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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那時出了件事,我一落千丈,被逐出伊甸園。貝京先生繼續講述一觸即發的戰爭,以及在整個中東愈演愈烈的軍備競賽。然而,貝京先生講他那代人的希伯來語,顯然沒有意識到語言用法已經發生了變化。二十五歲左右在以色列成長起來的一代人和二十五歲以上的一代人或者是從書本上學希伯來語的那代人之間,具有明顯的分界線。一個詞,貝京先生與他那代人和黨派成員認為指「武器」或者「裝備」之意,在我們這些人看來則指男性性器官,此外別無他意。而「武器」「裝備」的動詞形式,在我們看來則表明陽|具進行的相應行動。
貝京先生抿了兩小口水,仔細環顧一下聽眾,頻頻點了點頭,彷彿對自己表示贊同,或者是為自己感到遺憾,他用一種刺耳、責難的聲音,如同一個公訴人嚴厲地列舉一系列無可辯駁的指控,開始了他的長篇激烈演說:「艾森豪威爾總統正在裝備納賽爾政權!」
「布爾加寧正在裝備納賽爾!」
他停下來,又突然平靜、傷感、近乎悲悼地說:「兄弟姐妹們,我們所熱愛的年輕國家現在正面臨艱難的歲月,極其艱難的歲月,令我們大家都感到可怕的歲月。」
我同意爸爸的說法。因此我強迫自己多吃一倍東西,通過跑步和鍛煉來強健自己的體魄。
恐懼和驚愕的目光從四面八方投來,集中在孩子身上。四面八方的數百隻手放在嘴唇上,好像在向他發出噓的聲響,要他不要做聲。奇恥大辱!真丟臉!周圍要人怒氣沖沖譴責恐懼不已的亞歷山大爺爺。孩子似乎聽到,遠在大廳後面傳來難以駕馭的大笑,在呼應他的笑聲,接著又是一陣。但是那些笑聲,即便存在,也是在民族外圍的邊緣地帶,而他自己卻夾在第三排當中縱聲大笑,那裡儘是貝塔老兵和以色列工會的顯貴要人,均為大名鼎鼎令人尊敬之人。
「要是過一會兒,阿拉伯突擊隊員來了怎麼辦?」
我在塔赫凱莫尼學校讀三四年級時是個具有強烈民族主義熱情的孩子。我分期寫了一部歷史小說《猶大王國的終結》,還寫了幾首關於征服、關於民族輝煌的小詩,類似於亞歷山大爺爺的愛國主義詩篇,目的在於模仿弗拉基米爾·傑伯廷斯基的民族主義進行曲,如《貝塔進行曲》:「……拋灑你的熱血獻出你的靈魂!高擎熊熊火炬,平靜就像泥潭,我們為壯麗的事業而戰!」我也深受波蘭猶太游擊隊和隔離區起義之歌的影響:「……拋灑熱血又算哪般?英雄精神氣沖霄漢!」還有父親經常激動萬分聲音顫抖著給我讀的沙烏爾·車爾尼霍夫斯基的詩歌「……血與火的旋律!/登上高山,征服溪谷,不論你看到什麼——拿獲!」在所有詩歌中最令我振奮的就是《無名戰士》這首詩,作者是亞伯拉罕·斯特恩,化名亞伊爾,斯特恩幫的首領。我經常在晚上熄燈后獨自一人滿懷深情地在床上小聲背誦:「我們是無名戰士,要為自由而戰;四周籠罩著死亡陰霾,我們用生命從戎,戰鬥到生命的最後一刻……在血光映紅的歲月,在黑漆漆的絕望之夜,讓我們的旗幟在村莊和城鎮的上空飛揚,因為我們戰鬥捍衛的是正義之光!」
我在暗中看不到埃弗拉姆的臉,但他沉吟片刻后回答時,聲音中含有某種顛覆性的反諷,一種奇怪而挖苦的憂傷。
