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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沒事吧,媽媽?」
她好像繼承了父親平時所承擔的角色,補充說:「卡瓦萊爾就是騎士,卡瓦在法文中是馬的意思,卡瓦萊爾指騎馬人或者騎士。」
但後來,父親突然興高采烈起來,充滿激|情,雙手摟住我們的肩膀,向略帶責備神情的博士請假早點下班,向同事說再見,脫下沾滿灰塵的工作服,招待我們把圖書館幾個部門走了一遍,地下室、特藏部,他甚至帶我們看新複印機,講解怎麼使用,每碰到人,就自豪地把我們介紹給大家,那激動的神態,就像一個十幾歲的孩子把赫赫有名的父母介紹給學校里的教員。
當雨越下越大時,媽媽的聲音里仍舊帶著近乎調侃的口氣:「我們到咖啡館喝點咖啡嗎?我們的爸爸又跑不了。」
沒等我回答,她又傷心地調侃,或者說不是調侃,而是把傷心隱藏在微笑里,我雖然看不到,但從她說的話音里可以聽出來:「有朝一日,當你結婚有了自己的家后,我非常希望你不要以我和你父親作為婚姻生活的榜樣。」
我們來到塔拉桑塔樓,「獨立戰爭」時期,通往守望山校園的公路遭到封鎖,希伯來大學的幾個系重新搬到這裏,我們打聽報刊部在什麼地方,順著樓梯走上二樓。(也就是在類似的一個冬日,《我的米海爾》中的漢娜就在這些台階上跌倒,大概扭傷了腳踝,學生米海爾·戈嫩一把抓住了她的胳膊肘,冷不丁地說他喜歡「腳脖子」一詞。媽媽和我也許與米海爾和漢娜擦肩而過,沒有在意他們。我和母親在塔拉桑塔樓的冬日,與我開始撰寫《我的米海爾》那個冬日,中間相隔了十三年。)
他立刻糾正自己:
1950年,也許1951年,有一次我們三人在特拉維夫和姨媽們相聚,在最後一天,也就是回耶路撒冷的頭天,父親難得宣布自己那天做東,邀請大家,我母親的兩姐妹和她們令人尊敬的丈夫以及她們的獨生兒子,去沙洛姆阿雷海姆大街拐角、本-耶胡達大街上的哈姆澤格餐館吃飯。他們給我們九人安排了一張桌子,父親坐在上座,我兩個姨媽的中間,又給我們排了座次,三姐妹都沒挨著自己的丈夫坐,我們小孩誰也沒坐在父母當中,彷彿決意徹底洗牌。茨維姨父和布瑪姨父有點疑惑,因為他們不知道他最終要幹什麼,他們堅決不肯和他一起喝啤酒,因為他們不習慣喝酒。他們決定不講話,讓父親在舞台上大顯身手。父親顯然覺得,最緊迫最激動人心的話題肯定是在朱迪亞沙漠里發現的死海古卷。於是乎,他發表了一通詳盡的演說,從上湯到上主食,他一直講述在庫姆蘭附近的山洞里發現這些古卷意義重大,很可能在沙漠溝壑里,越來越多埋藏在地下的無價之寶在等待發掘。終於,坐在茨維和布瑪姨父中間的母親溫柔地說:「也許這次就說到這兒吧,阿里耶?」
那天晚上,請來了一位新大夫,他走後,爸爸把原來的大夫也請來了。他們二人沒有異議,兩位大夫都建議好好休息。因此爸爸把媽媽安頓到我的床上,那床已經成了她的,給她端來一杯熱乎乎的蜂蜜牛奶,求她就著新開的安眠藥喝幾口,還問她留幾個燈。一刻鐘以後,我被派去隔著門縫偵察,我看到她睡著了。她一直睡到第二天早晨,再度醒來時,她幫我和爸爸做各種早上的雜務。她給我們煎雞蛋,我布置桌子,爸爸把各種蔬菜切得非常精細做色拉。就要出門時,爸爸去塔拉桑塔樓,我去塔赫凱莫尼學校,媽媽突然決定也要出去,和我一起走到學校,因為她的好朋友莉蘭卡,莉莉亞·巴-薩姆哈,住在塔赫凱莫尼附近。
