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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件事過了三四年後,我會說車爾尼霍夫斯基的名字了。當聽說他是個詩人時,我並不吃驚,那時候,耶路撒冷幾乎人人都是詩人,要麼就是作家,要麼就是研究家,要麼就是思想家,要麼就是學者,要麼就是改造世界的人。博士頭銜也不會給我留下什麼深刻的印象,在約瑟夫伯伯和琪波拉伯母家裡,所有的男客不是教授,就是博士。
媽媽過幾年去世后,他的樂觀明朗有些漸漸減退,除了不再口若懸河之外,情趣也發生了變化,變得接近媽媽的志趣。他在國家圖書館的一間地下室發現了伊薩克·洛伊夫·佩雷茨以前鮮為人知的一份書稿,是作家青年時代的一個練習本,裡面包括了各種各樣的速寫、信手塗抹之作、詩歌習作,以及不為人知的短篇小說《報復》。爸爸到倫敦去了幾年,在那裡就這一發現撰寫博士論文,通過與具有神秘色彩的佩雷茨的邂逅,他同早年車爾尼霍夫斯基的狂飆突進相去漸遠。他開始學習遠方民族的神話和民族傳奇,瀏覽意第緒語文學,如同某人把拉住扶手的手鬆開,逐漸迷戀上小到佩雷茨短篇小說、大到哈西德故事的神秘魅力。
但在我的記憶中,父母那不斷重現的探照燈光或許可以幫助我保存那幅畫面,但絕不是鐫刻下那幅畫面。我腳本中的畫面並非像他們的那樣甜美,我沒有坐過詩人的膝頭,也沒有揪過他那著名的鬍鬚,但我的確在約瑟夫伯伯家裡摔了一跤,摔倒時咬破了舌頭,流了點血,我哭了起來,詩人也是個兒科醫生,比我父母早一步來到我面前,用他那雙巨大的手把我扶起來。我甚至現在還記得,他抱起我時,我背對著他,哭號的臉衝著房間,他把我在懷中掉了個方向,說了些什麼,接著又說了些什麼,當然不是把普希金的桂冠獻給托爾斯泰。我在他懷裡掙扎時,他強行掰開我的嘴,讓人拿來些冰塊,察看一下我的傷口,說:「沒關係,只是擦傷,我們現在哭鼻子,我們一會兒就開懷大笑。」https://read.99csw•com
我的任務是給他們背上一再重複的話:「對。我記得清清楚楚。」
我不想毀壞他們的畫面。
約瑟夫伯伯不覺得阿格農先生多了不起,認為阿格農先生的創作長篇大論,有股鄉村野氣,用各種各樣伶俐過頭的領誦者的裝飾音來進行點綴。阿格農先生則對此耿耿於懷,但最終報了一箭之仇,在塑造長篇小說《希拉》中那個荒唐可笑的巴赫拉姆教授這一形象時,把諷刺矛頭直指約瑟夫伯伯。幸虧約瑟夫伯伯死在《希拉》出版之前,因而免除了巨大的精神痛苦。而阿格農先生多活了幾年,一舉獲得諾貝爾文學獎,擁有世界聲譽,不過他也深受其苦,眼睜睜看著塔拉皮尤特大街兩人一同住過的那條死胡同被重新命名為克勞斯納街。從那時到去世,他不得不忍受屈辱,做克勞斯納街上著名的阿格農。
每逢這樣的時刻,媽媽都會略帶疑惑地看著他,似乎從內https://read.99csw.com心深處為他不加掩飾的快樂本性感到震驚,但她克制住自己,沒有說話。
與我們時代許多猶太復國主義者一樣,爸爸有點秘密迦南人支持者的味道。東歐猶太村莊及其一切,以及當代文學創作中比阿里克和阿格農對它進行的表現,令他感到窘迫難堪。他想讓我們脫胎換骨,像滿頭金髮、有男子氣概、曬得黝黑的希伯來歐洲人,而不是猶太東歐人。他一向憎恨意第緒語,稱之為「胡言亂語」。他把比阿里克視為受難者詩人,「永恆死亡者」詩人,而沙烏爾·車爾尼霍夫斯基則是衝破新黎明的先鋒,標志著以「風暴之勢征服迦南」的黎明。他能帶著極大的熱情,將《面對阿波羅神像》倒背如流,然而沒有注意到詩人自己依舊膜拜阿波羅,不願意向狄俄尼索斯唱讚美詩。
我從來沒有跟他們說過,我記起的那幅畫面與他們的版本有些不同。
在我見過的人中,他比誰都能背誦車爾尼霍夫斯基的詩歌,也許比車爾尼霍夫斯基自己還能背。他在背誦時聲情並茂,這樣一位深受繆斯啟迪的詩人,因此堪稱音樂詩人,沒有典型的猶太村莊情結,無所顧忌地描寫愛情,甚至描寫感官享樂。爸爸說,車爾尼霍夫斯基從未沉湎於各種各樣的煩惱和痛苦之中。
直到今日,每當看到詩人沙烏爾·車爾尼霍夫斯基的照片或者畫像,或者是看到放在作家車爾尼霍夫斯基故居入口處的頭部雕像,我都會立刻被他那令人舒適的氣味裹挾,那氣味像冬天的毛毯。https://read•99csw•com
