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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茶館聽吹牛,里根掛二牌

六、茶館聽吹牛,里根掛二牌

我們那時候的生活條件極差,尤其教師就更艱苦了。以前那些名教授,比如馮友蘭,戰前一個月的工資有四五百大洋,在北京可以買一座四合院,戰爭爆發以後便每況愈下。從前都是用硬幣,比如銀元,上邊有袁世凱或孫中山的頭像,再比如銅板,不過都很麻煩,稍微多一點就很重,很累贅,而且非常臟。1935年,國民黨政府請英國的專家李茲·羅斯來中國進行幣制改革,改用法幣(即法定的貨幣),由中央政府的銀行統一發行紙幣,全國通行。這當然比硬幣優越,一開始很有用,而且打仗要用錢,錢從哪裡來?票子一印就出來,所以國民黨當局採取最簡單的辦法就是印票子。可是老那麼掏窟窿怎麼受得了?1935年到1937年,國民党進行改革確實也在著力,因為知道戰爭是不可避免的,包括幣制改革也是備戰,但你不能一味地靠這一種辦法。從1937年打仗到1938年、1939年,物價顯著上漲,結果通貨膨脹,導致整個經濟崩潰,最後連吃飯都很困難了。
聯大的學生絕大多數都是背井離鄉,寒暑假也回不了家,一年四季都在校園裡,而且因為窮困,吃喝玩樂的事情少有可能,只read.99csw.com好大部分時間都用來學習,休息時就在草地里晒晒太陽,或者聊聊天。昆明大西門外有一條鳳翥街,街上有幾十個茶館,大家沒事就到茶館喝碗茶。其實喝什麼無所謂的,很便宜,大概相當於現在的一毛錢了,無非就是茶葉兌開水,有的人是真拿本書在那兒用功,但大部分人是去聊天,海闊天空說什麼的都有。最記得有一次,我看見物理系比我們高一班的兩位才子,楊振寧和黃昆,正在那高談闊論。其實我們也沒有來往,不過他們是全校有名的學生,誰都知道的。黃昆問:「愛因斯坦最近又發表了一篇文章,你看了沒有?」楊振寧說看了,黃昆又問以為如何,楊振寧把手一擺,一副很不屑地樣子,說:「毫無originality(創新),是老糊塗了吧。」這是我親耳聽到的,而且直到現在印象都很深,當時我就想:「年紀輕輕怎麼能這麼狂妄?居然敢罵當代物理學界的大宗師,還罵得個一錢不值?!用這麼大不敬的語氣,也太出格了。」不過後來我想,年輕人大概需要有這種氣魄才可能超越前人。
前邊提到過,幸福最重要的就在於對未來的美好的希望,一是九-九-藏-書你覺得整個社會、整個世界會越來越美好,一是你覺得自己的未來會越來越美好。那時候也挺有意思,日本飛機經常來轟炸,生活非常之艱苦,可是士氣卻沒有受影響,並沒有失敗主義的情緒流行,總是樂觀的、天真的認為戰爭一定會勝利,而且勝利以後會是一個美好的世界,一個民主的、和平的、自由的世界,這是我們那個時代的青年最幸福之所在。
據說當時擔任電影片中譯名工作的是吳宓老師,不知確否,不過從某些片名來看,如《卿何薄命》、《魂歸離天》(兩辭皆出自《紅樓夢》)之類,很像是吳先生的風格。附帶說一點,當時的電影沒有配音,有些同學就是去學英語的。我作為歷史系的學生,也從電影里認識了一些具體的古代生活情況,如Laurence Olivier(奧利維爾)、Vivien Leigh(費雯麗)主演的Trafalgar(特拉法加)海戰,Norma Shearer演的Marie Antoinette(中譯名為《絕代艷后》,即法國路易十六的王后),這些文娛生活豐富了我們的知識。
