作家或者詩人,也不會成為學者,無論如何也不會,因為我沒有情感。情感令我厭惡。我要當個農民。我要住到基布茲里。也許有朝一日,我會當個毒狗的人。用裝滿砷的注射器。」
拚命擺脫煩惱,盡量不去想那些事……
我也許明白,莉蘭卡阿姨說的「到外面採摘玫瑰花蕊」指的是父親經常在晚上去看朋友,儘管我無法明白在魯德尼基擁擠不堪的小房子里,掛著禿鳥和松果鳥,餐具櫃後面的玻璃門後有一堆酒椰編的動物,或者在阿布拉姆斯基那可憐而失修——因為他們一直哀悼兒子,幾乎顧不上打掃收拾的住宅里,她所指的玫瑰花蕊究竟是什麼樣子。也許,我猜測在莉蘭卡阿姨所說的玫瑰花蕊中有些東西不可能。也許正因如此,我不想了解,不想與父親一絲不苟地擦鞋或他新買的須后水聯繫起來。
春天,她稍見好轉。春天的節日——樹木新年那天,國家臨時議會主席海姆·魏茲曼在耶路撒冷宣布立憲會議——即第一屆議會開幕,早晨,媽媽穿上她那條藍裙子,建議父親和我跟她到特里阿扎叢林小游。我覺得她穿這件衣服舉止優雅,顯得很漂亮。當我們終於離開裝滿圖書的地下室,出門走進春光時,她的眼睛里閃爍著溫暖慈愛的光。父親和她手挽著手,我稍微跑到前面一點,像只小狗崽,因為我想讓他們互相說說話,也許因為我太高興了。https://read.99csw•com
我們那些夜晚經常做遊戲,輪流編故事:媽媽說起一個故事,我接著講,她講一節我講一節,以此類推。爸爸會在將近半夜或半夜時回來,聽到外面傳來他的腳步聲,我們立即關上燈,像兩個淘氣的孩子跳上床,假裝老老實實地睡覺。我迷迷糊糊中,聽見他在小房子里走動,脫掉衣服,從冰櫃里拿牛奶喝,走進浴室,擰開水龍頭,又關上,沖廁所,又擰開水龍頭,又關上,屏住呼吸,哼一曲古老的愛情歌曲,又喝一點牛奶,光著腳輕輕走進書房,走向已經打開變成一張雙人床的沙發,肯定是躺在假裝睡著的我媽媽身旁,把小曲藏在心裏,在心裏哼上一兩分鐘,而後睡著了,睡得像個孩子,直睡到第二天早上六點。早上六點,他第一個醒來,刮臉,穿衣,繫上媽媽的圍裙給我們二人榨些橘子汁,像平時一樣把果汁在開水鍋里溫熱,因為誰都知道冰涼的果汁會讓你打冷戰,而後給我們二人把橘子汁端到床上。
亞歷山大爺爺說:
冬末,她幾乎不再吃東西。有時她在茶里泡塊麵包干,說這已經足夠了,她覺得有點噁心,沒有食慾。別為我擔心,阿里耶,我幾乎動都不動。我要是吃東西,就會胖得像我媽媽一樣,不要擔心。
爸爸傷心地對我說:
在那些冬夜,我和媽媽就像培爾·金特和他的母親奧斯:
「我會的。」
「你在說什麼呢!」父親生氣了,「你瘋了嗎?孩子在呢!」
我們又在安息日晚上來到施羅密特奶奶和亞歷山大爺爺的圓桌前,點蠟燭,吃魚凍餅,或者吃兩頭用針線縫起來的八寶雞脖。星期天上午,我們有時去拜訪魯德尼基夫婦,午飯後,幾乎每個安息日,我們都從北向南穿過整個耶路撒冷,到塔拉皮尤特大街約瑟夫伯伯家裡朝覲。
我聽到了,但是不明白。也許我明白了,但沒有抓住其中的意義。
是這樣。現在,在這裏,在阿拉德,在一個秋天早上六點半,我冷不丁看到輪廓極其分明的一幅畫面:1950年或1951年冬日午飯時分,天空陰雲密布,我和朋友魯里克沿著雅法路走到錫安廣場附近,魯里克輕輕捅捅我的肋骨悄悄地說,嗨,你往那邊看,坐在那兒的不是你爸爸嗎?咱們趕緊溜吧,免得他看見並意識到我們逃了阿維沙的課。於是我們逃之夭夭,但是離開時,我透過西海爾咖啡館前面的玻璃,看見父親就坐在裏面,放聲大笑,一個女人背朝窗子和他坐在一起,父親抓過她一隻手——她戴著一隻手鐲——放在自己的嘴唇上。我從那裡逃離,從魯里克的眼前逃離,從那以後我從未完全停止逃離。