「他們那邊?但是他們那邊並不要我,在這個世界上哪兒也不要我們,任何人也不要我們。這是整個問題的關鍵。似乎在哪個國家都有許許多多像我這樣的人。就是因為這個原因,我來到這裏,就是因為這個原因,我拿著一桿槍,因此他們不會像其他任何地方那樣把我從這裏趕走。但是你不會看到我用『兇手』一詞去形容失去村莊的阿拉伯人。至少,不太容易。對於納粹,我會說。對於所有偷竊他人領土的人,也會說。」
停頓。他聲音里充滿了憤懣與蔑視:
惱羞成怒的拽人者,邊嗚咽抽泣邊縱聲大笑的被拽者,還有那隻現已經紅得像甜菜根一樣的可憐耳朵,三者一起來到了愛迪生大廳外,爺爺舉起右手,朝我右臉扇了一記耳光,接著又舉起左手,帶著他對左派的全部憤恨扇了我另半邊臉,因為他是個極右分子,不願意打了左邊就完事,於是他又往我的右臉扇了一記耳光,不是給我一記帶有可憐蟲約瑟精神的、軟弱無力卑躬屈膝的大流散耳光,而是一記大胆無畏「鷹派」愛國者的耳光,驕傲,壯觀並憤然。
過了三四年,母親去世、父親再婚之後,我在胡爾達基布茲,在星期六早晨四點半鍾,我把貝京和武器裝備一事告訴了埃弗拉姆·阿弗耐里。我們早早起來是因為被分派去摘蘋果。我那時十https://read.99csw.com五六歲。埃弗拉姆·阿弗耐里像胡爾達的其他創建者一樣,四十五歲左右,但是我們稱他和他的朋友為「老夥計」,就連他們自己也彼此這麼稱呼。
接著令我大為吃驚的是,他又補充說:
在集會開始,他們高唱貝塔歌曲,在會議即將結束之際,他們唱運動進行曲和國歌《希望之歌》。講台上裝飾著一面面以色列國旗,掛有弗拉基米爾·傑伯廷斯基的一幅照片,齊刷刷的兩排貝塔青年身穿制服,打著黑領帶,令人矚目——我多麼希望長大一點后加入到他們的行列之中呢——富有感召力的標語,比如說「約塔帕塔,馬薩達,貝塔!」,「耶路撒冷啊,假如我忘記你,情願我的右手忘記技巧!」,以及「朱迪亞在血與火中倒下去,朱迪亞將在血與火中站起來!」
約塔帕塔、馬薩達和圍困中的貝塔已經失敗,它們也許會在輝煌與力量中再度崛起,但是沒有我。至於自由運動與利庫德黨派,他們那天上午失去了一個人,他也許有那麼一天會成為一個小繼承人,一個激烈雄辯的演說家,也許是一個能言善辯的國會議員,甚至一個不帶公文包的副部長。
坐在前排的上年紀的阿什肯納茨稀稀拉拉拍了幾下手,但是大多數人猶豫不決,顯然無法相信自己的耳朵,也許他們大為吃驚。在那令人難堪的寂靜時分,只有一個民族主義者孩子,一個十二歲的孩子,他在政治上一直堅定到頭髮根,他是貝京忠實的信徒,身穿白襯衣,鞋子擦得鋥亮,再也控制不住自己,放聲大笑。
每隔幾個星期,耶路撒冷有一半人會在星期六上午11點鐘聚集到耶路撒冷愛迪生禮堂,聆聽梅納赫姆·貝京先生在自由運動(西路特運動)集會上發表激|情澎湃的演說。愛迪生禮堂當時是市裡最大的禮堂,正面貼著海報,宣布即將上演由福德豪斯·本-齊茲指揮的以色列歌劇。爺爺經常為這一特殊時刻穿上筆挺的黑西裝,繫上淺藍色的緞子領帶,胸前衣袋裡探出三角形的白手絹,像熱浪中飛舞的一片雪花。我們走進禮堂時,離開始還有半個小時,他舉起帽子朝四座打招呼,甚至朝他的朋友鞠躬。我走在爺爺旁邊,神情莊重,梳洗整齊,身穿白色襯衣,鞋子亮晶晶的,徑直走到第二排或第三排,那裡給亞歷山大爺爺那樣的人留著的貴賓席,他們是「民族軍事組織伊爾貢創建的自由運動」的耶路撒冷委員會成員。我們會坐在約瑟夫·約珥·里夫林和埃里亞胡·梅里達中間,或坐在以色列·希伯-埃里達德博士和哈奴赫·卡來先生中間,或者坐在《自由》報編輯以撒克·萊姆巴身邊。