不過好在不要錢,上學、吃住都不要錢,學生每九-九-藏-書個月靠「貸金」吃飯,而且不用還,這和今天大不一樣。假如那個時候要學費的話,我相信絕大部分學生都上不了學,不但我們上不了,就是再大的名人也上不了學,包括楊振寧。那時候教授錢太少了,楊振寧的父親楊武之是數學系主任,他一大家人,飯都不夠吃的還上什麼學?當年的艱難時世,恐怕是今天難以想像的。
吃也差,穿也差,住也差,一間茅草棚的宿舍上下通鋪住四十人,頗有點類似我們上世紀七十年代五七幹校的宿舍。不過打仗的時候生活不安定,有的人休學,有個別有點錢的人在外邊自己租個小房子,還有的是根本就在外邊工作,比如有人在外縣教書,到考試的時候才回來,所以宿舍里往往住不滿,但也有二三十人,很擠。我同宿舍里有位同學,是後來有了名的作家,叫汪曾祺。他和我同級,年紀差不多,都十八九歲,只能算是小青年,可那時候他頭髮留得很長,穿一件破的藍布長衫,扣子只扣兩個,趿拉著一雙布鞋不提後跟,經常說笑話,還抽煙,很頹廢的那種樣子,完全是中國舊知識分子的派頭。北大歷史系的汪已經是助教了,也是這種作風。
在昆明的時候時常看看電影,而九-九-藏-書且也不貴,一個月總可以看上兩三次,昆明七年我大概看了總得有兩百多場。當時有一家南屏電影院是新建的,設備很新,影片也都是最新的。記得每次演電影前先放一段國歌,「三民主義,吾黨所宗,以建民國,以進大同……」大家起立,屏幕上依次放映國父孫中山、國家主席林森以及蔣介石委員長的像,接下來才是看電影。電影分為幾種,一種是時事性的紀錄片,比如隆美爾和蒙哥馬利在北非的沙漠之戰,再比如1945年2月的雅爾塔會議,片子也是馬上就公映了。那次使我們非常驚訝的,就是羅斯福的衰老不堪。那年羅斯福才六十二歲,對於一個政治家來說應該是一個正當年的時期,可他簡直衰老的不得了,簡直就是九十二歲,和不久之前判若兩人。果然,看了那片子以後沒幾天他就腦溢血,一下就死了。另一種是故事片,很多都是描寫二戰的,像《卡薩布蘭卡》(當時叫《北非諜影》)、《魂斷藍橋》,再比如《東京上空三十秒》,那是頂新的片子,1941年底日本偷襲珍珠港,第二年春天美國就炸了東京,電影里演的就是那次轟炸。還有一部電影講二戰海戰的,看了以後我才知道,那些潛水艇里的人要時九九藏書常照日光燈,補充一些紫外線。另一種就是文藝片,比如《簡愛》、《亂世佳人》,還有音樂片,像講斯特勞斯的《翠堤春曉》,音樂非常好,我看了三遍,可有的同學看了五六遍,裡邊的好幾個歌我們都會唱。《葡萄春滿》(New Wine),講的是舒伯特的一生。還有《一曲難忘》(A Song To Remember),寫肖邦的。演肖邦老師的是Paul Muni,演喬治·桑的是Merle Oberon,都是當時非常有名的演員,那個片子我也看了好幾遍,就是喜歡聽他的音樂。後來Merle Oberon和Laurence Olivier合演了《呼嘯山莊》,Laurence Olivier和Joan Fontaine合演了《蝴蝶夢》(Rebecca),都是當時有名的片子。
那時候的好片子非常多,里根的電影我看了幾部。當時他是個二流演員,用京劇的行話來講,是「掛二牌」的,當然還有「掛三牌」的,那就更不重要了。當時有個英國的著名演員叫Eroll Flynn,演了許多戰爭武打片,其中有一部叫《絕望的旅程》,里根就在裡邊給Eroll Flynn配戲。