「我會早點回來。」
「媽媽病了,醫生們檢查不出來她得了什麼病。我想請些別的醫生,可她不讓。」
但等他一轉身,媽媽和我就騙他。儘管他給我規定了嚴格的熄九*九*藏*書燈時間,「九點整,一秒鐘都不許晚」,等到他的腳步在濕漉漉的大街上遠去,我就從床上一躍而起,奔她而去,聽許許多多的故事。她坐在椅子上,房間里一排排書順著牆壁排起,還有許多書堆在了地上,我穿著睡衣跪在她腳邊的地毯上,頭枕在她溫暖的腿上,閉著眼睛傾聽。房間里的燈已經關掉了,只剩下她椅子旁邊的落地燈還亮著。風雨擊打著百葉窗。偶爾,一陣陣沉悶的雷聲從耶路撒冷上空滾滾而去。爸爸出去了,把我留給媽媽和她的故事。一次她告訴我,她在布拉格讀書時租住的房間上面有一套空房子。一連兩年也無人在那裡居住,因此鄰居們悄悄地說,那裡只有兩個死去的女孩子的鬼魂。房子里失了一場大火,愛米莉亞和亞娜兩個姑娘沒能營救出來。悲劇發生后,姑娘們的父母移民到了國外。熏得烏黑的房子上了鎖,封得嚴嚴實實的。沒有再裝修,也沒有再續租。有時,鄰居們竊竊私語,聽到了悶聲悶氣的調笑聲和惡作劇聲,要麼就是半夜時分聽到了哭聲。我從來沒有聽到那樣的聲音,媽媽說,但是有時我幾乎確信水管被人擰開,傢具被人移動,有人光著腳啪嗒啪嗒從一個房間走進另一個房間。也許有人利用空房子秘密做|愛,或幹些見不得人的事。等你長大后,就會發現,你的耳朵在夜裡聽到的所有聲音,幾乎都可以用不止一種方式來進行解釋。實際上,不止是在半夜,不止是你的耳朵,就連你的眼睛在光天化日下之所見,也幾乎總能用不同的方式來加以理解。
起初,父親晚上退到了廚房。他試圖讀書,或把書和筆記卡片攤在破損的油布上,稍微工作一會兒。但是廚房又狹小又窄仄,他在裏面感到壓抑。他是個好熱鬧的人,喜歡爭論逗趣,喜歡光,倘若讓他夜復一夜坐在令人沮喪的廚房裡,沒有巧妙的文字遊戲,沒有歷史或政治爭論,他的眼睛里就會蒙上一層稚氣的慍怒。
媽媽突然放聲大笑對他說:
他半夜回到家裡,有時會痛痛快快地洗個澡,興高采烈地小聲唱歌,即使走調也不在乎。「我有一座花園,我有一口水井」,唱到一半突然自己止住,立刻沉默下來,充滿了羞愧與困惑,他滿懷內疚默默地脫下衣服,穿上他的條紋睡衣,輕輕地再次問她需不需要茶、牛奶或者冷飲料,也許再次引誘她躺在床上,躺在他的身邊,或者躺在他睡覺的地方。祈求她驅除不好的想法,想些愉快的事情。他上床把自己裹在毯子里后,提出了她可以想的種種愉快想法,最後像個孩子似的帶著這些愉快的想法進入夢鄉。但是,我想象他會帶著責任感,夜裡醒上兩三次,檢查坐在椅子里的病人,給她拿葯,倒杯水,給她蓋蓋毯子,再回去睡覺。