在那個陰雨綿綿的午飯時分,除我們外,飯館里只有兩個上了年紀的女人,她們正在用非常典雅的德文小聲而彬彬有禮地交談。https://read.99csw.com她們長得很像,鐵灰色的頭髮,臉型像鳥,突出的喉結更加強化了這種特徵。上了年紀的一位好像有八十多歲了,我看了她們兩眼,便假定她是另一個人的母親。我認定母女二人都是寡婦,她們相依為命,在這個廣闊的世界里,她們再沒有別的親人。我在意念里稱她們為格特魯德夫人和馬格達夫人,我試圖想象她們住在整潔乾淨的小房子里,大概就在城裡的某個地方,大約在艾登酒店的對面。
父親懂了,就此打住,大家開始各談各的,直到吃完晚飯。表哥伊戈爾問他能否帶表弟埃弗萊姆去附近的海灘。幾分鐘以後,我也不想再待在大人堆里了,便離開哈姆澤格餐館,找海灘去了。
餐館是個愜意的地方,幾乎沒有顧客,而且是在本-古里安大街和沙麥或希勒里大街之間的一條小路上。我們剛到這裏,又開始下雨,爸爸把此當作好兆頭,好像雨一直在等待我們走進餐館,好像上天今日正向我們綻開笑臉。
因為媽媽身體虛弱,訴苦說頭暈,爸爸這一次執意不讓她一人前往特拉維夫,而是要陪她一起去,把她送到哈婭姨媽和茨維姨父家裡,他甚至可以在那裡住一夜,要是他第二天早晨即星期五坐頭班車回到耶路撒冷,至少可以上幾個小時的班。他沒有理會媽媽反對他這麼做,沒有必要陪同她去特拉維夫而耽誤一天工作,她自己完全能夠乘坐公共汽車去往特拉維夫,找到姐妹的家,她丟不了。
突然,馬格達夫人,二人中年紀較輕的一位,抬高聲音向對面的老太太氣勢洶洶地說了一個德文單詞。她說這個詞時,滿懷怨恨,義憤填膺,像兀鷲猛撲向捕獲物,接著她把杯子扔到牆上。
但是爸爸不肯聽。這一次他臉色蒼白,固執己見,絕對堅持。我答應他,放學后直接到住在布拉格巷的施羅密特奶奶和亞歷山大爺爺家,解釋出了什麼事,和他們住一夜,等爸爸回來。只是不要讓爺爺奶奶討厭,好好地給他們幫忙,晚飯後收拾桌子,主動倒垃圾。完成作業,不要把作業留到周末。他叫我聰明兒子,大概還叫我小夥子。那時,愛麗絲鳥從外面加入到我們當中,它帶著明媚而無憂無慮的歡樂,為我們囀鳴三四遍清晨的貝多芬片斷:「啼——嗒——嘀——嗒——嘀……」鳥兒在驚奇、敬畏、感激、興奮中歌唱,彷彿在這之前黑夜從未結束過,彷彿今天早晨是宇宙第一晨,晨光乃是令人驚嘆的光,從未有這樣的光噴薄而出,穿越無邊無垠的黑暗。
「不,你們兩個先點,因為今天我請客。若是你們挑選菜單上最貴的菜,我會非常高興。」
「不管怎麼樣,當天空如此黑沉,大雨滂沱,我豈能說上天正向我們綻開笑臉呢?」
後來,我們發現莉蘭卡不在家,她便去看另一個朋友范妮婭·魏茨曼,她在羅夫諾塔勒布特高級中學與媽媽是同學。將近中午,媽媽從范妮婭·魏茨曼家裡走到海法路中央的埃格德中心汽車站,登上開往特拉維夫的公共汽車,去探望她的姐妹,或打算在特拉維夫換車到海法和克里亞特莫茲金,光顧父母的棚屋。但是,當媽媽抵達特拉維夫中心汽車站時,她顯然改變了主意,她在一家咖啡館喝清咖啡,天黑之前趕回了耶路撒冷。