「只要滿足一個條件。」說話人莊嚴地說,聲音幾近嚴厲,他舉起手,接著停頓一下,彷彿仔細思量這一條件,不知是否該向觀眾和盤托出。整個大廳里一片死寂。「唯一關鍵性的至關重要的生死攸關的條件。」他再次停頓一下。他垂下頭,好像可怕的條件壓得他抬不起頭。聽眾如此專心致志,我可以聽到高高的大廳頂上傳來電風扇的嗡嗡聲響。
埃弗拉姆聽了這個故事後微微一笑,但是那一刻他似乎難以理解事情的關鍵所在,因為他也屬於把「裝備」理解為坦克和槍支的那類人。過了一會兒,他說:「啊,對了,我明白了。貝京說的是『裝備』武器,而你卻從俚語方面來理解。確實挺好笑的。但是聽我說,我年輕的朋友——」我們正站在一棵樹兩旁的梯子上,一邊摘蘋果,一邊說話,但是中間有樹葉擋著,因此看不到對方。「在我看來你沒有抓住問題的關鍵。貝京和他那伙瞎吵吵的人的可笑之處,不在於他們使用『裝備』這個詞,而在於他們用詞的總體方式。他們把一切都劃分成『卑躬屈膝的大流散猶太人』和『有男子漢氣概的希伯來人』。他們沒有注意到,大流散猶太人也在劃分自己。他們幼稚地迷戀軍事檢閱、空洞的大男子漢氣概和武器,完全是受隔離區影響。」
我再也不會高高興興地融入欣喜若狂的人群,或是成為巨型超人身體內一個盲目的分子,相反,我對人群產生了一種病態的恐懼。「平靜就是泥潭」一句話現在在我眼裡意味著一種流傳甚廣的危險疾病。在「血與火」這一短語中,我能夠品嘗到血腥,聞到燒焦的人肉味。就好像「六日戰爭」期間在西奈北部平原,「贖罪日戰爭」期間在戈蘭高地熊熊燃燒的坦克里。
梅納赫姆·貝京,富有傳奇色彩的地下工作將領,在那時是我童年的主要偶像。甚至在這之前,在英國託管的最後一年,無名地下將領激起了我的想象。在我的腦海里,我看見他的形象披上了《聖經》的輝煌光暈,我想象他正待在朱迪亞沙漠的荒涼溝壑中的秘密司令部里,打著赤腳,扎著皮腰帶,就像先知以利亞站在卡麥爾山的山石中一樣熠熠生輝,他從偏僻的山洞里,臉上露出年輕人的那股天真,發布命令。他長長的胳膊夜復一夜伸入到英國佔領軍的心臟,炸毀司令部和巨石障礙,衝破一道道防禦牆,轟炸彈藥庫,把滿腔憤怒傾瀉到敵人的大本營,在我父親編寫的傳單上,稱敵人為「盎格魯-納粹敵軍」、「亞瑪力」、「背信棄義的阿爾比恩」。(我媽媽曾經說到英國人:「不管是不是亞瑪力,天曉得我們會不會很快就會懷念他們。」)read.99csw•com
這個人一動不動地站上兩秒鐘,低垂著頭,耷拉著肩膀,似乎在說:「這樣的榮譽讓我承受不起。」或者是:「我的靈魂在眾人厚愛之下屈服。」接著他伸出雙臂,似乎在向眾人祝福,羞怯地微笑,請他們安靜下來,像一個初出茅廬的怯場演員,猶猶豫豫地開始說話:「兄弟姐妹們,猶太同胞們,我們永遠的聖城——耶路撒冷的父老鄉親們,安息日快樂。」
人群失去了控制,我也是,彷彿我們都成了一個龐大身體上的細胞,憤怒地冒火,憤怒地喧騰。