一次吃晚飯時,媽媽突然向我們講起,她在布拉格讀書時,在租住的房間里有盞落地電燈,放在扶手椅旁邊。第二天爸爸下班回家的路上,來到喬治王大街的兩家傢具店和本-耶胡達大街的一家電器商店,他一一比較,又回到第一家店裡,拿著一盞最漂亮的落地燈回到家裡。那盞燈花掉了他近四分之一的月工資。媽媽吻了我們二人的前額,露出奇怪的微笑向我們保證,她離開很長時間后,那燈依舊能夠給我們二人以光明。父親陶醉在勝利中,沒聽見她說的這些話,因為他從來就不好好地聽人說話,還因為他那奔涌不息的語言能量已經席捲著他去追尋原始閃米特語中光的詞根NWR,阿拉米語形式menarta和read•99csw•com阿拉伯語中的同義詞manar。
這一次媽媽使用「沉湎女色」一詞時,父親忘了要制止她,甚至也沒有大喊「孩子在呢!」他頭枕著她的膝頭,伸開四肢躺在油布上,嘴裏嚼著一片草葉。我也一樣,四仰八叉地躺在油布上,頭枕在媽媽的另一個膝頭上,嘴裏嚼一片草葉,讓令人沉醉的溫暖氣息充盈肺腑,空氣中充滿了清新的芬芳,昆蟲嗡嗡,在春意中陶醉,被冬天的風雨洗滌得乾乾淨淨。倘若時間就此定格,寫作也就此定格,在她去世兩年前,那個春天的樹木新年,我們三人在特里阿扎叢林時的畫面定格:我媽媽身穿藍色連衣裙,脖子上優雅地系了條紅絲巾,筆直地坐在那裡,顯得十分漂亮,而後倚在一棵樹榦上,一個膝頭躺著我的父親,另一個膝頭躺著我,冰涼的手撫摸我們的臉頰和頭髮,頭上,群鳥在洗過的松樹上唧唧喳喳,那該有多好。
還有一些夜晚,她向我講述了歐律狄刻、冥王哈德斯和奧菲斯。她向我講述了一個八歲女孩的故事,其父是個大名鼎鼎的納粹分子,戰後被同盟國在紐倫堡絞死,只是因為有人看見小女孩用鮮花裝飾其父親的照片,就把她送進一個少年犯看守所。她向我講述了羅夫諾附近某村,一個年輕的木材商在一個風雪交加的冬夜在森林里迷路,不見了蹤影,但是六年以後,有人深更半夜悄悄地把他那雙破靴子放到他遺孀的床頭。她向我講述了老托爾斯泰臨終之前離家出走,在一個偏僻的火車站阿斯塔波沃站長家的棚屋裡病逝。
「去吧。」
接著她向我們講起一位烏克蘭鄰居,一個機敏、英俊的男孩,他可以確切地預見哪天早晨黑麥會發芽,甜菜什麼時候會吐出嫩葉。所有非猶太民族的姑娘都為斯蒂凡這個男孩發狂,他們管他叫斯蒂凡沙或者斯蒂歐帕,可他自己卻瘋狂地愛上了塔勒布特學校的一個猶太老師,他愛得如此深切,以至於曾經想在河中湍流里結束自己的性命,但是他又是個出色的水手,沉不下去,他漂到了河畔的一個莊園,莊園的女主人引誘了她,幾個月之後,她給他買了一個小酒店,也許他依舊待在那個地方,由於飲酒過度,沉湎女色,變得既醜陋又臃腫。
媽媽做了一些乳酪三明治,裏面夾著西紅柿片、煮雞蛋、紅青椒和鯷魚,父親自己榨了一瓶不冷不熱的橘子汁。我們走到叢林邊上,鋪了一小塊油布,伸開四肢躺在上面,吮吸飽嘗冬雨的松林散發出的氣息。嶙峋的山坡長出一層厚厚的綠茸毛,正透過松樹窺視著我們呢。我們可以看見約旦邊境那邊阿拉伯小村淑阿法特的房屋,尼比薩姆維爾的纖細光塔聳立在地平線上。父親說,在希伯來語中,「叢林」一詞和「聾」、「安靜」、「勤勉」、「耕耘」等詞意義相近,又對語言之魅力發表了一小通演說。媽媽因為情緒特好,所以又給他說了一大串同義詞。
「你也不易啊。你是這麼聰明伶俐、多愁善感的孩子,有朝一日你會成為作家。你媽媽對我說你是她生命中的一縷陽光。你真是一縷陽光。不像某人,幼稚的自私自利使得他此時到外面採摘玫瑰花蕊,未曾意識到他這樣做只能把事情搞得更為糟糕。沒有關係。我現在是和自己嘮叨,不是和你。你是個有點孤單的孩子,也許現在比平時更加孤獨了,因此不管什麼九_九_藏_書時候你需要和我進行知心談話,不要猶豫,請記住,莉蘭卡不止是媽媽的一個朋友,只要你允許,我也是你的一個好朋友。一個不是用成年人看待兒童的方式來看待你的朋友,而是一個真正的志趣相投的朋友。」
