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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久就會來一場突然襲擊:一夥嗜血成性的強盜(兩打扣子)將從東南方向襲擊定居點,但是我們要略施小計。我們把大門敞開,讓他們長驅直入農場大院,那裡將要發生血洗,大門將會關閉,他們插翅難逃,接著我將下令開火,就在那一刻,從所有建築物頂上,還有用作水塔的墨水瓶頂上,我的白色象棋棋子代表的拓荒者將會開火,他們將用一陣激烈的炮火,消滅自投羅網的敵人兵力,唱起那榮譽的讚歌,高吟血腥慘烈的故事。而後,我會唱起讚美之歌,把草墊子提升為地中海,用書架代表歐洲海岸線,沙發代表非洲,直布羅陀海峽橫穿椅腳,散落的紙牌表示塞普勒斯、西西里和馬爾他,筆記本可以是航空母艦,橡皮和鉛筆刀是驅逐艦,圖釘是水雷,環形針將是潛水艇。
屋子裡很冷。我沒有像他們吩咐我的那樣加https://read.99csw.com一件毛衣,不浪費電,我會點十來分鐘電爐。電爐有兩組電阻絲,但是有個節電旋鈕,總是使一組電阻絲,即電量低的那組電阻絲髮光。我目不轉睛,看線圈怎樣變紅。它逐漸發亮,開始你什麼也看不到,只聽見噼噼啪啪的聲音,就像走在砂糖上,隨後淡紫色的微光在電阻絲兩端出現,隨後淡紅色的微光開始向中心散發,像羞答答面頰上的紅暈,隨後變成深紅,隨後迅速不顧任何體面地撒野,從赤|裸裸的明黃到淫|盪的酸橙綠,直至線圈中央發亮,不可阻擋地熾烈燃燒,通紅滾燙的火光如同透過反光鏡的亮晶晶的金屬盤看到的野蠻太陽,讓你不得不覷起眼睛。現在電阻絲熾熱,炫目,無法控制自身,隨時都會融化,朝我的地中海傾瀉而來,像爆發了的火山噴湧出滔滔熔岩,九_九_藏_書把我的驅逐艦隊和潛水艦隊一併摧毀。
我打開父母房間里的燈,從爸爸的書桌上拿起八九枚回形針、一把削筆刀、兩本小筆記本、一個裝滿黑墨汁的長頸墨水瓶、一塊橡皮、一包圖釘,用這些建造一個位於邊境上的基布茲。在小地毯上砌起沙漠深處的一堵牆和一座高塔,把回形針擺成半圓形,把鉛筆刀和橡皮分立在高大墨水池的兩側,墨水池是我的水塔,在這些建築周圍是用鉛筆、鋼筆圈成的圍牆,以及用圖釘營造的堡壘。
一個冬天的傍晚,我獨自一人待在家中。時間大概是晚上五點或者五點半,外面又冷又黑,狂風夾雜著雨水抽打著緊閉的百葉窗。爸爸媽媽去了錢塞勒大街和瑪拉、斯塔施克·魯德尼基一起喝茶,是在先知街的拐角。他們向我保證在八點鐘之前回到家中,最晚不超過八點一刻或者八點二十九_九_藏_書。即使他們晚回來一會兒,也沒有什麼可擔心的,畢竟他們只是和魯德尼基一家在一起,離家不過十五分鐘路程。
瑪拉和斯塔施克·魯德尼基沒養孩子,卻養了兩隻波斯貓,名叫肖邦和叔本華。客廳一角還有個籠子,裏面裝著只老鳥兒,都快要瞎了。為免鳥兒感到孤獨,他們又往籠子里放了一隻鳥,那隻鳥是瑪拉·魯德尼基做的,在上了油彩的松果上插兩根木棍當作鳥腿,再加上彩紙翅膀,並點綴著真正的羽毛。媽媽說,孤獨酷似沉重的鐵鎚,打碎著玻璃,鍛造著鋼鐵。爸爸則循循善誘,給我們從詞源學角度講述「鐵鎚」一詞,以及它在不同語言中的衍生品。
在院子里和大街上,黑沉沉一片岑寂,無邊無垠,你可聽見流雲在屋頂間低飛,輕撫著柏樹梢頭。可聽見浴室里水龍頭的滴水聲,沙沙聲,或是抓撓聲,聲read.99csw.com音輕得幾乎聽不到,只能憑脖頸后的毛髮稍感覺,那聲音來自衣櫃和牆壁之間。
第二組電阻絲只有當我喪失理智,完全喪失理智,完全不計後果的情況下,才會點燃。但要是我還沒把它關上父母就回來了怎麼辦?或者我及時把它關掉,但線圈沒有時間冷卻下來,躺在那裡裝死,我該怎麼為自己辯護呢?所以我必須抵住誘惑,不把它點燃。我也得收拾一下,把一切都安排得井然有序。
爸爸喜歡對我講述語詞之間的各種聯繫。出處、關聯,彷彿語詞來自東歐一個錯綜複雜的家庭,有許多二堂弟三表兄之類,嬸子大娘姑姑姨媽們,姑表姐妹們,姻親們,孫兒重孫兒們。就連姑姑、表兄弟也有自己的家史,自己的裙帶關係網。比如說,「姑姑」指爸爸的姐妹,「舅舅」指媽媽的兄弟。希伯來語舅舅「多德」一詞,也指情人,儘管我並不確定read.99csw.com它們最初是否為同一個詞。爸爸說,你必須提醒我查一下大詞典,準確地查出這些詞的出處,其用法怎樣一代代發生變化。或者,不要提醒,現在就去把詞典拿來,我們一起學,請順便把杯子拿到廚房。
此時,它的夥伴,上面的電阻絲,冷冰冰地靜止不動,無動於衷。另一組電阻絲越亮,這組電阻絲越是無動於衷。它聳聳肩膀,坐在台邊區將一切盡收眼底,但紋絲不動。我突然一震,彷彿自己的皮膚感受到線圈之間那被禁錮的張力,意識到我有個簡單而迅速的辦法來確保那組無動於衷的電阻絲別無選擇,只能燃燒,於是它也顫抖著迸發出熱情洋溢的紅光——但那是絕對不允許的。絕對禁止點燃第二組電阻絲,不單是因為那是可恥的浪費,還因為會造成電路超負荷的危險,燒斷保險絲,使整座房子陷於一片黑暗,誰能在半夜把「金手指巴魯赫」給我找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