大廳里始終坐滿伊爾貢的支持者,以及富有傳奇色彩的人物梅納赫姆·貝京的崇拜對象,絕大多數是男人,我在塔赫凱莫尼許多同學的父親們都在裏面。但是有一條不易察覺的纖細分界線,大廳前三四排貴賓席留給一些傑出人士:知識分子、民族陣線鬥爭中的老兵、修正主義運動中的活躍分子、前伊爾貢首領,多數人來自波蘭、立陶宛、白俄羅斯和烏克蘭,其餘座位則坐滿了一群群西班牙裔猶太人、布哈拉人、葉門人、庫爾德人以及阿勒頗猶太人。這些情緒激動的人群充斥著走廊和通道,擠靠在牆壁上,擁滿了門廳和愛迪生大廳前面的廣場。在前排,他們談論民族主義革命,渴望取得輝煌的勝利,並引用尼采和馬志尼的話,但是主要是一副謙恭有禮的小資產階級神態:帽子、西裝領帶、禮儀以及某種華而不實的沙龍程式,即使在那時,在50年代初期,這種程式已經散發出某種黴菌和樟腦球的氣息。
「那個貝京基本上是好人。他是個蠱惑人心的政客,一點不假,但他不是法西斯分子,也不是戰爭販子,絕對不是,相反,他是個相當溫和的人。比本-古里安要溫和上千倍。本-古里安如花崗岩一樣堅硬,而貝京則是用薄紙板做的。貝京,那麼因循守舊,那麼不合時宜,某種離經叛道的經學院學生,他相信,如果我們猶太人開始扯著嗓門叫喊,我們就和過去的猶太人不一樣,我們不是待宰的綿羊,我們不是蒼白無力的弱小動物,而是與之相反,我們現在是危險分子了,我們現在是令人害怕的群狼了,而後,所有真正的狩獵者將會懼怕我們,我們要什麼有什麼,他們會讓我們擁有整個領土,他們會讓我們掌管整個聖地,吞併外約旦,並且讓整個文明世界尊重並羡慕我們。他們,貝京及其好友,一天從早到晚談論武力,但是他們一點也不知道什麼是武力,武力是怎麼構成的,武力的弱點何在。畢竟,武力對於那些操縱它的人來說,也有著可怕的危險成分。那個斯大林不是曾說過宗教是麻醉人們的鴉片嗎?嗯,聽聽我這個小老頭怎麼說吧:我告訴你,武力是統治階級的鴉片。不光是統治階級,武力是整個人類的鴉片。如果我相信惡魔,我要說,武力對惡魔具有誘惑力。實際上,我真有點相信。呢(那)個,我們說到哪裡了?」(埃弗拉姆和他的一些加利西亞老鄉總是發不好這個音。)「我們正在談論貝京,談你笑個沒完。那天你笑他的理由不對,我年輕的朋友。你笑他是因為『裝備』一詞還有不同的用法。呢個,那也罷了。你知道你真正應該笑什麼吧?笑到地板坍塌?我告訴你為什麼。你不應該笑『裝備』,因為顯然梅納赫姆·貝京確實相信,如果他當總理,所有人,整個世界,會立即拋棄阿拉伯一方,站到他這邊來。為什麼呢?他們為什麼會這麼做呢?原因何在?因為他眼睛長得漂亮?因為他咬文嚼字?沒準兒,是為了紀念傑伯廷斯基?你應該狂笑不已,因為那的確是政治,東歐猶太村落里那些遊手好閒之徒頗為喜歡。他們習慣於終日坐在書房的火爐旁邊,談論那種政治。他們習慣於像塔木德老師那樣揮動著大拇指:『朽(首)先嘛,我們向沙皇尼古拉派一個代表團,一個重要的代表團,和他進行友好會晤,向沙皇承諾,為他安排俄國最最需要的地中海通道。』而後,我們請求沙皇作為交換,他該為我們向他的朋友威廉皇帝說句好話,於是我們的沙皇該讓這個威廉皇帝轉告他的好友——土耳其蘇丹立即,無需爭論,把從幼發拉底河到尼羅河的整個巴勒斯坦全部交給猶太人。只有當我們一勞永逸地解決了全部救贖問題read•99csw•com之後,我們才能根據感覺決定法尼亞(我們是這麼稱呼沙皇尼古拉的)值不值得我們信守諾言,讓他擁有通往地中海的通道,嗯,咱們去把籃子里的蘋果倒進箱子里,挪到下一棵樹前。路上,我們可以看看埃里克或埃里尤什卡記沒記住拿一罐水來,還是我們得前去向沙皇尼古拉投訴。」
