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60

60

我去胡爾達時大約十五歲,那時母親已經去世兩年半了,我是黝黑人群中的一個白臉小丑,魁梧巨人中一個瘦骨嶙峋的年輕人,沉默寡言人中一個喋喋不休的話匣子,農業勞動者中的一個蹩腳詩人。我所有的新同學都擁有健康的頭腦與體魄,只有我,在幾近透明的身子上長著一個富於夢幻的頭腦。更為糟糕的是,有那麼幾次,他們撞見我坐在基布茲偏僻的角落畫水彩畫,或者是躲在赫茨爾之家一樓讀報室後面的自習室里寫寫塗塗。麥卡錫主義謠言開始傳播,說我和自由黨有些聯繫,我成長在一個修正主義家庭,懷疑我和可恨的蠱惑人心的貝京、勞工運動的主要敵人不清不楚。總之,接受扭曲教育,遺傳基因混亂,不可救藥。
尼莉身上散發出大量的生命樂趣。她的歡樂無拘無束,沒有道理,沒有根據,沒有緣由,無需發生什麼事情就能讓她洋溢著歡樂。當然,我有時也看到她剎那間的憂愁,當她覺得有人錯待或傷害了她,不管對錯,都會不加掩飾地哭泣。要麼就是看到傷感影片,不顧體面地哭泣,要麼就是讀某頁辛酸小說揮淚不止。但是她的憂愁,總是讓強有力的生命樂趣環繞,如同灼|熱的春泉,無論雪與冰都無法將其冷卻,因為其熱量直接源於地核。
身為基布茲一個十五六歲的寄宿生,我用人們觀看滿月的方式來觀看洋溢在尼莉身上的歡樂,遠遠的,不可企及,然而令人著迷而欣喜。
即使在護欄內部有人把守的基布茲大院,夜間也沒有多少燈光。無精打採的電燈偶爾拋下一汪微弱的光,接下去便是濃重的黑暗,而後又是一盞燈。裹得嚴嚴實實的夜間警衛在養雞房和牛棚來回巡邏,每隔半小時到一個小時,在幼兒區值班的女子放下毛活,從託兒所走到兒童之家,再返回來。
然而,在我看來,他們都值得稱道,這些大男孩可站在二十米外用左腳把球踢進,眼https://read•99csw.com睛眨也不眨便把雞脖子擰下來,夜裡闖入店鋪小偷小摸一些供應品,舉行午夜盛宴,那些勇敢的女孩子可以背著三十公斤的背包行軍三十公里,之後仍然留有充足的精力跳舞跳到深夜,藍裙子急速旋轉,彷彿重力本身滿懷敬意停了下來,而後和我們圍坐在一起,直至天明,頂著滿天星斗,為我們歌唱,唱令人心碎的歌,輪唱兩部、三部,背對著背唱,在唱歌時露出天真無邪的熱情,的確可以讓你神魂顛倒,因為那麼純真,那麼超凡脫俗,猶如合唱中的天使那麼純潔。
除我之外。
我們把基布茲里上年紀的人叫老夥計,儘管許多人只有四十歲,由於過多的職責、義務、失望、集會、委員會、採摘任務、討論、值班、學習日和黨內活動,過多的文化主義和日常生活瑣事的摩擦,許多人的內在生命之光已經熄滅。晚上九點半,或差一刻十點,老兵住區小公寓窗子里的燈相繼熄滅,明天他們得在早上四點半再次起床,摘水果,擠牛奶,在田野或公共食堂勞作。在那些夜晚,光成了胡爾達寶貴稀有的物品。
這些女孩個個像太陽光芒萬丈,個個如此,但是尼莉——始終為抖動的歡樂之環縈繞。尼莉走在小路上,草坪上,叢林里,花圃間,總是不住地唱歌,在走路時為自己歌唱。即使她走路時沒有唱歌,但樣子也像在歌唱。她怎麼了,有時我在飽經磨難的十六歲少年的心靈深處問自己,她為什麼總是歌唱?這世界究竟好在哪裡?如何「從如此殘酷的命運/從貧窮與憂傷/從陌生的昨天/和無法預見的明天」,一個人竟能汲取如此的「生命樂趣」?她是否聽說「以法蓮山/收到九_九_藏_書新的年輕受難者/……正像你一樣/我們為民族奉獻生命……」?這是個奇迹。它險些將我激怒,又令我為之著迷:像只螢火蟲。
也許,我需要檢查一下,我那些描寫黑暗的詩歌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時如何化為烏有,如果倖存下來情形又會如何。直至今日,尼莉仍是我第一個讀者。她若發現草稿中有不當之處,就說,這樣不行,把它刪掉,坐下來重寫。要麼就是:我們以前聽過了,你已經在什麼地方寫過了,不需要重複自己。但是當她覺得什麼東西寫得好時,她就會從書稿中抬起頭,以別樣的目光看著我,於是房間變得寬敞起來。當遇到悲憫之事,她就說,這部分內容讓我落淚。要是讀到滑稽可笑的東西,她便放聲大笑。她之後,我兩個女兒和兒子都會讀,他們都目光敏銳,聽覺靈敏。而後幾位朋友會讀,再而後是讀者,而後是文學專家、學者、批評家以及行刑隊。可那時已經找不到我了。
為什麼在所有人中只給她看?
