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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她死於心臟病,這是事實。但害她的不是心臟病,而是過於講究衛生。也許害她的不是講究衛生,也非慾望,也非對慾望的內在恐懼,而是對這種恐懼持續的秘密憤怒,那是種壓抑著的憤怒,非常有害的憤怒,像個沒有切除的癤子,對她自己的身體憤怒,對她自己的渴望憤怒,而且也是深沉的憤怒,對這些渴望所引起的急劇反應憤怒,一種不可告人的惡毒憤怒,既衝著犯人又衝著看守,年復一年秘密悲悼流逝而去的荒廢光陰,悲悼身體的萎縮和體內的慾望,那慾望經受了上千遍的洗滌、去污、刮落、消毒和烹煮,這種黎凡特人的慾望骯髒,汗涔涔,缺乏理性,在昏厥的那一刻達到亢奮狀態,但滿是細菌。
這裏一個窺孔或許能讓我們稍稍看到東方景象、顏色和氣味對我奶奶,或許對https://read.99csw•com像她那樣的其他難民和移民的心理影響。這些人來自東歐陰鬱的猶太鄉村,黎凡特人普遍追求感官享受令其感到困擾,乃至通過建立自己的隔離居住區抵禦其威脅。
威脅?也許真相是,並非黎凡特人的威脅使我奶奶住在耶路撒冷時,每天早晨、中午和晚上用滾燙的熱水浴來苦行凈身,而是其富有誘惑的感官魅力,以及她個人的身體,還有那一個個人頭攢動的市場上的有力吸引,用豐富的陌生蔬菜、水果、加有香料的乳酪、刺鼻的氣味和難以下咽的食品,折磨她,刺|激她,令其呼吸急促,雙腿發軟,那些淫|盪之手摸索並鑽進蔬菜和水果的最隱秘所在,探進紅辣椒、辣橄欖以及所有裸|露著的食品,紅肉鮮血淋漓,恬不知恥一|絲|不|掛地吊在屠夫的挂九九藏書鉤上,調味品、香草、粉末,令人目不暇接地排在一起,以及那個辛辣、佐料濃郁的世界所具備的一切色彩繽紛的猥褻誘惑,更別說剛烘焙好的咖啡豆發出小豆蔻香味,玻璃容器里五顏六色的飲料,還放有冰塊和檸檬片,市場上的搬運工身體強健有力,黝黑髮亮,毛髮濃密,上身赤|裸,後背上的肌肉在灼|熱的皮膚下有力地凸顯出來,閃閃發光,一排排汗珠流淌下來在太陽底下黝黑髮亮。或許奶奶所有的清潔膜拜儀式不過是一件密封的無菌航天服?一條消過毒的貞操帶,她從第一天來到這裏,就自願把帶子扣在身上,用七把鎖鎖住,並毀壞所有的鑰匙?
在不斷進行的反細菌戰大背景下,奶奶在煮水果和蔬菜時也絕不妥協。她把一塊布浸泡在略呈粉紅色、名叫卡里的消毒液里,擦兩遍麵read.99csw.com包。每次吃過飯,她不洗碗,而是讓它們享有為過逾越節夜晚才可能有的待遇:被煮上好長時間。施羅密特奶奶也把自己一天「煮上」三次:無論冬夏,她幾乎每天用開水洗三次澡,為的是清除細菌。她活到高齡,臭蟲和病毒遠遠地看見她走來,都跑到大街的另一邊。她八十多歲時犯過兩次心臟病,科羅姆霍爾茨醫生警告她說:親愛的女士,要是你不停止這些熱水澡,我無法為任何可能出現的不幸和令人遺憾的後果負責。
她患有心臟病這是事實。但真相則是我奶奶死於過於講衛生,而不是心臟病。事實有模糊真相的傾向。潔癖害了她,儘管她生活在耶路撒冷的箴言是「黎凡特到處是細菌」,或許可以證實早先的一個真相,一個比衛生魔鬼更為深入的真相,一個受到壓抑的看不見的真九*九*藏*書相。畢竟,施羅密特奶奶來自東北歐,那裡的細菌和耶路撒冷的一樣多,更不用說其他的有害物質了。
事實往往對真相產生威脅。我曾寫下奶奶的真正死因。施羅密特在1933年一個炎熱的夏日從維爾納直接來到耶路撒冷,吃驚地看了眼人們汗流浹背的市場,看了眼顏色各異的牲口棚,人來人往的人行道上到處傳來小販的叫賣聲、驢叫、山羊咩咩聲、被捆住雙腿掛在那裡的母雞發出的咯咯聲,屠宰后的雞脖子上鮮血淋漓,她看見東方男人的肩膀和手臂,看見水果、蔬菜的刺眼顏色,她看見周圍的山巒和石坡,立刻發出了終極裁決:「黎凡特到處是細菌。」
但施羅密特奶奶不能放棄洗熱水澡。她太懼怕細菌了。她在洗澡時死去。
奶奶在耶路撒冷住了約莫二十五年,她深諳歲月之艱辛,很少有快樂時九_九_藏_書光,但直到生命的最後時刻,她也沒有弱化或更改自己的裁決。據說,他們剛在耶路撒冷落腳,她就命令爺爺早晨六點或六點半起來,向家中各個角落噴洒福利特,清除細菌,朝床底下,朝衣櫃後面,甚至向浴室儲藏物品的地方、餐具櫃腿中間噴洒,繼之拍打所有的床墊、床罩和鴨絨被。他們在耶路撒冷的每一天,她都這樣做,無論冬夏。我從童年時代,便記得亞歷山大爺爺一大早便站在陽台上,他身穿背心和居家拖鞋,像堂吉訶德猛擊酒囊那樣敲打枕頭,拿地毯撣子,用盡可憐而絕望的氣力,一遍遍地敲打。施羅密特奶奶會站在離他幾步遠的地方,比他還高,身穿一件花絲綢晨衣,扣子扣得嚴嚴實實,頭髮用綠色的蝴蝶結系住,宛如女子寄宿學校的女校長那樣硬邦邦直挺挺的,指揮戰場,直至贏得每日一次的勝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