「呢個,也許你碰巧忘了1948年他們試圖把我們全部殺光?後來在1948年,發生了一場可怕的戰爭,他們自己為雙方把問題簡單化了,我們打贏了,從他們手中奪來了土地。沒什麼值得炫耀的!但要是他們在1948年把我們給打敗了,更沒有值得炫耀之處,他們不會讓一個猶太人活下來。確實沒有一個猶太人如今生活在他們的轄地上。但關鍵在於:因為我們1948年從他們那裡得到了現在所擁有的一切,因為我們現在擁有了自己的一些東西,就什麼也不能再從他們手中索取。就是這樣。這就是我和你們貝京先生的整個區別:要是我們有朝一日從他們手裡奪取更多,既然我們已經擁有,那就是極大的犯罪。」
一兩年後,我們班已經在胡爾達輪流值夜班了,我們在准軍事培訓中學會了使用手槍。正值1956年西奈戰爭爆發前,埃及游擊隊在那些夜晚發動了報復性的襲擊。幾乎每天夜裡,埃及游擊隊都要襲擊一個小村子,一個基布茲,或一個城市郊區,炸掉有人住的房屋,朝人們的窗子里投擲手雷,在他們身後布設地雷。
但是,我不僅僅逃避復活與救贖。那個地下室里令人窒息的生活,在父親和母親之間,在他們二人和那堆書之間,還有野心、壓抑、拒絕承認的對羅夫諾和維爾納的懷念,對歐洲的懷念,具體表現為黑色茶具車、閃閃發光的白餐巾,人生在世不稱意給他造成的壓力,她的傷痛、失敗,我默默地承擔起適時將其轉化為勝利的責任,凡此種種壓迫著我,我想逃避它。在有些時候,年輕人離開父母的家,前去尋找自我——或者喪失自我——在埃拉特或者西奈沙漠,之後到紐約或者巴黎,再後來——到印度高僧的靜修處或者南美叢林,或者在喜馬拉雅山(在我的書《一樣的海》中,獨生子里庫在母親去世後去了喜馬拉雅山)。但是,在50年代初期,反對家長壓迫的極點是去往基布茲。基布茲,離耶路撒冷非常遙遠,「在黑黝黝的山嶺那邊」,在加利利,在沙龍平原,在內蓋夫或者山谷——於是我們那時在耶路撒冷想象——一個能夠吃苦耐勞的新型拓荒者階層正在形成,他們強壯、執著但並不複雜,說話簡潔,能夠保守秘密,既能在瘋狂的舞蹈中忘乎所以,也能獨處、沉思,適應田野勞作,睡帳篷:堅強的青年男女,準備迎接任何艱難困苦,然而卻具有豐富多彩的文化與精神生活,情緒敏感而從容。我願意像他們那樣,而不願意像我父母或者充滿整個耶路撒冷的那些憂鬱苦悶的逃難學者。過了一段時間,我報名參加童子軍運動,那時的童子軍成員打算從學校畢業后,在邊境一帶參加專門創建新基布茲的軍事部隊「納哈爾」,從事「體力勞動,保護並居住在基布茲內」。我的父親不太高興,但是因為他嚮往成為一名真正的自由主義者,便心滿意足地對我說:「童子軍運動,好啊,行,加入吧。為什麼不呢,但是基布茲?基布茲是給那些頭腦簡單、身強體壯的人建的,你既不簡單,也不強壯。你是一個天資聰穎的孩子,一個個人主義者。你當然最好長大後用你的才華來建設我們親愛的國家,而不是用你的肌肉。它並不那麼發達。」
「兇手?可你又能期待他怎麼樣呢?從他們的角度來看,我們是天外來客,在他們的領土上著陸,並擅自進入他們的領土,逐漸接管了其中一部分,而我們卻向他們保證,我們來到這裏向他們慷慨施與各種精華——為他們治療癬病和沙眼,將他們從落後、愚昧和封建壓迫下解救出來——我們巧取豪奪攫得了他們越來越多的土地。呢個,你是怎麼想的呢?他們應該感謝我們?他們應該走出家門,敲鑼打鼓來迎接我們?他們應該把整個土地的門戶拱手讓給我們,只是因為我們的先祖曾經在這裏居住過?他們拿起武器反對我們又有什麼大驚小怪的?現在我們狠狠地把他們打得落花流水,成千上萬的人住在難民營——怎麼,你希望他們和我們同慶,祝我們好運嗎?」