尼莉是只螢火蟲。不只是一隻螢火蟲,是一台發電機,整座發電站。
然而,俗話說即使一隻貓也可以看國王。於是我終日看他們,夜晚躺在床上也看他們,當我閉上雙眼時,我從未停止看他們,那些頭髮蓬亂的美人。我尤其要看女孩子。怎麼看呢?目不轉睛,目光火辣。甚至在睡覺時,我瞪大兩隻依依不捨的牛眼無助地看她們。不是因為我懷揣錯誤的希望,我知道她們註定不屬於我。那些男孩是高貴健美的牡鹿,而我則是一條可憐蟲,女孩子們都是儀態優雅的瞪羚,我則是在籬笆后嗥叫的迷途胡狼。在他們當中——如編鐘上的鍾錘——是尼莉。
我白白地在干農活時努力表現突出,讀不好書。我白白地努力像烤九九藏書牛排一樣烤炙自己,像其他人那樣曬得棕紅。在參加時事討論時,我白白地把自己展示為胡爾達最堅定的社會主義者,如果不是整個勞動者階級中最堅定的社會主義者的話。什麼也幫不了我,在他們眼裡,我是某種外星人,於是同班同學無情地侵擾我,讓我放棄奇怪的生活方式,變成他們那樣的普通人。一次,他們派我深夜不拿火把跑步趕到牛棚檢查,回來彙報是否有奶牛發|情,需要公牛緊急關照。還有一次,他們讓我值班清洗廁所。還有一次派我到兒童農場為雛鴨鑒定雌雄。我絕對沒有忘記自己來自何方,我不會誤解我身在何處。
人們沒有因為我曬得黝黑而受矇騙,他們一清二楚——我自己也清楚——即使我的皮膚最後晒成了深褐色,但內心依然蒼白。儘管我學會了用軟管灌溉草田,開拖拉機,用老式捷克步槍打靶,但我仍未成功地去掉污點,透過我披在身上的所有偽裝,你仍然可以看到那個軟弱、溫柔、多話的城裡孩子,他富於幻想,編造千奇百怪的故事,那些故事從來沒有發生,也從來不會發生,不會讓這裏的人感興趣。
當然,只是遠遠地拉開距離,我不配如此光彩奪目的光,我這樣的人只能觀看。在讀書的最後兩年和服兵役期間,我有個女朋友,不是胡爾達人,而尼莉擁有一大串光彩照人、氣宇軒昂的追求者,環繞在這群追求者周圍的是第二圈暈暈乎乎、如醉如痴的追隨者,接著是第三圈膽怯、謙卑的信徒,第四圈站在遠處的崇拜者,第五六圈裡包括我,一棵小草,偶爾一束奢侈的光不經意地觸摸它,想象不到那轉瞬即逝的觸摸會是什麼。
胡爾達基布茲籠罩在黑暗深處。每天夜裡,離基布茲外圍籬笆牆上昏黃的燈光兩米遠,便是黑幽幽的深淵。它伸向夜之盡頭,伸向遙遠的星際。在帶刺鐵絲網那邊,蟄居著空曠的田野、廢棄的果園、不見人煙的山巒https://read.99csw.com、在夜風中荒蕪了的種植園、阿拉伯村莊的廢墟——不像今天,你可以看到周圍密密匝匝的一簇簇燈光。在20世紀50年代,胡爾達外的夜晚依然一片空空蕩蕩。在這片太空世界里,滲透者、阿拉伯突擊隊員躡手躡腳來到黑暗深處。在這片太空世界里,有山上叢林、橄欖樹園、莊稼田,垂涎三尺的胡狼不斷出沒其中,那瘋狂可怖的嗥叫瀰漫在我們的睡眠中,令我們毛骨悚然,直至天明。