她自己點了味道濃烈的清咖啡,給我點了牛奶咖啡,縱然從來也不允許我喝咖啡,說是少兒不宜喝咖啡,還給我點了巧克力冰激凌,縱然我們都清楚地知道冰激凌會讓你嗓子疼,尤其是在寒冷的冬日,而且就要吃午飯了。責任感驅使我只吃了兩三勺冰激凌,便問媽媽她坐在這裏冷不冷,她覺不覺得累,或者是頭暈。畢竟,她大病初愈。媽媽,你上廁所時小心點,那裡黑,有兩級台階。驕傲、read.99csw.com熱誠與理解充盈了我的心房,彷彿只要我們二人坐在羅什熱哈維亞咖啡館,她的角色就是一個無助的小姑娘,需要一位慷慨幫助的朋友,而我則是她的騎士,或者也許是她的父親:「你沒事吧,媽媽?」
到家后,她抱怨說非常疲倦。她又吃了兩三片新安眠藥。也許這次她試著再吃原來的安眠藥。但是那天夜裡她睡不著覺,又犯了偏頭疼,她和衣坐在窗前。凌晨兩點鐘,我母親決定熨些衣物。她打開我房間里的電燈,現在那個房間成她的了,她支上燙衣板,灌瓶水灑在衣服上,一連熨了幾個小時,直到天將破曉。她把衣服熨光后,便從衣櫃里拿出床單和枕套,把它們又熨了一遍。這些東西熨完后,她甚至連我的床罩也熨了,但是她太累,或者太疲倦了,把床罩給燒糊了,焦煳味把父親喚醒,他把我也叫醒,我們二人驚愕地發現,媽媽把家裡所有的襪子、手帕、餐巾和桌布都熨了個遍。我們衝過去,把燃燒的床罩拿到衛生間熄滅,而後我們把媽媽按在椅子上,跪下來給她脫鞋,爸爸脫一隻,我脫一隻。而後爸爸讓我出去一會兒,在我出門后和藹地把門關上。我關上門,但是這一次,我緊緊地貼在門上,因為我想聽。他們用俄語交談了大約半小時,而後爸爸讓我照顧一會兒媽媽,他到藥店買些葯或者糖漿,在藥店打電話給在雅法茨阿哈龍醫院辦公室里的茨維姨父,還打電話給在特拉維夫扎蒙豪夫診所上班的布瑪姨父。打完這些電話后,爸爸媽媽達成協議,她星期四早晨去往特拉維夫的一個姐妹家,休息休息,換換空氣,或者換換環境。她想在那裡待多長時間都行,星期天甚至星期一上午回來,因為星期一下午,莉莉亞·巴-薩姆哈已經設法在先知街的哈達薩醫院給她預約檢查身體,如果不是因為莉蘭卡阿姨有硬關係,我們得等上幾個月才能約成。
女服務員給我媽媽端回一杯不加牛奶的咖啡,給爸爸端來一杯茶,在我面前放了一碗顫動的黃果凍。爸爸立刻焦躁地從夾克內兜拿出錢包,但是媽媽堅持自己的權利:請把錢包收回去,今天,你們倆都是我的客人。爸爸先是說了個很是牽強的笑話,說她顯然繼承了一口油井,因此才成為新富,才這麼奢侈,便沒有和她再爭。我們等候雨停下來。我父親和我面對廚房坐在那裡,媽媽坐在對面,正透過我們的肩膀,看臨街窗外頑固執拗的雨。不記得我們說了什麼,但大概是父親驅除了沉寂。他可能向我們說起基督教會和猶太人的關係,要麼就是向我們全面描述歷史上爆發的一場激烈爭端,18世紀中葉,雅各·埃姆丹拉比與沙巴特·茨維的追隨者,特別被懷疑持沙巴特學說的約拿單·阿伊巴舒茨拉比爭論得不亦樂乎。
他先是和顏悅色,用兩隻手把我們趕到門外走廊里,回頭對整個部門,尤其是對普費弗曼博士說:「對不起,耽誤幾分鐘。」
善良的普費弗曼博士始終沒有出聲,而是悠然坐在書桌後面的椅子上,和藹地微笑,笑得越來越厲害,樂不可支,兩三個工作人員看到我們,又看到父親的背影,停住手裡的工作傻笑,什麼話也沒說,好像正和普費弗曼博士一起做小遊戲,滿懷樂趣,好奇地觀望那個人何時才能注意到他的客人,他們正耐心地站在門口,注視著他的背影九_九_藏_書,漂亮女人把手放在小男孩的肩膀上。
放學回到家裡,看到母親打扮停當,身穿雙排扣的淺色裙子和海軍藍套衫,顯得漂亮而女孩子氣。她臉色也很好,彷彿幾個月的疾病一下子全然消失。她讓我放下書包,穿上外套,她自己也穿上外套,並給了我一個驚喜。