有那麼一天,由於梅納赫姆·貝京之故,我突然不願「獻出我的熱血與靈魂」,不願「為壯麗的事業而戰了」。我拋棄了「平靜就像泥潭」的觀點;過了一陣,我觀點大變。
耶路撒冷支部委員做了幾個「熱身」演說之後,大家突然離開了講台。就連貝塔青年也走開了。愛迪生大廳陷入了深沉、虔誠的寧靜中,彷彿機翼發出靜靜的嗡嗡聲響。所有的目光都在注視著空空蕩蕩的舞台,所有的心都在等待。這種期待中的沉寂持續了很長時間,突然講台背後有些動靜,絲絨簾幕拉開一條縫,一個身材矮小單薄的男人獨自優雅地走向麥克風,站在觀眾面前謙read.99csw.com卑地低垂著頭,彷彿被自己的羞怯所左右。那種充滿敬畏的沉默大概持續了有幾秒鐘后,觀眾中才響起猶豫不決的掌聲,彷彿人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彷彿他們每次都會目瞪口呆地發現,貝京不是一個口中噴火的巨人,而是一個身材瘦小近乎脆弱的男人,但一旦他們開始鼓掌,來自後面的掌聲與喝彩聲很快就會變成激|情澎湃的吼叫,這吼叫幾乎從始至終伴隨著貝京的演講。
「蓋伊·摩勒和安東尼·艾登正在裝備納賽爾!」
大廳沉浸在令人目瞪口呆的沉默中,但是貝京先生沒有注意到。他提高聲音,滿懷勝利的喜悅歡呼:「如果今天我是總理——所有的人,所有的人都會裝備我們!所——有——的人!」
「整個世界正在夜以繼日裝備我們的阿拉伯敵人!」
「可是誰來裝備本-古里安政府呢?」
「我們從他們那裡拿了什麼呢?」
「只要我們的領袖,兄弟姐妹們,是民族領袖,而不是一群誠惶誠恐的隔離區猶太人,連自己的影子都怕,只要軟弱無能、不堪一擊的失敗主義者、卑鄙的本-古里安政府立即給令人驕傲勇敢無畏的希伯來政府騰出地盤,希伯來政府是一個緊急政府,懂得如何讓敵人聞風喪膽,就像我們的光榮軍隊,以色列軍隊,其英名令所有以色列的敵人心驚膽戰!」
「要是他們來,」埃弗拉姆嘆了口氣,「呢個,我們只能卧倒在泥水裡射擊。我們會盡最大努力比他們射得又快又好。但是我們開槍,不是因為他們是一個殺人的民族,而只是因為我們有權生活在自己的土地上。不只是他們。因為你,我現在覺得自己像本-古里安了。要是你能原諒,我想到牛棚里趕快抽支煙,我不在時,你在這裏好好放哨。為我們二人放哨。」
我在黑暗中可以聽見他悲戚的笑:
我在撰寫克勞斯納家族歷史時,從克勞斯納教授、約瑟夫伯伯的自傳中擷取了許多材料,那本自傳題為《我通往複活與救贖之路》。在那個星期六,當心地善良的亞歷山大爺爺、約瑟夫伯伯的弟弟揪著我耳朵,把我拽到外面,發出酷似恐懼與瘋狂的嗚咽的強烈噪音,我似乎就開始逃避復活與救贖。而今仍然在逃避。
一個冬天的晚上,碰巧我和埃弗拉姆·阿弗耐里一起執勤。我們腳蹬皮靴,身穿破舊的士兵工作服,頭戴扎手的毛帽子。我們正踩著淤泥沿小賣部和牛棚後面的籬笆行走。發酵橘子皮被製成青貯飼料散發著臭氣,與堆肥、爛草、羊圈裡熱氣騰騰的氣流、雞籠里紛飛的雞毛散發出的各種農業氣息混雜在一起。我問埃弗拉姆他是否參加過「獨立戰爭」,是否在30年代遇到過什麼麻煩,是不是射殺過某個兇手。