至於我,我畢恭畢敬地接受一切,因為我知道,擺脫耶路撒冷並痛苦地渴望再生,這一進程本身理應承擔苦痛。我認為這些日常活動中的惡作劇和屈辱是正義的,這並非因為我受到自卑情結的困擾,而是因為我本來就低人一等。他們,這些經歷塵土與烈日洗禮、身強體壯的男孩,還有那些昂首挺胸的女孩,是大地之鹽,大地的主人,宛如半人半神一樣美麗,宛如迦南之夜一樣美麗。
我來胡爾達,實則因為我反叛父親,他的家人也不幫我。我沒有因背叛自由黨受到表揚,沒有因在愛迪生禮堂聽梅納赫姆·貝京演講時不能自控地哈哈大笑得到讚賞,《皇帝的新裝》眾人當中那個勇敢的小男孩,在胡爾達這裏遭到懷疑,人們認為他被刁滑的裁縫收買了。
我們每天晚上不得不折騰,免得陷入空虛與憂愁中。我們每天晚上聚在一起,做些吵吵鬧鬧、近乎野蠻的事情,直至半夜或更晚,以免黑暗潛入我們的房間,沁入我們的骨髓,熄滅我們的靈魂之光。我們歌唱,叫嚷,大吃大嚼,辯論,宣誓,談論他人長短,嬉戲,所有這一切都是為了驅逐黑暗、沉寂,以及胡狼的嗥叫。在那年月,沒有電視機,沒有錄像機,沒有音響,不能上網,沒有電腦遊戲,甚至沒有迪斯科舞會,沒有酒吧,沒有迪斯科舞曲,只有每周三在赫茨爾之家放映的一場電影。
在那些年,尼莉和大地主人出入,我沒有奢求。如果公主九九藏書在一群群追求者的簇擁之下,經過農奴寒舍,他頂多抬眼看她一下,為她的時運讚歎,祈禱。因此,當有朝一日,太陽突然把月亮的陰暗面照亮,這在胡爾達,甚至在周圍村莊里引起了轟動。那天,在胡爾達,奶牛下蛋,母羊奶|子流出了美酒,桉樹掛著蜜和奶搖擺,北極熊出現在羊圈后,日本天皇在洗衣房旁遊盪,朗誦A.D.戈登的作品,高山美酒流淌,峻岭逐漸融化,太陽連續七十七個小時停在柏樹上,不肯下落。我去了空無一人的男孩浴室,把自己鎖在裏面,站在鏡子面前,大聲詢問,鏡子啊鏡子,你告訴我,怎麼會有這樣的事?我究竟做了什麼,竟蒙如此報償?
我們每天晚上不得不聚在一起,盡量為自己創造一些光明和樂趣。
當人們發現我在胡爾達文化之家蹩腳的后屋寫詩時,大家終於清楚我是無可救藥了。然而,儘力使壞事變成好事,他們決定給我分派任務,為不同場合創作合適的韻文,慶典、家庭慶祝活動、婚宴節慶,還有,如果需要,也包括葬禮禱文,還有紀念冊中的詩行。至於我寫的那些情真意切的詩歌,我設法將其藏匿起來(深深藏進舊墊子的稻草中),但有時我控制不住自己,把它們拿給尼莉看。
這也許是因為受父母影響。她的母親利娃具有音樂天賦,即便周圍沒有音樂;圖書管理員謝夫特爾身穿灰襯衫在基布茲來回行走時會唱歌,他在花園裡幹活時會唱歌,當沉重的口袋壓得他直不起腰板時也在唱歌,當他對你說「會好起來的」,他始終相信這是真的,沒有絲毫懷疑,沒有任何異議:不要著急,很快就會好的。
是啊,確實,我知道自己的位置。不要太自以為是,不要好高騖遠,不要插手註定比你強的人的事。確實,人生來就是平等的,這是基布茲生活的基本原則,但是愛情領域屬於自然界,不屬於主張人人平等的基布茲委員會。愛情領域屬於強勁的雪松,不屬於小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