「你今天做我的卡瓦萊爾。」
但是過了一會兒,他改變主意,不再擠我們出去,而是把我們拉到裏面,拉進主任辦公室,開始引見我們,後來想起了什麼,說:「普費弗曼博士,你已經認識我太太和兒子了。」他邊說,邊拉我們轉過身,正式把我們介紹給報刊部的其他工作人員,用的詞語是:「請認識一下。這是我的太太范妮婭,這是我兒子阿摩司,學生,十二歲半了。」
「我是說,如果我相信徵兆,如果我相信上天關心我們的話,我會這麼講。但是上天冷淡漠然。除人類外,整個宇宙都冷淡漠然。實際上大多數人也冷淡漠然。我相信,在整個現實世界里,冷淡漠然這一特徵最為突出、最為顯著。」
爸爸站在梯凳頂層,朝部門領導轉過身子說:「對不起,普費弗曼博士,相信有些東西——」突然注意到主任咧嘴微笑,他一定很驚愕,因為他無法理解主任為什麼微笑,普費弗曼博士用眼睛引導戴眼鏡的父親把目光從書桌轉向門口。當他看到我們時,我相信他臉色煞白。他把雙手舉著的大盒子放回到它原來待的頂層架子上,小心翼翼地走下梯子,環顧四周,看見其他工作人員都在微笑,他好像別無選擇,也想起了微笑,他對我們說:「真想不到!真想不到!」他輕聲詢問,一切是否都好,是否出什麼事了。
然而,他在說話時,臉上掛著憂慮,而不是快樂。
媽媽說:
我們大約七點半鍾離開家,父親和我沒說一句話,他仍然因為我學狐狸大叫而生我的氣。在家門口,他轉身向左去往塔拉桑塔樓,我轉身向右去往塔赫凱莫尼學校。
但是,誰想得到母親竟突然決定帶我們出去吃午飯?我們已經習慣看她夜以繼日地坐在窗前,一動也不動。就在幾天前,我把床讓給她,逃避她的默默無語,和父親睡到雙人床上。她身穿海軍藍套頭衫和淺色裙子,后帶接縫的尼龍長襪,高跟鞋,顯得既漂亮,又文雅,陌生男人轉過身來直看她。走路時,她一隻胳膊挎著雨衣,另一隻胳膊挎著我。
我父母基本上不到外面吃飯,儘管我們經常和他們的朋友在雅法路或喬治王路的咖啡館里會面。
接著又說:
「好。」我說,因為我不想讓她再說與我無關的東西,想讓她說點別的。我們幾個星期沒說話了,浪費了只有我倆一起的走路時間豈不可惜。當我們快到城市中心時,她再次挽住我的胳膊,笑了一下,突然問道:「你會對一個小弟弟或小妹妹說什麼?」
「我們今天不在家裡吃飯。我決定帶我一生中的兩個男人到飯館吃午飯。你父親對此還一無所知呢,我們給他個驚喜好嗎?我們在城裡走走,然後去塔拉桑塔樓,動手把他拉出來,就像從沾滿灰塵的書堆里拖出一個瞎撲騰的書蟲,而後我們到什麼地方吃飯去,我甚至沒打算告訴你,給你也留點懸念。」
母親在我眼裡成了陌生人。她說話的聲音不同尋常,莊嚴而高亢,宛如在學校上演的劇目中扮演角色。當她說「我們出去走走」時,聲音中充滿了光明與溫暖,但是說「瞎撲騰的書蟲」和「沾滿灰塵的書」時,聲音卻有點顫抖,那聲音讓我感到一種模糊的恐懼,但即刻便被驚喜、被母親的快樂、被她回到我們當中的喜悅所帶來的歡快替代。
但是菜單很簡樸,順應的是那個匱乏節儉的年代。爸爸和我點了蔬菜湯、雞肉餅和土豆泥。我玩弄陰謀,忍住不告訴爸爸,在去塔拉桑塔的路上,媽媽https://read.99csw.com已經允許我平生第一次品嘗咖啡的味道,午飯前還吃了巧克力冰激凌,儘管是在冬天。