我大吃一驚。即使我已經與「自由」派和克勞斯納家族的辭令拉開了很大距離,但是我依然是猶太復國主義培育出來的溫順成果。在那年月,這種思想被視為大逆不道。我目瞪口呆,我含著挖苦的口吻問:「如果真是那樣,你在這裏拿槍又為哪樁?你幹嗎不移民出去?或者拿著你的槍到他們那邊去打仗?」
以色列國建立后,希伯來地下武裝的最高首領終於浮出水面,一天他的照片出現在了報紙上,下面署著他的名字:不是像阿里·本-參孫或者伊弗利亞胡·本-凱都米姆那樣的英雄,而是梅納赫姆·貝京。我大為震驚:梅納赫姆·貝京的名字或許適合澤弗奈亞大街上一個說意第緒語的零星服飾用品商,或者蓋烏拉大街上一個鑲著金牙製作假髮與緊身胸衣的人。而且,令我大失所望,我童年時代的英雄在登在報紙的照片上竟然顯得虛弱而瘦骨嶙峋,蒼白的臉上架著一副大眼鏡,只有鬍鬚表明他具有一種內在的力量,但是幾個月之後鬍鬚竟然不見了。貝京先生的形象、聲音、口音和發音並沒有令我聯想起《聖經》時期征服迦南地區的人或是猶大·馬加比,而是聯想到我在塔赫凱莫尼那些孱弱無力的老師們,他們也洋溢著民族主義激|情和義憤,但是在其英雄主義的背後,時時會爆發忐忑不安的自以為是以及某種不易察覺的酸腐。
「是這樣,」埃弗拉姆說,「真的非常簡單。如果這裏不是猶太人的土地,哪裡還是呢?在大海下?在月球上?還是猶太民族是世界上唯一不值得擁有一小塊自己土地的民族?」
在說「永不,永不」等詞時,他抬高聲音,那是發自內心的響亮吶喊,充滿痛苦的震顫。這一次觀眾們沒有喊叫,而是發出怒吼。
「永久的以色列,」他聲音平靜而威嚴,彷彿他剛剛從永久以色列磐石的司令部軍事行動會議上趕來,「以色列的磐石」將會再度崛起,把我們敵人的陰謀詭計挫敗並粉碎!
在這個內部圈子之外卻是激|情澎湃信仰者構成的汪洋大海,一個由商人、小店主、工人組成的忠實人群,其中許多人頭戴小帽,直接從猶太會堂趕來,傾聽他們的英雄,他們的領袖貝京先生講話,身穿破舊衣裳、工作https://read.99csw.com勤勉的猶太人為理想主義震顫,他們熱心,脾氣火爆,易激動併產生共鳴。
但是講話人讓大家安靜下來,就像一個嚴格的老師在指責自己的學生,緩慢而冷靜地宣布:「不,兄弟姐妹們,那不是辦法。叫喊和暴力不是正確的途徑,而是要通過和平、令人尊敬的、帶有民主色彩的選舉。不要用那些暴力的方式,不要用欺騙和流氓行徑,而是要用我們從偉大導師弗拉基米爾·傑伯廷斯基那裡學來的正直而尊嚴的方式。我們很快就會讓他們捲鋪蓋走人,不是用兄弟相煎的恨,也不是用暴力動亂,而是用冷冰冰的蔑視。對,我們將讓他們捲鋪蓋走人。那些販賣我們故鄉土地的人,那些出賣靈魂的人,那些自吹自擂的基布茲馬弁,那些妄自尊大、優越感十足的布爾什維克以色列總工會暴虐之徒,所有的小日丹諾夫以及所有的江洋大盜,都讓他們滾蛋!他們不是一直在自鳴得意喋喋不休地向我們講述從事體力勞作、清除沼澤嗎?好啊,非常好,我們非常尊重地送他們去從事一些體力勞作。他們早就忘記勞工一詞是什麼意思了,看看他們誰還拿得動鋤頭會很有意思!我們,我的兄弟姐妹們,我們將從事清除沼澤積水的偉大工作——很快,我的兄弟姐妹們,很快,要沉住氣——我們要把勞工運動這片沼澤永永遠遠清除出去!永永遠遠,我的兄弟姐妹們!我們將不可改變地清除它,永遠不能讓它回歸!現在,我的百姓,跟我一起,像一個人那樣,清清楚楚地大聲說出這莊嚴的誓言:永永遠遠!永永遠遠!永永遠遠!不得回歸!不得回歸!不得回歸!」