而克勞斯納之家則註定被拆毀,命運還是故意作對,在那裡造了一幢普普通通的方形公寓樓,俯瞰一群群遊人經過阿格農之家。
媽媽一貫傾聽他講話,她不接他的話茬,卻向我們報以憂傷的微笑,有時對我說:「你爸爸是個聰明而有理性的人,甚至在睡覺時都具有理性。」
大概是因為詩人說話時把我們二人都包括在內,或者因為他兩頰蓬亂的鬍鬚碰到我的臉,像條粗糙溫暖的厚毛巾,或者真的是因為他身上散發出強烈熟悉的氣味,那氣味我至今還能想象得到。(那不是剃鬚水或肥皂的氣味,也不是煙草味,而是絕對的體味,非常濃烈,像冬日雞湯的氣味。)我很快便平靜下來,顯然,我和平時一樣,驚嚇勝於疼痛。毛茸茸的尼采胡蹭在我臉上,有些發癢。接下來,我只記得沙烏爾·車爾尼霍夫斯基小心翼翼把我放到約瑟夫伯伯(即約瑟夫·克勞斯納教授)的沙發上,沒有大驚小怪,詩人醫生,要麼就是媽媽把琪波拉伯母急急忙忙拿來的冰塊塞進我的嘴裏。
但是,在那些年,我們常常星期六下午步行去塔拉皮尤特大街的約瑟夫伯伯家,爸爸仍然試圖教導我們像他那樣開明。父母經常談論文學。爸爸喜歡莎士比亞、巴爾扎克、托爾斯泰、易卜生和車爾尼霍夫斯基。媽媽則偏愛席勒、屠格涅夫和契訶夫、斯特林堡、格涅辛、比阿里克,也談論住在塔拉皮尤特大街約瑟夫伯伯家對面的阿格農先生。然而我形成了這樣一個印象:約瑟夫伯伯和阿格農先生之間並沒有偉大read•99csw•com的友誼。
我父母有重複這個故事的習慣,並讓我予以確認,確實為我強化並保留了對那些瞬間的記憶。倘若不是由於父母的虛榮,這記憶恐怕早已淡漠或消失。但是他們的故事與我記憶中的畫面有別,我所保存的記憶並非只是父母故事的反映,而是直接的生活,父母扮演的偉大詩人與小孩子的形象與我腦海里的畫面不同,證明我的故事並非一味從父母那裡繼承而來。按照父母的版本,帷幕拉開,一身短打的金髮男孩坐在希伯來詩歌巨匠的膝頭,撫弄並拉扯他的鬍子,而詩人則給小傢伙一個賞賜,叫他「小淘氣包」,而孩子呢——哎呀,童言無忌!——則一報還一報,說:「你自己是淘氣包!」對此,按照爸爸的版本,創作了《面對阿波羅神像》的人回答說「也許我們兩人說得都對」,甚至親吻我的腦袋,爸爸將其解釋為某種先兆、某種膏油儀式,彷彿可說是普希金彎腰親吻托爾斯泰的腦袋。
於是乎直到今朝,命運故意作對,決意讓阿格農之家佇立在克勞斯納大街中央。
但是,他不只是一位老博士或教授。他是兒科醫生,一個頭髮蓬亂的人,目光含笑,兩隻大手毛茸茸的,鬍鬚濃密,臉頰粗糙,身上散發著獨特的氣味,強烈、柔和的氣味。
幾乎過去了六十年,我還能記得他的氣味。我召喚那氣味,它就重新回到我身邊。那氣味有些粗糙、帶著土腥,但卻強烈而愜意,令我回想起觸摸粗麻袋布的感覺,近似於憶及觸摸他的皮膚,鬆散的頭髮、濃密的鬍鬚摩擦我的臉頰,讓我感到愜意,就像冬日待在溫暖、昏暗的舊廚房裡。詩人沙烏爾·車爾尼霍夫斯基死於1943年秋天,那時我只有四歲多,於是乎這種感官記憶只能通過幾個階段的傳播與擴大才能夠存留下來。爸爸媽媽經常使我憶起那些瞬間,因為他們喜歡向熟人炫耀孩子曾經坐在車爾尼霍夫斯基的腿上,玩弄他的鬍鬚。他們總是朝我轉過頭來請我確認那段故事:「你還記得那個安息日下午沙烏爾伯伯把你放在他腿上,叫你小淘氣包,對吧?」read.99csw.com
當約瑟夫·克勞斯納教授和阿格農先生二人碰巧相遇時,那小路上剎那間有了禮貌而冰冷的感覺。他們會把帽子舉到一尺來高,微微欠身,大概都在從內心深處希望對方永遠消失,湮沒在深淵。
爸爸擁有顯著的「立陶宛人」氣質。他非常喜歡使用「顯著」一詞。(克勞斯納一家來自敖德薩,但在這之前住在立陶宛,在立陶宛之前顯然住在馬特斯多夫,今日奧地利東部的馬特斯堡,靠近匈牙利邊境。)他是個多愁善感、滿懷熱情的人,然而大半輩子憎恨所有形式的神秘主義與幻術。他把超自然現象視為江湖騙子和魔術師營造的產物。他認為,哈西德主義故事只不過是民間傳說,在說出這個詞時,他總是做出憤怒的怪相,同使用「胡言亂語」、「陷入迷狂」、「麻醉劑」或「直覺」等詞的表情一樣。
我只記得這些,在那一瞬間,業已形成的「民族復興一代」詩人巨匠,與正哭哭啼啼、日後所謂「以色列國家一代」作家的微不足道的代表,沒有交流名垂千古的妙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