他面部表情僵硬,焦慮不安,就像一個小男孩正在聚會上和班裡的孩子們玩接吻遊戲,抬頭突然看見父母正板著臉站在門口,天曉得他們在那裡站了多久,默默地觀看,天曉得他們看到了什麼。
當我們三人來到走廊時,父親略帶責備,焦慮地問:「出什麼事了嗎?我父母好吧?你父母呢?大家都好嗎?」
「有許多女人對專橫跋扈的男人感興趣,猶如飛蛾撲火;也有一些女人,她們需要的不是英雄,甚至不需要性格暴躁的戀人,而是需要一個朋友。你長大后要記住:遠離酷愛暴戾人士的女人,努力尋找把男人當作朋友的人,她們需要朋友不是因為自己覺得空虛,而是願意讓你充實。記住,女人和男人之間的友誼比愛情更為寶貴珍奇,與友情相比,愛情確實相當粗俗,甚至拙劣。友情也包括適度的感受、關心體貼、慷慨大方,以及精心調試出的適度。」
我們走進報刊部時,迎面看到和藹、善良的主任普費弗曼博士,他從攤在書桌上的一堆報紙里抬起頭,沖我們微笑,雙手示意讓我們進去。我們也看到了父親,是背影。很長一陣我們才認出他,因為他身穿一件灰色的圖書館管理員工作服,免得讓自己的衣服沾上灰塵。他正站在一個小梯凳上,背對著我們,注意力集中在正從高處架子上拿下來的一大盒卷宗上,翻看后又放回架子上,又把另一個盒子拿下來,接著又是一個,因為他顯然沒有找到所要尋找的東西。
我父親對此類故事嗤之以鼻,他做了一個鬼臉,說:「對不起,那有什麼意義呀!一個諷喻?一種迷信想法?還是某種不著邊際的話?」但是,看到母親好多了,他非常高興,輕輕地揮揮手:「沒什麼。」
媽媽讓他冷靜,但是下館子的想法令他恐懼,畢竟今天又不是什麼人的生日。他踟躇不決,開始說些什麼,改變主意,片刻過後說:「當然可以。當然可以。幹嗎不。我們去慶賀你身體康復了,范妮婭,或慶賀不管怎麼說你身體一下子明顯好轉了,對,我們一定要慶賀。」
我們在一家德裔猶太人開的咖啡館里坐了約莫半個小時,等雨停下來。咖啡館坐落在熱哈維亞入口,在JNF大街,對面是猶太代辦處大樓,總理辦公室那時也在那裡。與此同時,媽媽從手提包里拿出一個小粉餅盒、一把梳子,梳頭補妝。我的感情頗為複雜:為她的容顏自豪,為她身體好轉快樂,並且有責任保護她免遭某種陰影的傷害,我只是通過猜測知道存在著陰影。實際上,我不是猜測,而只是似是而非,在我皮膚上感受到些微莫名其妙的不安。孩子有時就是這樣,捕捉到,又沒有真正捕捉到他無法理解的東西,意識到這種東西,莫名其妙地感到驚恐:「你沒事吧,媽媽?」
媽媽久久地注視菜單,而後把它面朝下放在桌面上,直到爸爸再次提醒她,她最終點了一碗白米飯。爸爸和顏悅色,向女服務員表示歉意,含糊地解釋說媽媽尚未完全康復。當我和爸爸津津有味大吃大嚼時,媽媽勉強小口吃了一點米飯,彷彿正在強迫自己,而後她停下來,點了一杯不加牛奶的濃咖啡。
他再次糾正自己:
那是因為我媽媽忘了禮數,稍微歪過凳子,目不轉睛地看著這兩個女人。那一刻,我印象中媽媽再次變得蒼白起來,像她一直在病中那樣。過了一小會兒,她說她非常抱歉,她感覺有點累,想回家躺躺。爸爸點頭稱是,起身問女服務員附近哪裡有電話亭,去打電話叫出租。我們離開飯館時,媽媽不得不倚住父親的胳膊和肩膀,我給他們開門,告訴他們小心台階。我們把媽媽安頓在後排座位上,爸爸回飯館付賬,她直挺挺地https://read.99csw.com坐在計程車里,深褐色的眼睛睜得大大的,太大了。