媽媽那時已經遠離了我們。她已經背棄了我們。
逐漸,他克服了自己的傷感,集聚全部力量繼續,他仍然平靜,但是帶有控制力,彷彿在寧靜面紗的背後,潛伏著某種克制然而非常嚴肅的警告:「我們的敵人再次在黑暗中咬牙切齒,因為我們在戰場上使其遭受了可恥的失敗而圖謀報復我們。列強又在策劃邪惡事端。沒什麼新鮮的。人們世世代代起來反對我們,企圖將我們滅絕,但是我們,我的兄弟姐妹們,讓我們再次勇敢地面對他們。過去,我們不止一次而是多次抵抗他們,我們要滿懷勇氣與忠誠去抵抗他們,高昂著我們的頭。他們永遠,永遠也不會看到這個民族卑躬屈膝。永遠不會,直到最後一代人!」
沸騰的熱血、土壤、烈火與鋼鐵令我陶醉。我一遍又一遍想象自己在戰場上英勇捐軀,我想象父母滿懷憂傷與驕傲,與此同時,一點也不矛盾,在我英勇地戰死後,在淚眼汪汪享受過本-古里安、貝京和尤里·茲維發布的那激動人心的悼詞之後,在為自己傷心之後,在激動而哽咽地看到大理石雕像以及記憶中的讚美之詩后,我總是能夠從暫時的死亡中健康而堅實地崛起,沉浸在自我欣賞中,將自己升為以色列軍隊的總司令,指揮我的軍團在血與火中去解放敵人手中的一切,大流散中成長起來的缺乏陽剛之氣、雅各似的可憐蟲不敢將這一切奪回。
每隔十天,輪到我看守基布茲的籬笆牆,離以色列——約旦在拉通的休戰線只有三里遠。我每隔一個小時都要偷偷潛入空無一人的俱樂部會所,聽收音機廣播。這是違規的。在一個遭圍困的社會裡,自以為是的英雄主義言論在那些廣播中佔據著支配地位,基布茲教育也是如此:稱他們為「恐怖分子」、「阿拉伯突擊隊」、「敵人」或者是「渴望復讎的阿拉伯難民」。
全體聽眾聽到這裏群情激憤,好像炸開了鍋。提到「卑鄙的本-古里安政府」,哪一方都嗤之以鼻,義憤填膺,極度蔑視。有人從走廊里粗嘎地大喊「打死叛徒!」從大廳的角落裡傳來粗野的唱頌「貝京當總理,本-古里安回家去!」
「你的意思是說我們也是竊取別人的土地?但是我們不是兩千多年前就住在這裏嗎?我們不是被武力驅逐到這裏的嗎?」
現在,說話人注意到他了,停止了演說,他耐心地等待著,臉上掛著寬容、老練的微笑,而亞歷山大爺爺滿臉通紅,震驚無比,內心極度惱怒,彷彿周圍的世界已經崩塌。他一把抓住孩子的耳朵,氣急敗壞地把他提拉起來,當著整個第三排人的面,當著耶路撒冷一大批熱愛故鄉人們的面,揪著他的耳朵,把他拽出來,一邊使勁兒地拖拉,一邊不顧一切地咆哮。(也許爺爺自己當年讓令人生畏的奶奶揪著耳朵,拽到紐約的拉比面前就是這副模樣,爺爺當時已經和奶奶訂了婚,但是在去往美國的船上,他突然愛上了另一位女士。)
這個孩子竭盡全力試圖控制住笑聲,他真想當場含羞死去,但是他那畸形而歇斯底里的笑聲卻遏制不住,那笑聲哽咽,近乎在流淚,粗嘎中夾雜著刺耳的叫喊,近乎嗚咽與窒息。
現在群情激奮,他們用節奏鏗鏘的吟誦表達感激與愛戴之情:「貝京!貝京!」我也跳起來,竭盡全力吼叫他的名字,聲音已經變了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