「你還需要什麼嗎?」
我們呢,就編織了關於王子、山妖和奇禽異獸的神話,也編過搶新娘的故事。
「咳,那有什麼。精神狀態。抑鬱症。總有一些怪念頭。這證明心依舊年輕。」
又是一陣略帶猶豫的沉默:
還有一次他對我說:
媽媽說:
「我盡量。」
偏頭疼令她失眠。醫生開了各種各樣的安眠藥和鎮靜劑,但都無濟於事。她害怕上床睡覺,終夜在椅子上度過,身披一條毯子,一個靠墊放在頭下,另一個靠墊擋住了她的臉。也許她試圖那樣睡覺。一丁點兒干擾便令她驚悸,無論害相思病的群貓們的哀嚎,還是遠方謝赫賈拉或以薩維亞地區的槍聲,亦或邊界那邊阿拉伯耶路撒冷光塔凌晨時分傳來的宣禮員的唱頌。要是父親關掉了所有的燈,她則害怕黑暗;要是他不關走廊里的燈,則會加劇的偏頭疼。顯然他快半夜了才回來,情緒高漲,但羞愧難當,發現她依舊醒著坐在椅子里,乾枯的眼睛凝視著黑暗的窗戶。他會詢問她是不是需要茶或者熱牛奶,祈求她上床睡覺,索性建議讓她坐在椅子里,也許這樣可以使她最後還能睡上一會兒。有時,他感到十分愧疚,跪在那裡給她穿上毛襪,萬一她的腳著涼了呢。
後來又開始下雨了。爸爸再次請求批示,在我安頓上床后,「出去看一些人」。他保證不會回來太晚,不會發出噪音,他給她端來一杯熱牛奶,穿上他鋥亮的皮鞋,西服上衣口袋裡露出白色三角手絹,像他父親一樣,身後飄著須后水的芬芳,走出家門。當他經過我的窗戶時,我聽到他啪的一聲打開雨傘,哼著跑調的小曲,「她有多麼溫柔的小手,無人敢觸摸」,或者「她的眼睛像北斗星,她的心像沙漠一樣滾燙」。
他每次出去之前,都要徵得她的同意。每次出去之前都要做完所有家務:把買來的東西安排妥當,洗碗洗衣,把已經洗好的衣物晾起來,再把已經晾乾的拿進屋。接著,他會擦鞋,洗澡,噴些他給自己新買的須后水,穿上一件乾淨的襯衫,仔細挑選一條合適的領帶。已經拎起了西裝外套時,他會彎下腰對我媽媽說:「你真的不介意我出去會會朋友,跟他們聊聊政治形勢、談談工作?跟我說實話。」
他抻抻西裝,正正領帶,走了,他經過我的窗前時哼著小曲,聲音溫和,但跑調跑得嚇人:「路漫漫,曲曲彎彎,你離我如此遙遠,比明月還要遙遠……」要麼就是「你的眼睛,你的眼睛,在訴說什麼?你的眼睛默默無語……」
她加了一句:
亞歷山大爺爺總是親吻年輕女士的手。父親只是有時這麼做,此外,他只是拿起她的手,彎腰看她的手錶,與自己的進行比較,他幾乎對每個人都那麼做,手錶是他的癖好。我只逃過這一次課,此次逃課專門去看在俄國大院里展出的燒毀了的埃及坦克。我永遠不會再逃課了。永遠不。
媽媽從來也不反對。可當他試圖告訴她去什麼地方時,她堅決不肯聽:「阿里耶,只是你回來時輕一點。」
「你媽媽正在自己懲罰自己,就是為了懲罰我。」
「只是要多加小心。什麼人都有。不是所有的人都像你那樣善良直率。」
「那麼好吧。行了嗎?我就走了?再見。希望你感覺好點。盡量上床去睡,不要在椅子里睡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