淚水開始順著鐫刻在我稱之為格特魯德老夫人雙頰上的深深皺紋流淌。她無聲地啜泣,面孔沒有抽搐。她垂著臉哭泣,女服務員彎腰默默地撿起碎玻璃離去。叫喊之後沒說一個字。兩個女人繼續面對面坐在那裡,一聲不吭。她們都形銷骨立,都是一頭拳曲的灰發,頭髮長得非常靠後,離額頭很遠,像男人脫髮后的髮際線。年長的寡婦仍然無聲地流淚,臉沒有抽搐,淚水流到她突起的下顎,又滴落到胸脯上,如同山洞里的鐘乳石。她沒有控制哭泣或擦乾眼淚的企圖,儘管她表情殘酷的女兒默默地遞過一塊熨燙得整整齊齊的白手帕,如果那真是她女兒的話。她把手伸到面前的桌子上,托著那塊熨燙得平平整整的手帕,沒有縮回。整幅畫面凝固了良久,彷彿母女只是某個沾滿灰塵的相冊里的一張褪色的深褐色舊照片。我冷不丁地問:「媽媽,你沒事吧?」
母親催促我們,以便父親上班不要遲到,我不要誤了上學。在門口,當父親套上他的高筒橡皮套鞋,我穿自己的橡膠靴時,我突然發出一聲令人毛骨悚然的長嗥,嚇得他跳起來,渾身發抖,當緩過勁兒來后,他要打我,母親出面干預,把我的頭貼在她的胸脯上,使我們二人都平靜下來,說:「都是因為我,對不起。」那是她最後一次擁抱我。
這些話,不是我根據記憶而進行的再創造,如同我前面寫她講愛情與友情那樣(十二個句子之前),因為,不要以我父母的婚姻為榜樣這一請求,我確實記得清清楚楚,字字句句。我還清楚記得她微笑說話時的聲音。我們在喬治王大街,母親和我,手挽著手經過塔里塔庫米樓,在去往塔拉桑塔樓的路上,要把上班的父親叫走。時間是下午一點半,一陣冷風夾雜著抽人的雨點從西面襲來。它非常強勁,行人收起雨傘,免得把傘吹得翻轉過來。我們甚至都沒有打開雨傘。我和媽媽手挽著手在雨中行走,走過當時是議會臨時辦公場所的塔里塔庫米樓,而後經過哈馬阿洛特大樓。那是1952年1月的第一周。在她去世前五天,或者四天。
母親去世前一星期左右,身體突然大見好轉。新大夫開的新安眠藥一夜之間產生奇效。她晚上吃兩片,七點半鍾便在我床上,那時已經成了她的床,和衣睡去,大約睡了二十個小時,直到第二天下午五點她才起床,洗澡,喝些茶,一定是又吃了一兩片安眠藥,因為她在七點半又睡著了,一直睡到第二天早晨,當父親起床,刮臉,榨了兩杯新鮮橙汁,將其溫熱時,母親也起床了,穿上家常便服,繫上圍裙,梳頭,給我們二人做了頓真正的早餐,就像她沒生病之前,兩面煎得焦黃的雞蛋、蔬菜色拉、酸奶、麵包片,媽媽切的麵包片比爸爸切的薄多了,她含情脈脈地稱父親切的麵包片為「木板」。
於是,我們又一次在早上七點,圍坐在鋪著花檯布的餐桌旁的柳條凳上,媽媽給我們講故事:在她的故鄉羅夫諾,有個皮貨富商,是溫文爾雅的猶太人,遙遠的巴黎和羅馬都有買主來拜訪他,因為他有一種舉世罕見的銀狐皮,在月夜裡會像嚴霜一樣閃閃發光。有一天,皮貨商發誓不再吃肉,成了素食主義者。他把整個生意,包括所有分店,交給岳父和合伙人掌管。過了一段時間,他在森林里給自己造了一間小茅屋,住到了那裡,因為他的獵人以他的名義捕殺了數千隻狐狸,他為此感到抱歉。最後,這個人消失了,再也沒有露面。她說,我和姐妹們想嚇唬對方時,習慣於摸黑躺在地上,輪流講述以前那個皮貨富商,如今一|絲|不|掛在森林中漫步,也許患了狂犬病,在下層灌木里發出令人毛骨悚然的狐鳴,倘若有人倒霉,在森林里碰到狐人,會立刻嚇白了頭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